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有豪杰之士易容之者,少孤贫。十二岁时,为驻防汉军刘氏家牧马,性廉介,除岁入佣工钱三五千文,一介不取。刘家甚爱之。弱冠,忽不辞而去。刘使人踪迹之,竟不可得。越年馀,刘仆过委巷,见易于此设地市,罗列无多长物,生涯亦殊冷落。仆笑问曰:“子胡为者?主人遇汝不薄,胡为不辞而去也?”
易但笑而不答。仆又曰:“自汝去后,主人使人遍求之不得,思汝殊甚。我观汝生涯亦殊冷落,盍偕我归,以塞主人之思,可乎?”
易摇首曰:“我志非人所能测也。”
仆请其说。易日:“始吾在主人家,衣食温饱,非不安逸;即思人生在世,当自立门户,寄人宇下,究非长策。吾岁入佣工钱历年积得四十馀千,小权子母,当不至冻饿。吾志既决,意辞主人必慰留不令遽去,不如不辞之为得也。吾在此设地市一年有馀,日出而出,日入而入,优哉游哉,意甚适也。而谓我肯再偕汝归乎!主人遇我厚,我非恝然忘情者。烦君为我谢主人,图报有日,请勿以小人为念。”
仆太息而别。归语主人,知易志已决,难以挽回,亦遂置之。刘仆去后,易虑刘自来相嬲,迁避他巷,仍设地市如初。忽有夷贾过此,相易良久,便拱手诘问氏族,易怪其唐突,姑曼应之。夷贾谓易日:“予幼至中华,爱读麻衣相书,颇深窥其秘,相君之面,富不可言,乃局促作此生活,货与人殊不相称,奈何?”
易益怪其言不伦,冷笑对曰:“我所有资本只可办此货,谚所谓‘量布为衣,量米为炊’是也。何劳见笑!”
夷贾曰:“我非敢笑君也。我在某处开张洋行,洋货颇多,君如不见弃,可在我行中拣选数种置此出售,不亦可乎?”
易谢曰:“承君盛意,非敢见拒。我就资办货,货虽贱,固是己物,出售与否,可以自便。尊货皆珍贵之品,如不能出售,徒骇人目;且万一误令损坏,何以偿君?君虽有盛意,不敢从命。”
夷贾叹曰:“君真至诚大君子也!然观君相,断非长贫贱者,君好为之,珍重!”
叮咛而去。易思贾所言,以为戏己,自念茕茕一身,并无戚党依傍提携,何由致富?亡何,夷贾又来,易厌其絮聒,不甚为礼。夷贾笑谓易曰:“君尚忆吾言否?”
易冷笑颔之。夷贾径前执易袂曰:“君勿见哂,我相人穷通,百不失一,年来默相粤中可致巨富者,惟君一人。吾合与君有缘,他日别君归,胸中竟刻不能忘,今特来与君熟商,君肯从我言乎?”
易怃然请闻。夷贾曰:“君不肯携吾行货物来此,足见君至诚,我亦不敢相强。但吾所开之行,门前隙地甚属宽敞,敢请君迁至行前开设地市,就近将吾行货物酌检代为出售,所售货物只归我资本,如有利息,一概归君,可乎?”
易见其言谆恳,似非戏己者,沉思久之,乃拱手谢曰:“屡承下顾,深感垂爱。既辱相招,敢不如命。”
夷贾大喜,订日使人为易迁至其地。初,粤中洋行共十有三家,此行实居其首。易既迁其地,每代售货物,即归其资,不稍短少。夷贾喜其至诚,情日益亲。不五六年,易获利息已数十馀万金,即存寄行中。顾深藏若虚,虽获巨资,外人多不知者。一日,夷贾忽具柬招饮,肆筵设席,并无别客。饮酣,夷贾笑谓易曰:“君知我招饮之意乎?”
易笑谢曰:“窃深讶君客气,正欲请命。”
夷贾叹曰:“以君至诚,故敢以心腹相告。我族祚薄丁单,自高曾而下,仅得四人。只我有二子,其余三人为我伯叔行,齿皆逾六旬,景迫桑榆,各拥厚资,苦无嗣息。频年叠接家书,促我遄归,委以后事。自我至中国贸易,今将三十年,已一世矣。所获利约计三千万金有奇,屡欲赋归,以行务无人可托,故迟迟未决。今幸得君,敢烦作替,未知君能许我乎?”
易蹙然对曰:“年来谬承厚爱,视同骨肉,如能效力,断不敢辞。窃思行务非同细事,自顾年少材轻,深恐难肩重任。虽君有命,不敢与闻。”
夷贾曰:“我筹之烂熟,目前克肩此任,舍君更无其人。且与君约:我此次归去,重来与否不能预定,如三年不来,君即为此行主人,所有货物资本,概以相赠,一切君自主持,无庸迟回疑虑。”
命纪纲将各款底簿交易,并召各款司事人等齐至席前。夷贾大声谓众曰:“我已择日归去,行务已托易君料理。易君即汝曹之主,勤者赏,惰者罚,如敢慢侮,即行黜退,定不宽贷!”
言毕,命众当筵拜易为主人,众果交口诺诺,罗拜在地。易仓卒不能置词,避席答拜,踧不安。夷贾遽牵易袂,按令就坐,笑曰:“君休矣。若曹礼所当拜,何多让也?”
易见夷贾所言真实不虚,遂亦不复固辞。夷贾归后,瞬逾三年,众料其不来,遂共奉易为行主人。先是,行中岁有十馀艘,各载重资分至各国采买货物,历年以来,共计尚有二十馀艘去无音耗,佥谓飓风漂没,不复为念。自易接事,三年内次第齐归,合计行中所存货物,通共不下二千万金,生业日益蕃茂。易年已二十有六,尚矜居无耦,执柯者日趾相错,易概拒绝之。佥力劝当以似续为计,易笑曰:“诸君言皆珠玉,顾仆不娶则已,娶则以多为贵。仆自念出身微贱,大家世族难以系援,小家子又非仆所愿。就今别创一格,如合仆意,聘资虽万馀金不惜也。”
佥问:“何如?”
易曰:“所聘必须年甫及笄之处女,德言工貌俱备,然尤以能识字为要;如不识字,虽备四德,无取也。如诸君不以仆言为妄,即请代为物色,当图厚谢。”
佥应曰:“诺。”
于是,三年之内,先后共聘及笄女郎四十人,齿序姊妹,不论嫡庶。女郎果皆识字,奁次各置字典一部,六部律例一部。易本不识多字,自是即以女郎为师,每日轮次当夕,必先令其教字若干,口诵律例一条,而后就寝。易年至四十,凡字典之字及各部律例,皆能畅晓大义。且喜诸女郎俱各生育,共举男子八十馀人,女子五十馀人。览揆之日,易大合乐,召客为寿。席罢,易揖谓众客曰:“仆犬马齿甫及四十,何敢言寿?今不过特藉贱辰,招诸君痛饮,兼以话别耳。”
佥问:“将何之?”
易曰:“《礼》云:‘四十曰强而仕。’仆俨然丈夫,正当强仕。况时方多事,倘但偷安,不力图报效,录录浮沉,是与草木何异?仆决意罢贾而仕,行将入都就铨矣。”
四座闻之,无不唯唯称叹。翌日,易果具牍上制军,告退行务。计所积尚千馀万金,乃卜筑四十所,分置诸姬,各领所生子女相依以居。子各给白金五万两,女半之,交其母置产生息,以为教养、婚嫁之资。馀尚有数百万金,概施作善事,并分赠友朋。自所存不上十万金,纳资郡守,孑身入都,铨得楚南常德府太守。一麾之任,会粤寇下宰,易战御有方,斩馘无算。卒以贼众我寡,咸丰七年,以粮尽援绝殉难毕命。督抚上其事,恤典甚厚,并予以云骑尉世袭罔替。呜呼!如易君者,真可谓豪杰之士矣!
里乘子曰:易君自谓“我志非人所能测”,迹其生平行事,是真令人不测也。观其娶妻以多为贵,尤以识字为要,奁次置书两部,十馀年皆能畅晓大义,是以妻为师,娶妻别创一格,从师更别创一格,可谓妙人妙想。尤喜所娶之女,各有生育,即酌给教养、婚嫁之资,令子女依母而居,安排既定,丝毫无所系念。所馀巨资一旦挥霍尽净,孑身入官,慨然不惜捐躯就义。光争日月,大节皭然,谓之豪杰之士,不亦宜乎!易君不忘故主之德,得志后,以女妻刘馨石观察之子小馨太守。小馨与吾友徐公可司马为儿女姻娅。公可尝道易君事甚详,且属为作传,姑笔其大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