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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庵遗事之一(汉侠女士述)

    汉侠襁褓失恃,依父成立。年念三,慈父见背。每冀于蜕伯或得长蒙训诲,讵伯竟舍侠而仙去乎?十数年覆荫之恩,诚有不能已于言者。因咨嗟泄,涕以道之。先是伯创《苏报》于沪上,时侠年十六,与女公子长吉芬、次信芳同肄业于中西女塾,吉芬年与侠相若,而性磊落,博学多能,素抱爱国热忱。
    侠倾佩之深,遂与为莫逆交,深获切磋之益。芬亦幼年失恃,由是愈相怜爱,乃为引见于伯前,即承优待,爱护之不啻亲生儿女,也常语人曰:“吾今又得一女矣。”
    假期与芬欢聚有椿庭,乐而忘返。伯曾作长歌以勉吾二人,迄今犹珍存之,歌曰:“少小袭娇痴,如花好风调。深情钟女伴,旦旦誓永保。古有陈与雷,又有管与鲍。彼为奇男子,佳话式交道。何况巾钗流,具此岂不少。吾女幼愚直,母弃此儿早。依父如依母,不复习窈窕。忽然逢素心,药石左攻讨。吾闻喜且惧,负剑相诏告。勿为世俗交,切磋终期好。老夫双掌珠,幼者甫离抱。长者及笄年,是我擎中宝。两男性顽钝,惟此女表表。期为第一流,幸得倚充照。进德日千里,绳愆相检校。老夫拭目望,此心勿中槁。支那女中杰,舍君复谁蹈。长篇{旦助}令德,谅君勿听藐。”
    又注云:“汉侠如侄,巾帼中之迈德也。与吾女吉芬交垂一年矣,始以情好相缠缚,继以学行相切靡刂。今虽弃情好而学行之{旦助}进,其固结犹甚于前日。仆初虑其仅为世俗交蹈儿女习,不意二人之相得日彰,竟续切磋之益不浅也。为之深喜不能已于言,赋长句以赠汉侠,并最吉芬,葆其岁寒松柏。抑又闻之,已进之德,彼此所共见也。未改之过,日月所常有也。愿汉侠及我吉芬葆其所已进,更诫方来是则所属望耳。”
    遗言深铭肺腑,曷敢忘之!斯时吉芬在校中,常念女界蒙聋,思设报纸以振兴之。遂与诸同志创报于沪江,颇见发达。侠读书未久,不谙作文,乃作俚言,聊助绵力。
    荏苒二三年,伯因报言忤当路,乃挈吉芬漫游三岛。二公子则被逮以缓父狱,侠仍就业旧塾。明年归武林蔡氏,嗣后虽与芬通鸿,伯之事绩,究不得周知。迄革命告成,南北统一,侠复游学于沪,忆念颇苦。春三月天假之缘,芬自美国归,而伯即从湘省接续到沪。重联旧雨于逆旅中,心期颇慰。伯忻然谓汉侠曰:“吾十年前曾倡革命,讵事未成。所遭困难,擢发难数。今幸目睹共和,又见尔与吉芬均偕佳婿,吾无憾矣。”
    自此往来无虚日,每过必以佳章见示,详为解释。盖以侠学浅,思有以启导之也。伯又极赞成女子有参政,旁征博引,妙喻横生。固今犹在预备时代,宜各出其所知以与世交换知识,第不可横决泛滥,滋人口实,徒为前途障碍矣。伯本斯意遂尝,揄扬侠名于京沪报界。顾侠虽谫陋,重以老人意,不敢过拂,乃少少有所供献。不期相聚未久,伯北上为《民主报》编辑。水土不服,甫一月复南下。
    秋八月吉芬夫妇有蜀道之行,侠课暇必往视伯。此时精神殊健,坐谈二三小时无倦容。倏而岁聿云暮,侠将回里省姑嫜。伯见侠言别黯然,曰:“吾二女远离,幸尔相依慰我。今暂去,明春早来与吾同游邓尉观梅。可乎?”
    侠敬诺之。不意今春羁身江宁,为女校教授事,遂爽雅游之约。时藁砧方就学于淞校,因嘱频往看视,复作函自谢。伯知侠情况,谅之不为罪,且为之贺。寒食节循例旋乡,扫墓过沪,即邀伯同行作六桥三竺之游。时伯患嗽疾剧不果,侠至杭,无心久游,三日遂返。见老人病体支离,厥状惫甚。侠侍侧有间,默念吉芬、信芳皆在远地,孤馆老人,将谁负汤药之责者,不禁为之酸楚。伯微睡间,忽张目询侠曰:“尔父没时年几何矣?时尚健否?”
    侠答犹健,年五十四耳。伯喟然叹曰:“余今亦五十四,而发苍苍,而视茫茫。且多病颓唐如此,其能久存乎?”
    侠闻之凄然欲泪,勉作慰藉语以安老人心。然斯时犹谓病人之常情耳,何期遂于此不起乎?乃拟请假留沪奉侍以待信芳归,伯雅不欲侠徇私义而废公益,固促之曰:“信芳不日将归国,且吾固无恙矣。尔其行乎?”
    侠犹踌躇,适校中庖代乏人,书来敦迫返校,乃惘然趣装归宁。因途中为风露所欺,至校困顿不起。于床头叠接信芳及藁砧函云:“老人病亟,呻吟中屡询汉侠,犹不来,过此以往不复见之矣。”
    伏枕读之,不觉泪随声下。是夜梦伯欣然立吾前,顾谓侠曰:“吾将去,汝其勉之。”
    言讫倏忽引去,追之不及而仆,侠亦瞿然惊觉。时夜已深,斜月映窗,残灯无焰,不觉心悲且悸。次日噩音飞来,吾伯竟于四月中旬仙逝于逆旅。音容已杳,手泽犹存。侠果不见吾伯再聆矩训矣。呜呼!哲人其萎,邦国殄瘁。溯自辛亥之役,政体更新。大陆龙蛇,争相角逐。怡然矜其功于新邦者,比比皆是。
    独吾伯处之泰然,不屑自炫其前勋,而人亦以其不甘溷合流俗焉而遗之。
    呜呼!世之所以报施善人者,固如是乎?虽然伯工于诗文词,遗著散在海内者,同志方搜集裒存之。是天之故厄其身或将彰其名于后世,而使侠哀吾伯于今日者,亦终得以少杀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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