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寿鞠,字丹慧,广陵乐工女也。其大母八十诞辰,梦女冠持赠丹菊一枝为寿,翌辰女生,遂以名之。髫龀失怙恃,叔无赖,鬻入勾栏中。六七岁,闻人诵诗,窃爱之,见文士即求指授,一听了了。十岁初度,口占一绝云:“戏控青鸾下碧空,十年坐梦堕西风。此生不作韩枢密,愿抱秋心老蕊宫。”
一时传诵,佥谓是儿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长,美而侠,富儿大贾,争以缠头媚之,辄时分济寒畯。年二十,自以千金脱籍,私谓狎客某甲曰:“儿齿渐增矣,浮沉风尘中终无了局。频年私积不下十万金,颇可自给,愿乘色未衰,择一才貌俱优、可同白首者,托一终身。君阅人多矣,烦留心物色,倘当意,不吝谢也。”
甲笑曰:“诺,容徐图之。”
有山阴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游广陵,艳女之名,兼利其资,赂甲求为说合。时女已独居谢客,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并盛夸其门第才貌。女命导公子至,相而后可。既至,果一见目成,两心相许。公子言妻病瘵频年,死在旦夕,虽暂屈簉室,一俟中馈虚人,即当正位。甲居中怂恿,女喜,遂订割臂之盟。定情后,两情缱绻,誓同生死。居无何,公子告女,将如京师纳资求官。问:“何官之求?”
曰:“悴丞可耳。”
问:“何不求守牧?”
曰:“固所愿也,奈资不足何!”
问:“所绌几何?”
曰:“五千金足矣。”
女笑曰:“此亦甚易办,妾当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
公子大悦。筮日,女为治任祖饯,出五千金付公子,趣速经营,“早去早归,免妾久盼!”
公子唯唯,订期珍重而别。逾期,公子不至。女问某甲,但饰语支吾;及坚诘不已,甲乃实告公子固携金遁归乡里,“入京求官”皆属诳语;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纳妾媵。女知为公子所赚,殊不恚愤,笑谓甲曰:“妾初见若言大气浮,固虑少年轻薄,不可终恃,今果然也。”
因详问公子里居第宅,自买太平巨舫,携媪婢五六人径如山阴,僦屋而居,与公子望衡对宇,戒众勿泄。瞷公子母寿辰,贺客盈门,女华妆命舆往。公子方肃宾在堂,骤见女至,大惊失色;众客不知谁何,睹女容光焕发,讶为天人,凛然不敢正视。女乃向众客裣衽,致词曰:“妾广陵乐工女柯寿鞠也。诸公非公子族党,亦必贵戚,妾有微忱,愿为诸公陈之,可乎?”
佥曰:“愿闻。”
女遂备述公子赚己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数之曰:“始妾以若贵家子,必知自爱,故遽以终身相托。不虞轻薄儿居心龌龊,但涎妾卖笑金,巧设骗局,自以为得计。不知妾卖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无福以消受之耳!”
公子闻之,汗流满面,惶愧俯首,默无一词。众客为之缓颊,并好言抚慰,愿共为调停,令公子谢过,仍践前盟。女谢曰:“诸公休矣!此等龌龊儿,妾誓不与相见!今所以不惮劳苦千里而来者,诚以若今日可负妾,异日负君负亲负妻负友亦何不可?故特将若为人暴告诸公,俾各慎与交游,勿受其诈耳!”
众以女语言爽决,知不可挽,因谓:“公子所携归五千金,当如数返璧。”
女笑曰:“此尤细事。若重利轻义,妾则不然。今既为若所赚,直如当日缠头少博此戋戋耳。况妾平日賙济穷困,浪掷何止倍蓰。若既爱之,亦第蹴尔与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
遂别众,从容上舆,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众相对叹息,但姗诮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广陵,幡然变计,曰:“一误不可再误,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续娶不可!”
会淮安府教授周广文,五十丧偶,遣媒求为继室;女素耳周固名士,欣然许之。嫁后琴瑟甚敦。越岁生一子,周益嬖之。前室固有二子,尝与女言冷官多子,虑垂老无以资俯育。女曰:“奈何?”
周曰:“老夫固善鸱夷术,向苦无资,闻卿多私蓄,若假我权子母,不患不得什百息也。”
女曰:“业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挥霍耳,何假为!”
遂倾箱罄出所蓄十万金付之。周得金,罢官业鹾,不三年得子金三十万。即罢所业,肆筵设席,延女上座,自奉卮以献曰:“赖卿母金,得少弋获,子孙不忧冻馁,皆卿之赐。虽然,卿出身平康,无不知者,仆纵疏狂,亦不合俨然聘为继配;即仆自愿之,其如天下后世口实何?”
女曰:“妾从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岂畴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
周曰:“良有之。向以闻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籍可运筹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当仍归赵,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独处鳏居,两足存活,自今以往,请永与卿诀矣。”
女曰:“诀则诀矣!妾所生雏将焉置之?”
曰:“卿如难割爱,将雏俱去可耳。”
女曰:“诺。”
即日携子挟金,仍旋广陵。乃鸠工庀材,大治第宅,购良田沃产,择老成纪纲司之。每岁出纳,躬自会计,日益饶富。不惜厚俸,聘延名师,以课其子。子十四岁,周殁,女赍重赙,携子斩齐临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许入门,恸哭而返。或谓女十岁时所为诗终成谶语,所谓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郁郁不乐,四十岁后改号瘦菊老人,然风骨珊珊,虽当中年,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里乘子曰:女谓“一误不可再误”,若陶之言大气浮,少年轻薄,不可托以终身,犹在女之意中;至周之为人,俨然名士,齿已中年,名称继配,女之幡然变计,亦殊斟酌尽善矣!况琴瑟在御,子已扶床,“我物即君物,听君挥霍”,岂尚有意外变欤?不谓一洗寒酸,顿思决绝,始知畴昔申旦之誓,不过藉为渔利之媒;一旦如愿,还金遽促携雏俱去,似周之叵测无情,诚非女所及料也。而乃哓哓致辨,强以天下后世口实为词,然则陶闻女言,始终愧不一语,似天良尚未丧尽;周则巧言颜厚,口给御人,真可谓老而无耻矣!世之所谓名士者,周如是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