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黟县余公梦岩,名毓祥。微时授徒,馆谷甚菲。岁除,无资祀先,夫妇枵腹,愁对太息。公身仅着一敝缊袍,一旧羊皮短褕。鸡鸣而起,拟趁早墟,贳短褕可得三千钱,市牲酒薪米之属,聊以卒岁。独行五里许,路经一岭,隐约见树林中有人影,叱之不答,固疑是鬼。迫而视之,则一男子投缳树技也。大骇,急解缳放卧地上,移时顿苏。诘其自经之由,其人忸怩泣对曰:“小人负佃租若干,主人迫索,倘不急偿,便撺取妻相抵。妻去,儿在襁褓,失乳必死。小人既不忍妻之生离,又不忍儿之短折,左右思维,不如先填沟壑为得也。”
问:“租值须钱几何?”
曰:“三千足矣。”
公乃以短褕付之,曰:“速将去贳钱偿主人,慎勿出此下策。”
其人崩角在地,叩问姓名。公麾令速去:“勿多言,吾不责尔偿,问姓名何为者!”
其人叩头起,携短褕而去。公日晡归家,夫人问:“衣已贳乎?”
曰:“否否,吾不自慎,为人窃取去矣。”
夫人亦无怒词,反以笑言相慰。时夫妇年俱逾五十,尚无子。未几,夫人竟有娠,生辛伯司马兆元。是年为嘉庆丙子科,公领乡荐。丁丑,联捷成进士,观政礼部,擢郎中,在官有政声。生平不苟取予,不轻然诺,乡人以贤者称之。后,投缳男子贸易小阜,欲报曩德,苦不知姓名,遍访乡党,群悬揣非公不能。姑备仪诣谢,公峻拒之曰:“若误矣,我无是也。”
公年登大耋,告归林下。易箦时,辛伯叩问是事,曰:“此盛德事,吾何能为?大抵乡人以我平日迂方,或拟议及之耳。”
予与辛伯交最昵,问之果然。嗟乎!观余公已事,叹造物试验贤者,可谓至巧、至酷。彼索逋者,必须钱三千,若暗中计,短褕之值恰以相抵;少一钱不可,多一钱亦不可。在凡人处此,岂能一钱不留,竟如公慨然持赠,空拳而归,直行所无事乎?而夫人闻之,绝无怨言,反以笑语相慰,亦可以谓难矣!世谓行阴德事,不使人知,余公有焉。后,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同善言,其尊人铁孙观察为孝廉时,岁暮,存馆金三十两,归家途中,值索逋鬻妻事,价恰符馆金之数,亦慨以相赠。徐公平生乐善不倦,笔难尽述,以此与余公相似,故连类及之,而不特书也。徐公讳荣,丙申进士。由县令起家,洊晋福建汀漳龙道。抑予闻之,我朝黟县进士,自余公始;广东驻防汉军举人,自嘉庆丙子科徐公始。余公五十后始得子,且多孙焉。考终,祀乡贤、名宦等祠。徐公居官,善政不可枚举。其最著者:守绍兴时,创修壖堤,活数十百万生灵,万世利赖。公尝曰:“吾所在有功德于民,子孙必昌!”
信然。公督兵新安,殉难黟县之渔亭,赐甚厚,凡建专祠尸祝者数十处。今长子伯安虑善,权浙江金华府知府;次公可同善,即选通判,并加同知衔;次春漪传善,现官四川会理州知州。孙十人,皆能以诗书世其家。
里乘子曰:予尝谓:天下至善之事,非有厚德、厚福者不能遇。二公福德过人,故所遇若合符节。当其初时,造物之所以试验之者,不可谓非至巧至酷,而其所以报之者,不可谓不厚。若我辈庸碌无奇,造物不甚留意,遂亦不必试验。予自知德凉福薄,断不能几及二公之万一,然不敢不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