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听野老谈年大将军羹尧轶事,或谓其祖籍本安徽怀远县,后隶汉军。父遐龄,初为驻防都统;母极悍妒,都统私婢有身,母知之,大怒,以婢给仆,生羹尧。术者相其必贵,复收育之。儿时性黠犷,力复过人。入塾不肯读书,师偶威以夏楚,反受其侮。齿已舞勺,尚不识一丁字。都统患之,遍托人物色名师,有能教化其子者,不吝厚俸。有叟突然不介来谒,自称愿为公子师。都统出见,叟年可七十许,白髯布袍,举止不俗,心异之。因谓叟曰:“豚儿蠢劣异常,先生惠然肯来,敢问教化当用何法?”
叟曰:“如公不弃老朽,请择乡村僻地,筑花园一所,池沼山石、竹木花草毕具,且备设经史图籍,及一切兵器、日用各物。园中惟居师弟二人,不用仆从。四围高其墙垣,不必设门,仅留圭窦,按时以进饮食。比及三年,老朽自有以报公也。”
都统如言部署。叟与羹尧居园中,日自兀坐观书,听羹尧所为,绝不过问。羹尧日濬沼填池,移山运石,种竹木,裁花草,嬉戏自得,亦与叟从不通一语。自春徂秋,园中池沼、山石、竹木、花草,或自东迁西,或至南徙北,迁徙既遍,羹尧颇自厌烦。一日饭毕,见叟观书孜孜不倦,旁窥良久,似有羡心,卒然问曰:“先生竟日看书,其中果有味耶?”
叟漫应曰:“书味极好,非汝所知也。汝第戏耳,勿来相嬲!”
曰:“然则我亦可学乎?”
叟曰:“有何不可?但恐汝不肯用心耳。”
曰:“我若用心,汝肯教否乎?”
叟笑曰:“汝如肯用心,我有何不肯教?”
羹尧喜曰:“请从今日始,愿师有以教我,幸甚!然究竟读书有何好处?敢请。”
叟正色曰:“书中好处甚多。上焉者为圣贤,其次立功名,又其次取富贵。不知汝欲自居何等也?”
曰:“敢问何谓为圣贤?”
曰:“则古称先,躬行不倦,明体达用,可仕可隐,道重一时,教垂百世,是谓为圣贤。”
曰:“何谓立功名?”
曰:“贯通天人,经纬文武,伐罪戡乱,拓地开疆,带砺山河,勋铭钟鼎,是谓立功名。”
曰:“何谓取富贵?”
曰:“简练揣摩,务趋时尚,弋获科第,雍容华,妇嬉子笑,温饱自甘,是谓取富贵。”
羹尧沉吟久之,曰:“圣贤非所敢望,寻常富贵又非所屑,愿师教我以立功名者,可乎?”
叟曰:“汝果真心从学乎?”
羹尧乃拔剑斫树,誓之曰:“如不真心从学,有如此树!”
叟知其志已决,大喜。于是先取经史,日与讲论;又教其攻习举业,暇则谈论兵法,早晚或习射,或舞刀剑干戈,相与为乐。羹尧天资固优,凡事一学即精,三年学果有成。其齿甫成童也。会仆由窦进馔,叟笑谓曰:“烦寄语若主人,公子学成,可以开门矣。”
仆告都统开门,宾主相见,执手慰庆。都统见羹尧恂恂知礼,不似从前跳荡,知其学果有得,大喜,乃设筵款叟,酬以千金。叟固辞曰:“俟公子功成名立,再来索谢。”
言毕兴辞,再三留之不可。羹尧雅不忍舍,独送一舍之地。师弟相对,依依难别。叟赠诗一首,令谨识之,洒泪挥手飘然而去。诗曰:“海水摇青云四垂,瞳晓日照旌旗。愿君熟读淮阴传,毋忘低头胯下时。”
里乘子曰:叟突然而来,飘然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其殆仙乎?羹尧他日仗钺专征,威震万里,功名显赫,皆叟之教也。迹其生平为人,卒不能去一骄字,伏法自取,夫复何怨?然则叟以教化自居,抗颜三年,意者教则有馀,化犹不足欤?临别赠言,具有深意,听之藐藐,良可嗟叹。抑又闻之羹尧与吾乡张文和相国齐年登第,过从甚密。文瑞相国尝谓文和曰:“是儿音洪而厉,目炯而怒,纵使功名显达,亦难免祸,汝其远之。”
噫!先达观人于微,亦何神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