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国权,字重民,先世本安徽泗州人。远祖铁园,字讳某,明初从太祖下江南,累官龙德大将军。事具邑乘,赐葬金陵,故遂家焉。今君始为上海人。曾祖讳榛,前清时官四川知县。祖讳嘉猷,以孝友著。父讳庆元,邑庠生,品学兼茂,遭太平之乱,贫困以终。先是君曾祖曾在金陵置房产颇巨,乱后族人盗卖与合肥刘氏。君父居长,所得应倍蓰,而族人吝不与,一笑置之。反以来安县田租济其族人,一时称为长者。
君生有异禀,六岁失怙,贫无以读。然性好博览,故虽生平无所师承,而出其所学,虽老师宿儒莫之能先也。七岁时塾中群儿戏,以春秋列国为比,某为晋、某为楚、某为齐,而以君年最少,戏拟之为滕薛。君时读《孟子》,奋然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
群儿咋舌退。然塾师固腐儒,因君介也不羁,益严绳之。君郁郁不自得,自是遂废学。然偶得一卷,日夜攻苦,学以大通。迨中日之战,益留心当时之事。凡西儒译作,无不阅者。浏阳谭嗣同常往来沪渎,与君最善。每谓人曰:“他日能在吾侪中独树一帜者,必此人也。”
君又以其间自习英法文字,逾年而尽得其奥。彼中文学科学靡不浏览,而专注意西人论载华事之书,所阅不下数千种。戊戌前一年,君年仅二十二。上海各维新家遍开报馆,立不缠足会等事。君赞助特勤,并力倡剪发变服之议,时风气甫开。家人群相骇怪,而君不之顾。
无何政变,浏阳诸子被害。君以与浏阳等有旧,遂有株连之说。亲友咸咎君,且多诽笑之。君以事既无成,不屑与较。然自是遂无意世用,盖深知满政府一日不推倒,即中国一日不能改革。溯自戊戌至辛亥十余年,君一意韬晦,惟恐人知,即友朋亦恒少过从。偶袱被出游,东南佳山水,足迹殆遍。尝游西湖,流连不忍去。赋诗有“何日离尘网,烟霞任久留”之句。
己亥庚子间,南洋劝业会、广州元旦兵变之役,皆大半失败。而满廷方以立宪空言相涂饰君,愤极愈知事不可为。遂谢绝人事,闭户者经年。益发箧中中西书籍,遍读之。迨武昌事起,君跃然而起,曰:“此黄帝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也,我中国其有豸乎。”
自是遂奔走各界,力任鼓吹。时北伐之议方亟,沪上各界均以筹捐为第一义,然往往有不肖者冒名勒索等弊。君一日在寓,晨起有叩门入者,询之,以筹饷对,君立以千金畀之,旋知其伪。有劝以控诸理者,则慨然曰:“今日之事,莫亟于北伐。吾岂以区区身外之物,而贻外人笑耶?”
逊谢之,或以为迂。民国告成,君奔走益甚,寝食不遑。常语人曰:“我辈幸逢斯世,宜消除党见,合四万万人为一团体。今共和告成,满清逊位,所惧者外患耳。故必合全力以巩固共和之基础,盖满清早成为垂死之人,拉朽摧枯,击之甚易。必吾国能如日本战胜强邻,则将永为东亚头等强国。而世界和平,亦得以保持。”
闻者韪之。上年八月,君购得英政府刊布《中国革命蓝皮书》第一编。亟于夜间翻译,以二星期告成。中有英政府电驻京公使承认中华民国事甚详。君以版权赠诸发行者,使廉价销行。俾举国之焦心于承认问题者,知外人早有承认之意。继与李君怀霜等发起救蒙会,又虑中国孤立寡援,独发起中美英睦谊会,以为国民外交之嚆矢。
早夜尽瘁,不数日而中外喧传,环球震动,发达之盛,迅逾置邮,国人之入会者无论,即华侨之英美名人硕士,亦泰半赞同。而尤以君不收会费捐私奉公美之。君又颇自谦抑,谓己之德望不足任发起人,爰推伍廷芳君为会长,以尊齿德,而己则师事之。伍君亦深重其人,尝为游扬于广座间曰:“陈君真奇人也。”
孙中山君亦推君为识时务之俊杰,黄克强君则谓为深谋远画。以一人之心力,活动国民外交。英儒兰林谓睦喧会足以永立于地球,而君名应随之以不朽。李提摩太君亦以世界伟人期许之。他如前外交总长王博士宠惠,今浙江都督朱君瑞均推重君。王君每与君论中西学书籍,辄叹其渊博。朱君尝读其所著,谓为崇论闳议,笔挟风霜。君僦居沪城西郊,林木深蔚,眺远尤佳。聚书画数万卷,几榻皆满。啸傲哦诵,午夜不休。汤蛰仙君尝过其庐,指曰:“此中大有人在。”
自庚子以来,瓜分之祸时怵国人心目中。而一二野心之国每不恤破坏世界平和,以逞其狡焉思启之心,蔽在懵于吾国内情。君为著英文中国革命诸子小传,示外人以四万万中,有如许豪杰,前仆后继,虽刀锯鼎镬不足挫其志。民气如是,瓜分之说,未可轻言。然则是书之著,岂独奉扬国光,昭示来许。抑亦潜移外人之视听,而生其敬慕之心。
君痛恨鸦片,娶于邓氏,适为禁烟首功ㄍ筠尚书之曾孙。又与林文忠公文孙大任为文字至交。搜辑多年,合刊《邓林唱和集》,皆禁烟时两公赓唱之作,可泣可歌。借以激发国耻,挽救颓风。美儒丁韪良现已┢译西文行世。其他所编刊者,有《邓尚书年谱》一卷、《文忠禁烟公牍》六卷、《文忠云左山房古文》四卷、《镜西楼笔记》、《镜西楼丛钞》等书,皆于中外交涉极大之关系。
又以孙中山先生演说社会主义,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次之举。亟与余集资印成万册,遍赠中外同人。端方督两江时,屡敦聘入幕。君建议创设西文日报,端不能用,君亦不屑就事。尝拟开镜西楼图书馆,遍购西籍译论华事者,任人观览,以保国粹,而资借鉴,故名曰“镜西”。
去年十二月间,沪城宗教会等五团体,请君演说国学西渐。适伍廷芳君因事未至,谬推余为主席。见君滔滔雄辩,如数家珍。在座之中西人士,群以为闻所未闻,实为吾国研究此种学术之鼻祖。沪上西人至以君演说时摄影登入西文杂志。湖南南学会毕永年君,尝因革命事遁入罗浮为僧,毕君殁,其子运柩过沪,无过问者。
君独往追悼,慷慨演说,闻者泣下。陈博士焕章,发起孔教会,邀君演讲。君引前译中国经籍英儒理雅各之事,斤斤义利之辩,足为我国社会痛下针砭。今年国民党恳亲会,君演说外交,以玉帛干戈为范围,反复推论。党中数千人,皆鼓掌叹息。东吴大学毕业君、偕伍廷芳君及美博士社会学者韩德生君演说,中西男女各界皆极赞叹。当是时,君名震天下。而谦退如不及,自言生平以山水文字友朋为性命。虽诙谐百出,而遇有关系事,则毅然力争,有当仁不让之概。
合观君立身行事,公尔忘私,国尔忘家,二十年如一日。草野伏处,手无斧柯,而其事绩声施已粲然如此。使得位乘时,本其所学,以应世用,其运筹帷幄,折冲樽俎。国利民福,又当何如?
余识君甚新,而倾盖如旧。叙次既竟,辄赞一词。文不足以传君,君之可传当自有其真者。时事日艰,盛年方永。后此表见,必更大可观。余虽不敏,愿载笔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