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般秋雨庵随笔》:韵兰是京城戏班子里的一个有名的旦角,容貌和技艺为当时之冠,只是性格傲慢,很少看得上谁。
有个孝廉极爱恋他,两人情投意和,很被他人嫉妒。他们对月盟誓:愿同生同死荣辱与共,这就不仅是被底花前的临时性伙伴了。韵兰十九岁就病死了。那个孝廉哭得极悲哀,作了《惜兰》词二十首,向朋友们征集悼词,并请我替他写序。序中说:桃花开千年,在人间也是短命之花;昙花开一瞬,在天上也是长青之树。从来人生如朝露、苦于岁月无多;同时又像彩云,尤其容易消散。清水莲花幻化的泡影,达观的人早就明白是空虚;可是泥水和柳絮沾在一起,对情种来说能无抑郁之情吗?
这个戏班中的兰郎,像泥巢中的乳燕、花苑里的灵猫,家住扬州玉钩斜,骑鹤下凡现出翩翩倩影;善长歌唱金缕曲,像春天黄莺鸣叫传出清丽之声。据其芳名知道他最爱兰香,以其绝妙的歌喉都知道他善唱名曲。本来就名声传遍梨园,荣誉传布京城了。这时有位浙西的名士,久以文章闻名;到京城居住,又表现不凡,偶然来听戏曲,对兰郎顿生恋爱之心。于是在众人中相互传情,暗中相许。骑着黑白马在城边游玩,公子彼此相逢;金错刀在袖里铿锵作响,佳人多情赠我。常见到兰郎爱慕情人,彼此携手;女佣铺好绣被,真正销魂。嫉妒者以为他们是失身凤凰;羡慕者将他们比作比翼之鸟。然而长期欢乐无法预期,因缘短促得很。杏林深处,孝廉难采进士及第之花;芍药开时,兰郎原是将要荒芜之草。这时几声杜鹃啼叫,一曲阳关唱过,尽管暂时分离,期望最后遇合。谁料杨花命薄,梧桐孤立,我心像莲心一样苦,郎面像菖蒲一样白。这位像秋雨中卧病的司马相如,那位像春风中远行的诗人王粲。待到那位佩剑归来,不惜挥金如土,用来赏赐;不料这位紫玉已化成轻烟,已经病体支离。因此凄怆落泪,仍幻想象过去一样幽会,情景依然同去年一样;可是如桃花早谢,恨海之波将平,爱河之水将枯了。然而空就是色,短即是长,假使苍天果真有情,那就是死也没有遗憾。如果让兰郎真的在戏台上活到老,在梨园中落魄,名籍长留,在艺人圈子里浮沉,那就如春末的杨柳,失去好看的姿色;如秋后的莲花,憔悴漂亮的面孔,到那时长了长胡子的美男子未必让人快乐。与其象祢子瑕那样色衰爱弛,还不如像卫叔宝那样在赞赏的眼光中死去。况且兰郎开口唱曲,芳名已长留人间;美妙的舞姿不朽,曲调也随着升天。比较那些到老年被遗弃,感情被冷落,晚景凄凉,不被赏识的遭遇;一是那样,一是这样;哪个是得,哪个是失?可是我的朋友孝廉某君怜香情重,感情受到挫伤,缠绵之情藕断丝连,惆怅不已便提笔赋诗。有时终夜不眠,空生萧索落寞之悲;搜集香艳诗歌,究竟有损编者名声。既然感情已经中断,何必心窄总也忘不掉。岂知留连爱情,并非就是好色;彼此关心,文人自然多情。况且书剑漂零,在音乐场上遇到知音。那有生前相爱,曾留春帐之情;死后失伴,不去凭吊秋坟中的魂魄的道理呢!因此孝廉排比词藻,抒写哀思之情,并请我写篇前言,题在卷首。
笔墨之下出现的是云烟模糊的图画,看画家作的春山图就可懂得;迷离扑朔的所谓爱情并非真实,读《庄子》里的《秋水》篇即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