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诩《娇红记》:宋代有位书生,名叫申纯,表字厚卿,祖籍河南开封,自幼随父亲客居成都。申纯天资卓越,仪表潇洒。徽宗宣和年间,他被举荐前去应考,不料名落孙山。归家后,心情抑郁,不胜愁闷。在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就前往邻郡眉州,拜谒在那里做通判官的舅父。
舅父见外甥到来,喜出望外,连忙引至中堂拜见舅母,并喊七岁的儿子善父出来拜见表兄,又命侍女飞红去叫女儿娇娘出来。过了很久,娇娘仍未露面。飞红上前向舅母耳语,说是娇娘梳妆未毕,不便出来相见。舅母嗔怒道:“三哥是自家兄弟,出来见见怕什么?”
申纯听到此话,连忙说:“娇妹也没有别的缘故,姑且等一等又有何妨?”
舅母转怒为喜,解释道:“娇娘刚沐浴,来不及梳理。”
又命别的侍女再去催促。不一会儿,娇娘从左侧门出拜。只见她头扎双鬟,盘着乌黑柔发,俨然画中美人;粉黛未施,姿色天然,一如玉石莹莹。申纯见之,神魂荡漾,恍然若失。叙礼完毕,娇娘站到了母亲右边。
申纯仔细端详天姿国色的表妹,不禁目摇心荡,倾慕之情油然而生。见此情景,舅母笑着对申纯说:“三哥远道而来,旅途劳累,还是先安顿下来休息一会吧。”
于是安排申纯住在离中堂二十余步远的东屋里。
申纯回房后,功名之念顿时烟消云散,从早到晚只是思慕娇娘而已。舅父舅母都因外甥很久不来,款留备至。申纯也很庆幸舅父舅母的殷勤挽留,希望能找到机会向娇娘倾诉衷肠。
平常在舅父家出出进进,到各屋室里走动,虽然时而与娇娘相见,能说上儿句话,但总也不敢妄加表白。久而久之,经细细审察,申纯发现表妹的言笑举止,总有一种叫人猜不着、摸不透的神秘感,知道她是一个禀性特异的女孩。申纯想通过适当方式向娇娘吐露心曲,但一直找不着机会。
有天傍晚,娇娘在窗下刺绣,倚床注视窗外的茶蘼花,久久地没有移目。申纯轻轻走到娇娘身后,娇娘没有觉察到。不知何事惹动了少女之心,娇娘悄然一声长叹。申纯低声问:“表妹为何叹息?莫非情有所思?”
娇娘默不作声,许久才说:“表兄如何来此?天晚了,春夜寒气逼人,表兄感觉到了吗?”
申纯知道娇娘顾左右而言他,便顺口应道:“春夜本来就寒冷。”
娇娘面带顾虑,正目看了申纯一眼,款款离去。申纯只得怏怏回房。自此以后,两人虽然时常笑语相遇,但只要申纯说话稍有挑逗之处,娇娘就整装正色,凛然不可侵犯。申纯以为娇娘年幼,情窦未开,也就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一天,舅父家来了别的外甥,设宴招待,申纯也在座。酒过半巡,舅母起座为外甥们酌酒劝饮。轮到申纯,他却坚辞不饮。舅母说:“你一向海量,难道不能开怀畅饮一回吗?”
申纯说:“我年轻失志,功名不遂,又病了许久,不能畅饮了。”
舅母还没说话,娇娘从旁插话道:“三哥好像有点顶不住了,还是别让他喝吧!”
舅母这才不再坚持,退了几步,酌酒劝舅父去。申纯座前的蜡烛渐渐暗淡,娇娘快步走到蜡烛前,一边用手指弹掉烛上的灰烬,一面流顾左右,偷偷对申纯说:“若非我,今天你可要酩酊大醉了!”
申纯感谢道:“你的大恩我当铭记在心。”
娇娘微笑着说:“这难道只是恩吗?”
话未说完,舅母喊女儿打水来洗酒具。娇娘只得退开。从此,申纯又留意起娇娘来。
一天日落时分,娇娘独自坐在堂侧的惜花轩内。申纯漫步到此,见娇娘背倚栏杆沉默不语。此时,花槛中牡丹数株,含苞初放。申纯回房取来笔墨,挥笔写下两首绝句: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娘得此诗稿,在廊檐下巡回展诵。还未吟诵完,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娇娘赶忙把诗稿藏于袖中,急步回堂屋去了。
申纯怅恨不已,几乎情绪全无,于是又作绝句一首,题写在堂屋西边的绿窗上: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
王箫吹尽霓裳调,谁识莺声与风声。
过了两天,舅父因事出门去了。娇娘窥探申纯卧室,见申纯不在,便进入房中。忽见西窗上的题诗,娇娘徘徊玩味,知道表兄对自己满怀情意,便濡墨挥毫,依韵和诗一首,以寄心境。其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月回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申纯回房,看到娇娘留下的诗行,兴奋不已,希望得到娇娘的愿望比平日更加强烈。然而屡屡用言语挑逗,娇娘或对或否,乍昵乍违,不知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一天,家中又举行宴会,一直从中午玩到晚上。夜阑人散,舅父舅母也回房去了。申纯独自端坐堂中,刚想起身离去。忽见娇娘来到厅堂。只见她抽下左边发髻上的钿钗,匀理博山炉里的余香。申纯趁机说:“半夜人都睡了,还用得着添香吗?”
娇娘回答说:“香贵长存,怎可因为夜深了而弃之不顾呢?”
申纯接着说:“倘若盘香灰有意也就足够了!”
娇娘没再答言。她走到堂阶前,拉开帘幕,仰望夜空,只见月色如昼,恍然若画,便叫侍女小慧,画下这月夜美景。她这才回头对申纯说:“月亮走到这里,大概什么时候了?”
申纯也起身下阶,瞻望灿烂的星空,说:“织女星座快要斜沉,夜已很深了。”
趁便道:“月白风清,如何来度过这美好的夜晚呢?”
娇娘知道他是借用苏东坡《后赤壁赋》中“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的文句,便感慨道:“苏东坡的感情多么深厚啊!”
申纯说:“还有比这更深厚的情感呢?连苏东坡也会相形见绌。”
娇娘说:“我为何就没有你说的这种深情。”
申纯说:“即便如你所言,但佳句中所谓‘压梦’者,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苦难醒’呢?”
他指的是娇娘写的和诗。申纯的言语情态颇不庄重,痴情外露。娇娘急步走下台阶,逼近申纯说:“人们常说的织女、银河在哪里?”
申纯见娇娘骤然靠近,不禁茫然失措。
未来得及对答,里屋忽然传出舅母的声音,问娇娘是否安睡。
娇娘赶快逃走。
次日,申纯追忆昨晚之事,自认为情有所寄。然而每每想到事情多不如愿,在感情上就越来越不满足。于是作词《减字木兰花》,以表心境。其词曰: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乎重添银漏永。织女银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申纯进房去向舅母请安。礼毕出来,在堂西的小阁中与娇娘相遇。娇娘正在对镜画眉,还未画好。
申纯凑近前去,见到盒中的兰煤(画眉的黑粉)便说:“这盒兰煤是灯烬做的,还是烛花做的?”
娇娘答道:“灯花做的。是我平时留意积攒下来的。”
申纯说:“请给我一半写家信时用。”
娇娘便让申纯自取一半。申纯抬手分兰煤,油渍污染了手指,就对娇娘说:“你应该亲手分赠给我,何必让客人费力呢?”
娇娘说:“既然应许了你,难道还舍不得吗?”
于是动手分一半兰煤赠给申纯,趁便牵申纯的衣服,擦拭被油渍弄脏的指头,并说:“你如愿以偿,能够做无事人吗?”
申纯笑着说:“岂敢不留点东西作信物呢!”
娇娘马上色变,说:“我并无他意,你为何调戏我?”
申纯见娇娘生气,担心舅母发觉,便跑出去了。他把娇娘赠给的兰煤珍藏在枕中,还写了一首《西江月》词记载此事。其词曰: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从这件事以后,申纯心摇神荡,一刻也不得安宁。尤其是晚上,伏枕对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打算采取冒险行动,来证实娇娘是否真的对自己有情意。
有一天,暮春时节,乍暖还寒。娇娘怀拥小火炉,独自坐在堂屋。申纯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枝刚折下的梨花。娇娘并不起身打招呼。申纯于是把梨花扔到地上。娇娘吃惊地看着,缓缓起身,亲手拣起花枝,问道:“表兄为何扔掉这枝花呢?”
申纯答道:“花枝泪盈盈,谁知她的情意在哪里!所以扔掉算了。”
娇娘说:“春神自有安排,花儿自有倾心者,夜折一枝以供赏玩也就足矣!表兄何必追根究底呢?”
申纯说:“得到你这句宝贵的诺言,我也就没有什么懊悔的了。”
娇娘笑着说:“我何曾许下什么诺言?”
申纯说:“你自己想想?”
娇娘不回答,转而对申纯说:“风太冷,我们坐着烤火吧!”
申纯高兴地与娇娘相对而坐,两人仅距咫尺。娇娘抚摸着申纯的背说:“表兄衣裳厚吗?恐怕天寒地冷,难以忍耐。”
申纯恍然若失地说:“你担心我寒冷,难道不担心我断肠吗?”
娇娘笑道:“何事使你断肠?说出来,我当为表兄参酌参酌。”
申纯郑重说:“我不是开玩笑,自从见到你之后,我整日不得安宁,夜不能寐。你方才还开玩笑,可见你的心太狠了!我每每看见你的言语态度,并非全无情意。一旦我说些情言痴语,你就变色相拒。是不是我行为不检,不足以与你的高雅举止相匹配?现在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从此以后,我将离开此地,你也无需拿我开玩笑了。”
娇娘听后,慨然伤感许久,说:“你对我太疑心了。我怎能无话可说?我早知表兄有情于我,岂敢故作郑重而对你要挟呢?只是担忧不能有好的结果,假如有后患又怎么办?我也是数月以来心事不定,一心想着你我的情意,茶不思,饭不想,寝梦不宁。你哪里知道这些呵!”
接着,娇娘长叹一声说:“你的疑心太重了。从前的事,你就多多包涵;以后的事,即使事与愿违,我当以死报谢。”
申纯说:“你果真有此决心,就给我出个主意吧。”
娇娘刚想回答,忽然父亲从外回来。申纯只得出去迎接舅父,娇娘也只好回自己房里去。
两人没能再说什么。
过了两年,申纯凌晨起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堂西走,站在绿窗下看对面的井檐。不料此时娇娘也起床了,正在隔壁窗内梳妆打扮。申纯吟诵起苏东坡的诗句:“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娇娘听到后,从窗内对申纯喊道:“你有回故乡的念头吗?”
申纯边朝娇娘的窗子里窥探,边说:“柔肠已断,只有回故乡罢了!”
娇娘说:“难道欺骗我吗?既然对我无意,你前日为何那样狠心地责备我呢?”
申纯笑道:“我岂能对你无意,只是被你害得太苦了。既然你这样说,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娇娘说:“白天人多眼杂,想不出办法。东边轩廊抵达我的卧室,轩西便门直通熙春堂,堂上有茶蘼架。
你的卧房外有个天窗,今夜如果天气好。你就从卧房里穿过窗户,越过荼蘼架。下到熙春堂。这地方很少有人,花丛又密,我等着与你相会。”
申纯听后,欣然自得,一心等待日暮时分,了却这桩朝思暮想的美愿。然而天不作美,傍晚突然暴雨大作,花荫浸得透湿,不能赴约。申纯万分懊恼,怅恨不已,挥笔写下一首《玉楼春》词,以描摹颓丧的心绪。其词曰: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清晨起床,申纯在舅母房里遇到娇娘,两人一同到了中堂。
申纯把晚间写下的《玉楼春》词拿给娇娘看。娇娘低声笑道:“俗话说,好事多磨。是有道理的。但我既然许诺于你,自当再作筹划。”
这天,申纯陪同舅父到邻家宴饮,到晚上才大醉而归。他考虑娇娘早间所说的“再作筹划”的话,以为娇娘今夜不会再赴约了。于是醉醺醺地睡熟了。谁知娇娘潜步来到窗外,低声呼唤申纯好多次,申纯却没有醒。娇娘只得帐恨而归。这次约会又没有成功。娇娘怀疑申纯欺骗她,非要申纯盟誓不可。于是,申纯剪下一缕头发。写下一纸盟言,交付给娇娘;娇娘也如法炮制。自此,两人虽然极意爱慕思恋,刻骨铭心,然而一直无机可乘。
有一天,申纯收到家信,说是叔父以财货捐了一个武官职务,不久要往阆州上任,因为申纯熟悉弓马武艺,叔父想让他回家,做侍从,一同赴任。娇娘万般顾恋,作诗一首送别意中人。诗曰:绿叶荫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申纯看罢,也和诗一首: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拼金缕衣。
申纯终归因为娇娘的赠诗里有“绿叶荫浓”之语,有些疑虑,便又写了一首《小梁州》送给娇娘。其词曰: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漫回头。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只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娘知道自己诗中“绿叶荫浓”之语引发了申纯的疑虑,便作了一首《卜算子》词聊以为答: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荫,五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都有。
申纯回到家,他的叔父却因故没能成行。申纯闲居家中,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不勾起他对娇娘的刻骨思念,不日便沉思成玻申纯假托说外出就医,再度到了舅父家。好几天,申纯找不着时机与娇娘说不上一句话。因而病情加重,以至饮食俱废。舅父舅母也吓慌了。医卜郎中接踵而至。诊断结果,只是说,申纯的病是由于功名失意,心绪不佳引发的。他们终归不能洞晓申纯的真心所在。数日后,申纯的病情稍有好转。
这天,舅舅外出办事去了。申纯强打精神走到房外的廊屋。刚站定,一会娇娘来到身后。申纯吃了一惊。娇娘说:“碰巧我身边的人到别处去了。我才得便来问候表兄之病。”
申纯四顾无人,就靠前牵着娇娘衣服,想跟她说话。娇娘说:“这儿大庭广众,多有不便。最好到表兄屋里再说。”
于是两人一同往申纯房里走。刚走到门前,忽然两只燕子因争抢泥团掉落下来。
娇娘便抛开申纯前去探视。顷刻间,舅父的侍女湘娥突然出现在娇娘面前,娇娘大吃一惊。申纯只得退下。到了晚上,两人在中堂相遇,娇娘对申纯说:“不是燕子掉下来,湘娥就看见我在你的房里了。这岂不是天意吗?”
又一天晚上,娇娘找个借口又到了申纯房里。她面有羞色地说:“前次‘熙春堂’之约,我曾考虑再三。夜深院静,不是安寝的地方。从前次的路径来看,足可以到达我的住所。每晚侍候我安寝的只有两人,今晚我想法支开她们。小慧与我最好,不用担心。等到半夜时分,我开窗迎你。”
申纯说:“固然是个好主意,但也很危险。”
娇娘骤然色变,忿忿地说:“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你还怕什么!人生如白驹过隙,天下如我俩如此钟情的人能有几人?即使事情败露,我当一死为快!”
申纯说:“真的如此,我又有什么担忧惧怕的呢?”
半夜时分,申纯穿过窗户到达中堂,又走了数百步,来到茶蘼架侧边,但半天开不了门。申纯很是慌乱。过了许久才找条路进了熙春堂。
这里堂广夜深,寂静无人。申纯更加恐慌,便快步跑到娇娘房前。只见娇娘正开窗靠着几案坐着,上穿红底花丝绸衣,下着白丝裙,举头望明月,像是忧心忡忡似的。她并不知道申纯已经到来。申纯扶着窗沿跳进房中。娇娘一见,又惊又喜,对申纯说:“你干嘛不告诉我一声,差点吓死我了!”
申纯于是同娇娘并排而坐。须臾之间,即携手同入罗帏,解衣并枕,两情相合。娇娘百态娇啼,风情万般,不觉血渍染红了申纯的衣袖。
娇娘剪下袖布收藏起来,说是留此以为将来的凭证。过了一会儿,雄鸡报晓,天快亮了。娇娘催促申纯回自己房里去,并嘱咐说:“以后白日相遇,请不要乱开玩笑。”
又口占一首《菩萨蛮》词赠给申纯: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祝檀郎,人前口谨防。
申纯也口占一首作答: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
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
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此之后,申纯每夜必到娇娘房里幽会。如此一月有余,无人知晓。岂料两人为情欲所迷毫不避忌,舅父的侍女飞红、湘娥等人,都有所察觉。只是娇娘的父母还不知道而已。娇娘也厚待飞红等人,飞红等人自然不敢泄露此事。不久,申纯接到父亲催归的书信。回家后申纯又寝食俱废,旧病复发。他托人乘机向父母进言,让父母遣媒婆到王家提亲,要娶娇娘为妻。
申纯私下请媒人带封书信给娇娘。信中说:“前日欢会,一晃一旬有余。松竹深盟,常存记忆之中。自从回到父母身边,无一刻不梦想往日我俩幽会时的柔情密意。家中琐事,经史文章,我不复为念。纵然勉强关注一下,也总是心不在焉。天公作美,慰我衷肠。媒人前来提亲,不知舅父舅母雅意如何?倘若二老不嫌我庸陋,那么张生与莺莺的西厢美事又何足道哉!好事在即,喜不自制。希望我们商议一下。天气不佳,请多保重。
媒人带着书信即往申纯舅父家,将申家之意殷勤转达。申纯的舅父说:“三哥(指申纯)才俊洒落,而且历练老成。老夫能得到这样的好女婿,实在是衷心所愿。但朝廷有法律规定,表兄妹不许成婚,难以违犯。上次蒙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也有许婚之意。又想这有碍于朝廷法律。因此当时不敢说出此意。”
媒人再三婉转相求,最终还是得不到应允。
第二天,申纯的舅母摆酒款待申家媒人,娇娘在旁边伺候,得知议婚不成,心情悒郁,只是不敢在言语之间表露出来罢了。
酒席将散,正巧娇娘到媒人前方剔灯,媒人乘机偷偷对娇娘说:“你不是申纯所爱的人吗?申纯有封书信,托我交给你。”
娇娘小声恭敬答道:“我就是……”
眼泪掉了下来。媒人也为之感伤,于是从怀中拿出书信交给娇娘。娇娘立即藏到袖里,不敢展看。娇娘的母亲起身离席,娇娘也随之一同回房。次日早上,媒人再次向申纯的舅父请求允婚,而且言语中有强迫之意。
舅父发怒道:“这件事情不是不可以办,只是法禁甚严。难道想让老夫冒犯王法吗?”
媒人知道提亲无望。便要告归。申纯的舅父又命夫人摆酒为媒人送行。娇娘站在旁边侍候,偷偷对媒人说:“离合缘分是老天拨弄的。请告诉三兄,让他无事常来。我的年岁渐长,时光却有限。让三兄不要因为婚事不成而苦苦惦念,耽误前程。”
娇娘拿出自己写的书信,请媒人带交给申纯,作为对申纯书信的回复。
媒人回来后,向申家说明王家不允婚的因由,并趁便把娇娘的书信交给申纯。申纯展开一看,原来是娇娘新作的一首《满庭芳》词: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长记当时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间阴,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申纯将这首词览诵数遍,品味其中万种柔情,不胜伤怀。
每每对花无月,不觉潸然泪下。
当初,申纯与成都府艺妓丁怜怜关系最亲密。丁怜怜聪明伶俐,常常得到帅府官员的青睐。申纯亦是妙年俊秀之人,丁怜怜对他尤为倾慕。申纯秋天回到成都后,丁怜怜屡屡遣人来邀请,申纯托故不去。而今,申纯的好朋友,富豪子弟陈仲游,见到申纯常常临风对月,感慨伤怀,知道他心有不快之事,于是拉他一起到丁怜怜家消愁解闷。丁怜怜非常高兴,端茶递酒,情意绵绵。但申纯只是面壁而坐,并不动情,怜怜很是奇怪,婉转委曲地询问个中原由,申纯终不肯说。怜怜以为他是碍于陈仲游情面,所以才不肯诉说。于是挽留申纯过夜。让一个姐妹陪侍陈仲游,怜怜自己则主动服侍申纯。枕边两人切切私语。
怜怜问申纯日间为何闷闷不语,申纯这才诉说与娇娘相遇之情。怜怜问道:“娇娘是谁家女子?”
申纯回答:“是新任眉州王通判的女儿。”
怜怜又问:“她长相如何?”
申纯回答道:“美丽清绝,貌与西施、贵妃不相上下,只是风韵更好。”
怜怜于是沉思起来,许久才说:“既然名叫娇娘,又如此美丽,是不是小名叫莹卿的女子?”
申纯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怜怜说:“前不久帅府的小公子征婚,以美丽为第一标准,不问门第高下,只要姿色出众即可。帅府拿出数千缗铜钱,命画师到附近十郡探访,见美貌女子就画下来,然后将画像送到帅府。现在已经画了九幅,娇娘便是其中之一。从画像上看,王娇长得色莹肌白,凤眼生媚,爱梳合蝉鬓,眉宇之间,流露一种忧怨之态。我是在帅府内室见到这幅画的,因为当时问过她的姓名,所以还记得。果真是你所说的娇娘吗?”
申纯答道:“正是你所说的,正如亲眼见她本人一样。”
怜怜说:“怨不得你不把我看在眼里,你所爱的人的确是一个天仙!就是我每回见到画像也凝神注目而不忍离开,心里总是以见不到此人为憾事。今后你再去娇娘那里,能请求她把穿旧的鞋送一双给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申纯诺诺应允。
第二天回家后,申纯追忆丁怜怜形容娇娘如同“天仙一般”的话语,对娇娘的思念更加强烈。深知美事杳杳无期,心中又伤感不已。于是旧病复发,整天卧床不起。申纯的父母非常惊异,询问得病的缘由,申纯假说梦中作怪,似有鬼魅缠身,灾祸难免,必须访求能够驱役鬼神的法师来家作法禳灾。于是父亲请来巫师,祈求祷告天神地祗。申纯秘密使人向巫师行重贿,让他们向申纯的父母说:申纯的病是受鬼魅所缠,一定要到远处去避一下方可痊愈;如其不然,则生死未卜。申纯的父母听到巫师这话,信以为真,惊恐不已。于是商议让申纯前往舅父家避难,准备选个好日子起程。提前两日,派人到王家报信,舅父舅母慨然应允。当时娇娘在父母身旁侍候,听说申纯不久要来,非常高兴,忧伤的心得到了慰藉。申纯知道能见到心上人,病减轻了不少。申纯的父母也以为巫师所言在理。
申纯来到舅父家,在秀溪亭与娇娘巧遇。四目相对,两情相悦,喜不自胜。互道阔别之后,申纯打算先进中堂拜谒舅父。
娇娘阻止他说:“今天父母亲被邻居王寺丞家邀往天宁寺玩赏牡丹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暂且在这里休息一会,再慢慢进屋不妨事的。”
申纯于是与娇娘并排坐在秀溪亭中。娇娘问申纯:“你的身体保养不如平时,什么缘故?今天又来到我家,有什么事?”
申纯听此言语,起了疑心,便说:“没过多久,你怎么就把我忘了?自从离别以后,我是坐不安席,寝不着枕。
曾请求父母派媒人前来提亲,而天不从人愿,竟然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处不牵情惹恨,恼人愁肠。我想尽千方百计,重来你家,与你相会,不负旧约。而你竟然说:‘又来有什么事’。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娇娘愧谢不已地说:“你的心果然是金石不渝。我拿什么来报答你呢?”
于是相与欢会如旧。过了一会儿,两人一同向家中走去。申纯回到从前住过的屋子,看到昔日所写的诗词,墨迹犹新,不禁怅然若失。于是挥笔作了一首《鹧鸪天》,其词云:甥馆睽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短长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晚上,舅父舅母归家,申纯拜见甚为恭敬。舅父问申纯道:“听说三哥生病,想来已经好些吧?”
申纯答谢说:“多谢舅父的关心。我的病已经好些了。舅父舅母的恩情,我没齿不忘。”
舅父舅母再三安慰。自此以后,申纯与娇娘情意洽洽,逾于平昔。住了数月,情意愈加深厚。申纯想起答应丁怜怜的话,便向娇娘索求旧鞋。娇娘追问道:“你要穿旧的鞋作什么用呢?”
申纯不便告诉实情。娇娘也没允诺。舅父的侍女飞红,姿色美丽,但比娇娘相差许多,只有一双脚与娇娘无大小之别,还经常穿娇娘的鞋走路。飞红的诗才词笔与娇娘相当。娇娘不在场时,飞红也可算一佳丽。如此才貌之人,只因舅母素性嫉妒,不曾有机会得到舅父的宠幸。飞红平时进进出出,申纯间或与之问答,颇为得趣。娇娘则是清丽瘦怯,持重少言,目不斜视,怕人端看。每每相遇,如若申纯不先问话,娇娘也不答言。即使有时戏狎一笑,也使人感到魂魄飞扬,不知所措。飞红素善谑浪,善于应对,很会说话。虽然申纯不找她说话,她也必定找机会与申纯答腔。娇娘每每见此,心里总不怎么痛快。
这次申纯又来王家,飞红与他亲热不已。娇娘很是疑心。申纯向娇娘索求旧鞋,许久未能如愿。一天,娇娘白日睡觉,申纯乘机偷鞋而出。刚回到自己房中,因事他去,不曾把鞋子藏好。
不想飞红尾随在后,见申纯扔在房中的鞋子,怀疑是娇娘赠与的,便自己收藏了起来。申纯回来后,并不知晓。等到找鞋时,遍寻不见,因而怏怏于怀,很不愉快。于是作《清平乐》一首记其事。其词曰: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呆呆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晚上,娇娘向申纯要鞋子,申纯说:“鞋子倒是被我拿走,但马上又不见了。想必是你又拿回去了。何苦找我要呢?”
娇娘不再追索了。其实飞红已把鞋子还给了娇娘。然而娇娘因此愈加怀疑申纯与飞红有私。
一天,娇娘见飞红与申纯在窗外嬉戏,一起捉蝴蝶玩,于是大发脾气,斥骂飞红。飞红很为不满,怀恨在心,打算把拣到鞋子的事告诉娇娘的母亲。但还没找到合适机会。等到望日(农历十五日》,人人出来拜贺舅父舅母,娇娘也在常飞红指着娇娘穿的鞋子,大声对申纯说:“这不是你前日丢失的鞋子吗?”
娇娘颜色大变,急忙以别的事搪塞父母。好在娇娘的父母应酬别人而没有听到飞红的话。娇娘以为是申纯指使飞红揭发她的隐私,于是对申纯大加怨恨。从此,娇娘不再主动找机会去与申纯相会,除非两人在中堂里相遇。娇娘做事心不在焉,对申纯产生了怨恨、隔膜,行住坐卧总是心绪不宁。申纯也无法表白自己,借以消除误解。一天,申纯到后花园漫步,无意间在花下发现了一幅彩笺,便拣起来看,上面写的是一首《青玉案》词:花低莺踏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扬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牵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欲问,梁间燕。
申纯将此词品味了好一会儿,以为是娇娘写的,又觉得笔迹不大像娇娘的,便把彩笺带回房中,放在书案上面,打算问一问娇娘。申纯住室西窗前用金丝笼养着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很听使唤。日暮时分,娇娘路过这里,掷红豆戏耍鹦鹉。鹦鹉忽然开言道:“娇娘子为何打我?”
申纯听到后,赶快跑出来喊娇娘。娇娘不理。申纯再三恳求,娇娘才进到申纯房内。她正凝思不语时,忽见书案上的彩笺,便拿起来就看。过了好一会儿,盯着申纯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申纯问娇娘道:“你什么时候写这首词的?”
娇娘不回答。申纯又问:“你为何不说话?”
又不应。申纯再三追问,娇娘才说:“这是飞红写的,你从她那里得来。何必欺诈我呢?”
申纯竭力辩解,娇娘并不说一句话。娇娘徘徊许久,长吁短叹,竟然拂衣而去。申纯挽留不住,自此两人约会越来越少了。娇娘只是整日沉睡,间或一两天才与申纯相见一面,即使见面也不说一句话。如此一月有余,申纯弄不清个中原委。
一天晚上,申纯径直来到娇娘房中。娇娘不在,左右寂静无人,惟见窗上题有绝句一首: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申纯品味诗中内容,知晓娇娘的心思,而且疑虑加深。他乘机对娇娘说:“我俩再会以来,蒙你厚意相待,胜于昔时。近些天来,似乎你很讨厌我。这是何故呢?”
娇娘起初不答,经申纯一再追问,禁不住潸然泪下,哭泣道:“我自与君知遇,唯恐不能尽心尽意,辜负了宝贵时光。如今是郎君你将我丢抛,我怎敢有负于你!或许你的心意自有归属,我又何必苦苦企望什么呢?”
申纯指天发誓道:“如有二心,朗日作证!”
力辩别无他意,“你为何对我如此疑心呢?”
娇娘说:“你偶然丢失鞋子,飞红得到;飞红偶然丢失彩笺,又到了你的手上。天下竟有如许多的偶然事情吗?我怎敢怨恨于你,望郎君爱惜新知,把我忘掉吧!”
申纯仰天叹息道:“真是如此吗!?难怪近日见你若有所忧。人之情态岂难识破啊!你若不相信我从前的海誓山盟,我现在就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
娇娘这才回首笑道:“郎君果然如此有心吗?”
申纯再致诚心。娇娘说:“果真如此,后园清池,遥对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有求必应。郎君若能同我一道对神明发誓,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申纯回言:“谨遵安排。想必明灵大王也知我心无他,唯有对你的一片赤诚。”
于是就在次日清晨,娇娘与申纯一同来到后花园里清池边,遥向明灵大王之祠,异口同声,拜祈设誓。祈祷之词,洋洋大观,难以在此详表。二人祈誓已毕,携手同归,恩情愈于往昔相好之时。申纯自此也不再与飞红昵语,飞红因此大为不满。
一天,申纯信步走到后花园中牡丹丛畔,忽然遇上先已在此赏玩美景的娇娘,于是急切上前拥抱求欢。娇娘正言拒绝。
随之两人相与携手而行,一同赏玩。不想此时飞红自后潜至,见他二人并行,便快步返回厅屋;对老夫人说:“今天天气晴好,后园牡丹盛开,煞是好看,夫人可愿前去一观?”
夫人欣然同意,便让飞红侍候前往。走至园中,夫人瞥见申纯与娇娘并行亭畔,甚为亲热,左右俱无一人。夫人顿起疑心,便大声呵斥女儿娇娘。申纯吓慌了,狼狈逃回住室。他满腹惆怅,知为飞红出卖,又无以排遣愁意怨绪,只得强作一首《渔家傲》词,聊抒其悒怏之情。其词云: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看冷眼谁瞅睬。镇日愁眉和敛黛,栏干倚遍无聊赖。
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过了两天,申纯自觉无颜再住下去,于是向舅父舅母告归。
舅父舅母也不挽留。夜晚,娇娘偷偷出来与申纯道别。娇娘悲叹道:“天意呀!真是命该如此吗?相会未期,而发生这种事!我又有什么办法挽回呢?表兄回家后,善自保重,找机会再来。不要胡乱猜疑,铸成终身之恨,使他人遂心得计!”
说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申纯也是掩袖伤悲,泪湿衣襟。
申纯回到家中,父母因为他久居在外,荒废了学业,第二年的考试又迫在眉睫,于是命他呆在书斋温习书史功课。申纯虽然与兄长申纶朝夕一起练习八股文,思念娇娘之心却无时不在。夜晚与兄分开睡,睡梦里往往喊出怅恨伤怀的言语,真是恨不得御风缩地,即刻与娇娘相会。
到了七月中旬,舅父在眉州任职期满,路过申纯家,在申家住了几天。这次,舅舅是举家来到。舅母与娇娘住在一起,形影不离,况且还有飞红、湘娥等侍女婢仆在左右服侍,申纯连与娇娘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住了三天,舅父要起行。车马喧闹,送别的人热热闹闹地站在路边。舅母与娇娘各乘一辆车,众侍女在前后相随。申纯也乘马相送。他寻机与娇娘话旧。娇娘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边哭边说:“自从我钟情于你,度日如年。何况现在要分别三年,远隔千里,一旦思念心切,又怎能保证我再能见到你呢?只恐我垂首瞑目,骨化形销,你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我往日枕边和你的恩爱,被他人占有了!”
申纯说:“明灵大王在那里看着,我发誓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娇娘说:“果然如此,我对你的恩爱,即使我死了也是不朽的!”
于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香珮,上有金销团凤,用百粒真珠约为同心结。娇娘将香珮赠给申纯,并说:“送给你聊作睹物思人的念记。有空找机会来看我,不要以路途遥远相辞,让我失望。”
话未说完,车马催动。满山迷雾笼罩。晓月半轮,申纯目送着意中人渐行渐远,不禁愁悲交集。
舅父一家走后,申纯又凄然回到书斋。晨窗夕灯,心绪不宁,学业荒废。偶尔写些词章,也无非是些消愁寄恨的语句。
一天,他写下一首词给兄申纶看。其词云: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身价,应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
申纶看完这首词,爱惜地抚摸着弟弟的背说:“厚卿,以你的才华,应当高中榜首,显亲扬名。这首词固然是好,看来你是心有所属,但秋试在即,你还是暂且收心,把才华用在功业上,准备鏖战文场吧!”
申纯无言以对。在这首词中,申纯曲折取譬,叙述了与娇娘相会的始末,其中的“乱红飞颈句,指的就是飞红告密使坏的事。而申纶并不知道这些内幕。
等到八月,申纯与兄一起参加乡试。考试刚结束,申纯就要回家。申纶再三挽留,申纯不得已多留几日。过了几天,宣布考试结果,申家兄弟双双高中。兄弟俩凯旋而归。第二年,申纯再与兄一同去京城参加会试,又双双及第。申纶官授四川绵州绵山县主簿;申纯因弓箭娴熟,授陕西洋州司户。弟兄二人回家,等候赴任。与此同时,有人在申纯舅父家门前卖当年的“登科记”。舅父买来一看,上有申家兄弟的名姓,于是大喜,回家对夫人说:“二哥、三哥都中进士了。我们家族风水好呵!只遗憾相隔千里,不能亲自去申家祝贺。”
于是差人送贺信,并且询问两外甥荣授何官职,还说如果未到上任期限,能否来舅父家一趟,以慰舅父舅母高兴之心。申纯接到信后,便对兄长说:“舅父来信命去,兄长应该去一趟才是。”
申纶说:“父母在,不远游。然而舅命也不可违,你自己去一趟吧!”
申纯巴不得如此,于是欣然而往。
见申纯来到,舅父又是祝贺又是寒喧,申纯也恭言相谢。
随即舅母、娇娘等人都出来迎见。舅母问二哥为何不来,申纯说明兄弟二人不能都离家之意。舅父舅母又勉慰申纯一番。然而舅母上回对申纯的猜疑还未消除,因此安排申纯住在离厅堂很远的东屋。申纯也自甘避嫌。平时,如果不是舅父舅母招呼,也不到厅堂去。纵然进厅堂,也不与娇娘轻言说笑。有时与娇娘偶然相遇,因身边跟着不少的人,彼此也只能看一眼而不能说句话。申纯很觉无聊,住了十多天,就想回家算了。但转念一想,千里迢迢而来,竟然不得与娇娘说句话,实在不忍心就离去。于是申纯整日闷闷不乐,犹豫不定。
一天,申纯早起,去向舅母房中请安。舅母还没起床,申纯便到厅堂侧边等着,忽然碰到娇娘。时候还早,家中人都没起床,娇娘急步向前对申纯说:“和你相别很久了,我的思念一刻也没停止。恭喜你高中及第,但我这薄命之人,不能在你身边服侍,分享你的荣华富贵,实在令人伤心啊!蒙兄不弃,不远千里而来,我从哪里得到这种幸运呢?我与飞红关系不好,你是知道的。现今母亲因年老多病,无暇顾及家事。而飞红正管家。我一举一动不得不谨慎,找不到机会与你欢会。你已来家十多天,我不能与兄一叙深情,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每天看见你早晚都进来请安,便凌晨就起来,在这里等你已经七天了。而你每次总是很晚才来。今天若不是你早到,我怎么能与兄说这番话啊?”
申纯说:“我见事已至此,终日闷坐,孤苦凄凉之态,难以诉说。刚打算一两天内准备回家,因为没有与你说句体己话,又不忍心匆匆就走。既然现在是这种情况,我还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娇娘说:“我因为想促成我俩好事,正在千方百计将就飞红,但还没得到飞红的欢心。从今天开始,我准备更加讨好她。如果能使飞红回心转意,不再与我为难,那我就可以与兄重温旧梦了。你能再留住一个月吗?”
说完,娇娘从袖中取出二十两银子交与申纯,说:“我想你或许能用得着。你的衣服如果破旧,就让人送给我,我当为你缝补。”
申纯说:“倘若真有可谋之处,我即使在阴暗的鬼室住上一千日,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时天渐大亮,厅堂内外的人渐渐多起来。申纯只得离开娇娘。从此他越发百无聊赖,时常在屋外徘徊吟咏,以抒情怀。有两首诗,是这样写的: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
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
觅句间来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
狂蜂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
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
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申纯在舅父家,自秋天住到冬天,如今快到年底了。对娇娘的慕恋之心,一直找不到排遣的机会。每夜,申纯总是明烛独坐,到半夜才上床躺下。卧室的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一亭子。前任州官有个儿媳,年少貌美,因得暴疾,不治而亡。
灵柩在亭巾停放了一年,后来才送归乡里。然而她的鬼魂还常在亭中。每每兴妖作祟,迷惑附近的少年。申纯并不了解这些情况。有天晚上,申纯正掩门而坐,天将二更时分,忽然听到窗外有脚步声,他以为是附近的兵吏起夜,不以为怪。稍停片刻,有人叩窗甚急。申纯出门一看,娇娘正独自站在窗下。娇娘说:“你为何不开门?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申纯不知是女鬼所变,欣然扶她进屋。申纯问:“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娇娘回答:“父母睡熟了,没人知道,因此偷偷来陪伴郎君。”
说罢便羞答答依偎过来,申纯多日不曾与娇娘欢会,这会儿更是饥渴难耐。天快亮时,女鬼起身要走,嘱咐申纯说:“此后我每夜必来。三哥无事不必到厅堂。便是去了偶然相遇,也不必与我说话,免得别人知觉。我若是跟你说话,你最好退开不答言,这样别人就以为你对我无意,或许可以消除别人的疑心。”
申纯说:“你每夜必来,我进厅堂干什么?”
女鬼于是就离去了。自此之后,女鬼夜夜必来与申纯幽会。平日里,申纯也按照假娇娘嘱咐的去做。他哪里知道这是女鬼作祟!这样过了一月有余,竟无人知晓此事。
再说娇娘自上次对申纯说要忍辱善待飞红之后,的确十分费心。平日里娇娘有些玩好珍奇之物,只要飞红一开口,娇娘就举手相赠。锦绣珠玉,惟红所欲。人都喊飞红为红娘子。飞红见娇娘对自己如此厚情,渐渐消了旧恨,对娇娘亲密起来,娇娘则更加奉承。这时,娇娘的贴心侍女小慧已长大了。小慧见娇娘屈意事奉飞红,不知其苦心,很看不下去,便说:“娘子您是贵人,飞红不过是一个下人,为何以贵事贱?”
娇娘叹息道:“我与申郎相好,你是知道的。飞红与我有隔阂,屡屡找我的麻烦。我所以不自爱而屈意事奉她,全是为了申郎啊!”
接着,娇娘吟诗一首道:
雨勤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
披云阁雨凭谁力,花开月圆且待时。
吟诵完毕,泪如雨下,小慧说道:“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那日娘子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湘娥不相让,先登楼梯,你气愤至极,把此事告诉给夫人。夫人不管,你竟然两日不食——这是何等的傲气!前年,老爷改官西归,途中驿舍的床帐,你不让用。我们把绣花褥子垫了一重又一重,四周还用罗帏围着,你还感到不干净,让焚起麝香,到半夜才安寝——这是何等的洁身自爱!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再三再四请求你,最终你也不肯唱一句——这是何等的自重啊!现今,既然你把千金之身托付给申公子,他却并不珍重,而你还要屈事飞红,丧尽名节,这真叫我大为不解。何况姑娘你的才貌,早就远近闻名。假使好好选桩婚姻,难道找不到一个像申公子那样的郎君吗?况且申公子自从高中以后,对娘子好像并无情意。现在虽然住在这里,呼之不来,问之不对,想必别有他意。你何若执意钟情于他,而自己作贱自己呢?”
娇娘说:“你不要说了!普天之下,还能找到第二个像申郎那样对我钟情的人吗?他绝对不会辜负我。”
小慧知道娇娘对申纯的爱恋之心坚如铁石,于是也和她一道讨好飞红。飞红大为感动,完全消除了对娇娘的怨恨。她对娇娘喟叹道:“姑娘近日以来,憔悴得很,好像心事重重,何不与我说说。飞红我受姑娘之恩如此深厚,如有能效力之处,我当以死报谢。”
娇娘只是流泪不语。飞红再三询问,娇娘才说:“我与申郎相好,你是知晓的。别的没有什么。”
飞红说:“这事容易。你母亲年尊,终日在小楼上念经,家中事务,姑娘你都可以作主。你果真有什么谋划,飞红我怎敢不遵命!”
娇娘表示万分感谢。
自此以后,飞红给娇娘行方便,让她去找申纯相会。然而申纯自每夜与女鬼幽会之后,都以来的是真娇娘,因此也懒得到厅堂来。偶尔在家里碰到娇娘,便远远地躲避。加上夜间过于劳累,精神萎蘼,白天便在屋里沉睡不起,娇娘渐渐产生疑惑,到晚上,就叫小慧和飞红的小侍女兰兰,一同到申纯住处侦察。慧、兰二人到了申纯房前。小慧见到窗内灯火明亮,便在窗纸上钻个洞,朝内窥视,看见申纯与一个女子相对而坐。
那女子的颜色神态跟娇娘简直没有两样!慧、兰二人偷偷地惊骇不已。回到娇娘房里,则见娇娘与飞红坐在一起,二人更加惊疑。小慧问道:“刚才姑娘到申公子房去过吗?”
娇娘回答:“你们走后,我与飞红一直坐在这里不曾挪步。你怎么胡说?”
小慧与兰兰同声说:“刚才看见申公子与一女子对坐。那女子酷似姑娘。如果你没有去,那女子又是谁呢?”
娇娘、飞红大为惊骇。过了一会儿,飞红才说:“过去听说这个地方多有鬼魅,难道是真的吗?难怪申公子对娘子不理不睬呢!”
娇、红二人本想再到申纯那里探个究竟,因夜深行走不便,暂且作罢。第二天一早,娇娘诈称舅母之命,派人叫申纯到厅堂来。
申纯拖拖拉拉,老半天才来到。小慧引他到后室。申纯见娇娘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便惶惶然想退出。娇娘上前挽着申纯手说:“你暂且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申纯不得已地坐了下来。
娇娘接着说:“你近日来为何对我无动于衷?我对你的钟情已经无以复加了!可是你现在这样子,这哪里像我所想望期待的那个申纯啊!”
申纯默不作声。娇娘又说:“表兄每晚相会的是什么人?”
申纯说:“哪有此事。”
娇娘说:“不必隐瞒。”
申纯说娇娘欺骗他,他瞅瞅左右,看到无人监视,这才对娇娘窃窃说道:“你让我不要跟你说话,怎么又责备我呢?”
娇娘说:“我何时叫你不要跟我说话?”
申纯大吃一惊,赶快问:“房里有人偷听吗?”
娇娘回答说没有人,并急切地说:“我自从与你分别后,迄今已有两年了。你这次来家,我哪里有机会与你亲热说话?又何曾嘱咐你什么呢?”
申纯说:“你怎么这样反复多变。自上个月以来,你每夜都到我房里。是你叮嘱我不要与你在家中说话,说是怕飞红等人借机生事。你今天反过来质问我,这是为什么?”
娇娘道:“我真的没有出去过。你住的地方偏僻荒凉,早就听说那里经常有鬼怪作祟,想必是鬼怪化成我的形体来迷惑你。我自从屈事飞红之后,现已得到她的欢心。我常常派人请你来,你不来。纵然见到你,与你谈话,你又不答腔。我天天不知怎么是好,总以为你有异心。昨夜差小慧、兰兰二人到你那里打探,她们见到有一个女子,相貌像我一样,正和你一起坐着。这不是鬼怪作祟又是什么呢?所以我今天请你来问个明白。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叫飞红来作证。”
于是暗暗使人叫飞红来。飞红对申纯说:“郎君为何抛弃姑娘呢?”
于是详细叙说昨晚发生的事情。申纯听后惊恐万状,汗流浃背。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去。他感激万分地对娇娘说:“若不是你还对我眷眷不忘旧情,我就要死于鬼祟之手了!只恨我两个月来,辜负了你对我的恩爱之情,我拿什么报答你呢?”
由于害怕,申纯不敢再回那间房里去住,直到日暮时分,仍呆在厅堂里不走。飞红于是出点子,让娇娘去告诉主人,只说申纯的住处有鬼怪作祟,不能再往。夫人怀疑地说:“怎有这等事?”
飞红打算向夫人证明此事。一更时分,飞红让申纯回到那间卧室去。申纯害怕,不肯走。飞红说:“你只管去,我自有安排。”
并对他告诫道:“今夜二更鼓响,我与夫人前来探视。如果那个女鬼来到,我与夫人在远处探望,为的是不让夫人见女鬼像娇娘而生疑心。假如夫人追问你,你也不要说那女鬼像娇娘。”
申纯勉强答应了。
二更刚到,女鬼果然来到房中,申纯虽然与她并坐一起,但两腿直发抖。正在恐惧之时,飞红与夫人来到窗前,隐约看见房内果真有一妇人。夫人刚想再仔细看看,飞红怕申、娇二人的事情败露,便重重地敲窗户,破门而人。女鬼果然一眨眼就不见了。申纯初听娇娘说有鬼怪作祟,总是将信将疑,到现在才完全相信了。舅母问申纯道:“刚才是什么人?”
申纯愧谢说:“不是人,是鬼,请舅母救我一命。”
于是舅母与飞红商议,让申纯住到中堂去了。舅父得知此事后,广求明师符水给外甥喝,以驱除邪祟。后来申纯真的病了几天,不久就好了。
这以后,申纯就在厅堂内起居,不再在偏僻之处受相思之苦。
娇娘也不介意申纯曾经冷落过她。两人欢爱依旧。有时娇娘整夜住在申纯房里,夫人也不知晓。申纯追思女鬼作祟之事,感激娇、红二人救命之恩,于是作了两首《望江南》表示谢意。
其词云: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
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
一觉大槐宫。
花月地,天意巧为容。
不比平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
春在画堂中。
又过了两个多月,舅母不幸染病而亡。娇娘哀痛不已,哭得死去活来。申纯见舅父家事情纷纭杂乱,没有心绪再住下去,便向舅父告归。娇娘对申纯说:“当初分别时,没想到还有这次的尽情欢会。不幸母亲去世,哀痛之中,我没能与兄亲热款曲。你暂且回家一些日子,但一定要再来呵!”
接着长叹道:“数年之间屡屡送别。谁知这次分别以后,将来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申纯默默无言,只是掩泪为别。第二天,申纯便启程赶路。回到家中后,父母听说舅母身亡,都惊恸感叹不已。
第二年六月,舅父任满回乡途中,再次在申家住了好几天。
自从舅母去世后,飞红就成了舅父的宠妾。这时她找到娇娘谋划了一通,便对舅父说:“夫人不幸早逝,善父少爷年纪又小,家中事无人主持,何不把三哥请去帮着管理?况且三哥上任期还早着呢!”
舅父欣然应允。于是去找申纯父亲。父亲不愿意让儿子离家。然而申纯听说要带他走,又高兴又急切,便暗地里嘱托飞红让舅父再去请求。舅父果然再三恳求。申纯的父亲迫不得已,只好让申纯去舅父家帮忙。
申纯在舅父家住了两个月。一天,舅父要出外谋求再任官职的机遇。临走前他对申纯说:“家中事情头绪繁多,善父又年幼不懂事,三哥不妨安心在这里帮我主持一下家务。一旦你到了上任的时候,那时我当竭力助行。”
申纯欣然允诺。他向舅父身边的人行了重贿,众人没有不欢悦的。舅父离家走后,申纯与娇娘便无所顾忌的亲热起来。庭院深沉,帘幕掩映,申、娇二人玉枕相挨,朱栏共倚,整日举盏飞觞,嬉笑歌吟,真是享尽人间欢乐!半年后,舅父因为朝廷官员不足,再度调往陕西利州任通判。舅父身边的人因为受了申纯的厚贿,加以事关重大,不敢泄露申、娇二人之事,只是在舅父面前说申纯的好话。舅父见到家中事务,被申纯管理得有条有理,知道申纯很有才干,加之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限量,于是对先前不肯允婚之事深感后悔。他把飞红叫来,让她向申纯委婉地问问是否还有结亲之意。一天晚上,申纯正与娇娘坐在一起,飞红急步跑进来,高兴地说:“郎君、姑娘,你们的夙愿就要实现了!可喜可贺!”
娇娘询问,飞红回答:“老爷又有了与申家结亲之意,让我来找申公子探探口风。还担心申公子不答应呢!”
娇娘大喜道:“老天爷真不违人愿呀!”
申、娇二人高兴得夜不能寐。当晚,飞红就把申纯之意回复了老爷。王家便派媒人到申家,申纯的父母也欣然同意,于是就很快筹备聘礼。
再说成都府艺妓丁怜怜,自从与申纯分别后,很久心绪不佳。有一次又到帅府,偶然进入西书院,见从前的美人画像还挂在壁上,帅府少公子坐在像前发呆。怜怜仰视画像,久不移目。少公子问道:“天下果然有这样美的女子吗?”
怜怜点头说有,并指着娇娘的画像道:“王娇之美,这幅画还未能模写十之一二。王娇的脚极小,眉毛修长,又能诗会文,词草翰墨,没有人比得上她的。以王娇的画像为证,其他那些画大概也是画不如人。”
少公子高兴地说:“我就选中这个女子了!”
怜怜说:“没有用了。听说这个女子早就有了相好之人,恐怕已经不是处女了。”
少公子说:“能得到这样的女子做夫人,足矣!至于别的我就不在乎了。”
怜怜这才后悔不该失言,极力解释劝说也没有用。帅府少公子于是命自己的亲信恳求父帅,差人到王家求婚。当时,申纯的舅父还在眉州任上未归,求婚未成。
等到舅父回家待官赴任,帅府便很快派人来。舅父起初再三拒绝,但帅府以威势相逼,并送上重礼。最后,舅父不得已地答应了这桩婚事。
当天晚上,娇娘手持帅府婚书到申纯房中,告诉说:“我俩的婚约不行了。帅府来求婚,父亲迫于权势,已经应许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申纯听了犹如晴天挨了霹雳,呆了半天才说道:“事情还早着,我们慢慢想办法吧。”
娇娘从此与申纯相会更频繁,然而一见面就惨惨不乐。娇娘平素善歌,每次唱出哀怨之音,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她虽与申纯相爱,却从未当面给申纯唱过歌。有时申纯在外面偷听,只要一察觉,她就马上不唱了。因而申纯每每为此不高兴。到了现在,申纯就自己作了一首歌《一丛花》,请娇娘歌唱,娇娘立即含泪唱道: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一曲未完,申、娇二人已泪如雨下。从此以后,申纯喜欢一些珍贵物品而又不能得到,娇娘便多用金玉珠宝,尽其所能,买回来送给申纯,以满足其嗜好。一天晚上,家中宴席已散,申纯回到房中,因多喝了酒而不能安睡,娇娘便在一旁秉烛侍候。申纯从容问道:“近日来,你为何对我如此厚爱?”
娇娘回答说:“起初,我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给你。现在既然天不从人愿,我事奉你的日子也很有限了。虽然尽我此身所有,何足以报答你对我的恩情呢?”
申纯听后大为感恸。
过几天,娇娘忽然卧病不起,将近两个月没能与申纯相会。
一天,舅舅出外拜谒去了。申纯用重金贿赂家人,想见见娇娘。
侍女们便扶娇娘到申纯房里来。申纯殷勤迎接。娇娘呜咽不语,过于许久才说:“乐极生悲,俗话说得不错啊!我病得难以自支,生前不能与你在一块,死后也要跟着你。我是在所不惜了!”
说完,便倒在申纯怀里,神色恍惚,似无所主。侍女们吓得连忙扶她躺下。过了许久娇娘才苏醒过来。申纯也从此闷闷不乐,作事颠倒,言语虚恍,刚做的事,说的话,过眼即忘。舅父感到非常奇怪。
八月,帅府送来聘礼并催促确定婚期,舅父许下了迎娶的日子。娇娘的病刚刚好些,因为一件事情骂了一个名叫绿英的小丫环。绿英竟怀恨在心,乘机将娇娘与申纯幽会之事从实告诉了舅父。舅父非常恼怒,把飞红叫来审问此事,并要惩治申、娇二人。飞红哄骗道:“小姐知书达礼,难道能不知失身于人是最大的耻辱吗?况且她一向稳重寡言,爱身如玉,行为很谨慎,这些都是有目共睹,老爷你也是清楚的。申公子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厅堂内室之地,不是老爷叫他进,他也不敢进。他并不曾与娇娘说过一句不得体的话,倘若有这样的丑事,我怎能不知道呢?小人之言,不可深信。况且婚期在即,不宜自家里自造出不美的事来。”
舅父正宠信飞红,于是相信了她所说的话,只是叮嘱严加防范。申纯自感不能再住下去了,便告诉娇娘说:“我俩之事,舅父都知道了。我不能再不走了。你还有两个月就要出嫁,希望你努力侍奉新夫,我与你从此永别吧!”
娇娘气愤地说:“一个大丈夫,堂堂六尺男儿,竟然不能够保护一个妇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却要把我委身于他人,你的心怎么如此狠呢?我的身子不可再受侮辱,既然托付给了你,我就是你的人了!”
于是掩面大哭。申纯方才醒悟。他正在为去留之事犹豫,突然收到一封家书,称父亲患病,并派车马奴仆催他速归。申纯不得已,只好去向舅父告别。舅父正在中堂坐着。听说申纯要走,娇娘跑出房,在父亲身后远远站着,凝视着申纯说不出话来。舅父对申纯说:“你回去后,如果你父亲没有什么大病,最好还是回来。娇娘的婚礼在即,家事纷纭庞杂,没有能主事的人。”
申纯拜辞说:“娇娘婚期已近,我回去侍候父亲也得好几月。加之不久要赴任,一去就是数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来拜望。请舅父多多保重自己。”
申纯又再次拜谢。舅父说:“娇娘最近就要出嫁,你又不知什么时候能来,你们兄妹未必还能相会。”
于是喊娇娘出来与表兄道别。
娇娘在一旁偷听他们说话,正在那里泪流不止。她怕父亲看见不好,听到父亲喊,便转身逃回房里去了。舅父再三派人去叫,娇娘就是不肯出来。于是,申纯告别舅父,起行而归。自从申纯走后,娇娘日夜悲泣。无心梳妆,芳容顿改。不到半个月,病越来越重,几乎不能起床。飞红只得偷偷派人送信给申纯,让他快来与娇娘诀别。申纯得信后不敢对父母明说,晚上从家中逃了出来。他偷偷潜到娇娘房里,住了两天,舅父并不知晓。
申纯又要启程,将船停靠在岸边。希望能再见娇娘一面就立即往家赶。因为担心在外太久,让父母察觉,必遭斥责。第二天,舅父因送别离任官员到郊外去了。飞红与娇娘私自跑出来,登上申纯的船。娇娘拉着申纯的手,悲痛万分地说:“我俩从此永别了!不幸迫于严父之命,不能与你终身相从。你现今青云万里,将选一佳配,共享荣华富贵。我是不敢企望这些的。从前与兄拥炉而坐之时,我说过,如果我俩的事不能如愿,我就以死来报答你。我怎敢违背这个誓言呢?你身体弱,常生病,以后要多加保养,不要再挂念我了。”
接着,娇娘取出割下的衣袖送给申纯,并说:“感谢你对我的一片深情。此情此景,从此之后还会再有吗?”
娇娘越哭越惨,飞红也为之落泪。过了许久,飞红担心发生什么变故,便哄娇娘说:“老爷就要到这里来了。我们赶快上岸吧!”
娇娘含着眼泪,口占一首绝句与申纯作别。其诗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
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朝千古别。
申纯非常悲痛,不能相和,只是拱手作别。
婚期迫在眉睫,娇娘托病装疯,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亲不准,并且威逼娇娘。娇娘气得用刀子割自己颈项,幸好众人相救,得以不死。娇娘便绝食数日,病卧不起。飞红婉转地开导她说:“姑娘平生聪明爽快,难道不知世事?帅府家富贵得很,众公子一个个端方俊拔,赛过申公子。娘子何苦像这样寻死?又听媒人说,帅府少公子对娘子甚为钟情,简直是如饥似渴,而对其他女子一概不放在眼里。娘子又何必自暴自弃呢?何况申公子回家以后,也已经和富贵人家的女儿订了婚,他大概也对娘子绝望了!”
飞红又把帅府少公子的画像拿给娇娘看,并说:“能得到这样好的郎君,也没有辜负你的才貌。”
娇娘看了一眼画像说:“帅府公子固然长得美,但不是我的意中人。我主意已定,决不会改变。你就不必再开导我了!”
飞红知道娇娘曾经送给申纯一付香珮,便伪造了一副,并在香珮下挂着破环只钗。她把香珮拿来给娇娘看,说是申纯派人送来的,为的是表明他已结新好,让娇娘绝念。一见这副香珮,娇娘流着泪说:“我俩相好数年,申郎的心事我怎能不了解呢?他知道我即将出嫁,特为此送来香珮,开解我的愁肠呵!”
娇娘拿过香珮仔细辨认,发觉这不是她送给申纯的,便说:“我原本知道申郎不会做这种事。起初,我主动去追求申郎,委身于他;而今又要背叛他,嫁给别人。那我做事也太淫荡了!
既不能保持贞操,又不能厮守终身,人们会说我是什么人呢?
红娘子(指飞红)对我恩重如山,我知道你是关心爱护我,但请你不要再说什么了。我本来就打算拼将一死,报答申郎对我的深情厚意!”
娇娘于是不再说话。父亲听说此事,也很可怜女儿的一片痴情,但婚事已定,无可奈何。再让飞红等人对娇娘百般劝解,毫无所获。在病榻上,娇娘吟诗二首,让人记下来,送给申纯权为诀别。其诗云: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离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拼把红颜为君绝。
几天以后,娇娘竟然忧郁而亡。
申纯在家刚收到娇娘的诀别诗,报丧的人又到了。申纯茫然若失,整日对景伤怀。独自坐着,用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口里则喃喃自语,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他作了一首《忆瑶姬》,吊念娇娘。其词云: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去,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拼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
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
申纯之兄看到这首词,见结尾之句有不祥之兆,便对申纯再三安慰劝解,没有效果。申纯又在墙壁上题了一首绝句,以此告别父母。其诗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
申纯题完诗,用娇娘赠给他的香罗帕,在书房中自缢。幸好被家中仆人发觉后救了下来。申纶又对弟弟劝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弟少年高第,正是青云直上之时,难道甘心死在一女子手中吗?况且天下美女多得很,何必非娇娘不可呢?”
申纯听完颜色大变,气喘吁吁地说道:“佳人难再得啊!”
又对前来探望的父母叮咛道:“二哥才学兼优,妙年就得功名,马上又要赴任,真是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光宗耀祖,承继申家香火,有二哥一人也就足够了!愿父母不要为我悲痛。”
又回头对哥哥申纶嘱咐说:“双亲年尊,需要人侍奉。为弟不孝,不能酬报父母的大恩大德。请兄代我尽一片孝心!”
从此,申纯便神志迷糊,不思饮食,日渐瘦弱,竟然奄奄不起,不几天也一命呜呼!父母悲痛万分,即日派人速去王家报丧。
王家得知死讯,举家号泣不止。飞红等人更是伤心。申纯的舅父叫来飞红,痛加斥责道:“从前我问你,你为何不告诉我实情?酿成如此变故,都是你的罪过!”
飞红也无话可说,只有伏地请罪而已。过了很久,舅父的怒气稍稍平息,于是便说:“事已至此,不能再说什么了!两次违背申家婚约,也是老夫的罪过呵!”
舅父痛悔不已,又对飞红说:“生前的愿望既然已经违背,就让他们结成死后姻缘吧。我现在给申家回信,将娇娘的灵柩送往申家与三哥合葬一处。他们二人如果死而有知,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再痛苦寂寞了!”
于是修书给申家父母,说明此意。申家父母应允了。到了下月,选了一个吉日,舅父沐浴斋戒,修书一封,极力表示痛悔自责之意,并为两次违背婚约之事恳切致歉。他让飞红护送娇娘灵柩到申家,代他吊慰亡灵,营办丧事。申家父母见到飞红带来的书信,也就捐释前嫌了。又过了一个多月,申家取得官方许可,将申纯与娇娘合葬在成都锦江岸边。
安葬完毕,飞红起程回王家。到家的第二天,飞红与小慧从娇娘生前的卧室经过,恍惚看见娇娘与申纯二人,在室内相对笑语。飞红慌忙跑去将此事告诉申纯舅父。舅父立即到娇娘卧室察看,却一无所见。忽然之间,墙壁上映出了一首词:
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
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
黄鹤催斑,此去何时得再还。
舅父见到这首词,领会其中的含意,怀念起死去的女儿及外甥,哀痛不已。而那壁上的字迹,半浓半淡若隐若现,一会儿便消失了。舅父与飞红等人,都非常惊异,愈加嗟叹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