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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某公子

  姑苏玄妙观,内有太岁祠,向供六十甲子神位。士女各按生年所属,前往祈祷。每岁春首,祈祷愈众,香烟烟煴,旦暮不绝。秦中某公子者,慧中秀外,素有璧人之誉。弱冠领解,人皆称其才可问鼎,公子亦顾影自负。以丧偶求凰,择选甚苛。会其父由侍御出任苏松监司,随侍游吴。尝于春日至玄妙观,见一女郎靓妆媥姺,独拜太岁;迫而视之,玉貌珊珊,盖天人也。窥其所拜甲子,计年才十七,心恋神痴,遂屈膝跽诸裙角。拜云则拜,就谛双钩,瘦不盈握,爱极忘形,不觉伏嗅其胫。女觉身后有人,回首蓦见公子,秋波微睨,红晕两颊,毫无怒色。拜毕,又频以目视公子,含笑登舆而去。公子益不自持,亟尾缀舆后,从行二里许,瞷女郎下舆入室,默识其地,怏怏而归。自幸奇遇,秘不敢遽告父母。潜托心腹友,就其地代访氏族。友复命,谓其室主人某叟,固是老儒,只二子,远游在外,家并无女郎。公子谓友代访不实,颇怀怨恚。因自往前地,遍讯左右邻舍,所答一如友所言,心甚讶之,以为白昼目所亲睹,岂有差舛?坐是犹疑成疾,镇日忽忽若失,眠食俱废。延医胗治,百药罔效。友人无可如何,密以致疾之由备告其父母。观察公仅此一子,素极怜爱。商之夫人,亟召媒妁,遍为物色佳丽,意在求遂子意而速已其疾。公子闻之,太息谓友人曰:“我病殆不起矣!烦代禀二老人,不必妄费心力。”
  友人曰:“然则君将奈何?”
  公子叹曰:“我前日明明目睹,既无其人,非仙即魅。我魂已为摄去,行将访彼于地下矣!又何必舍却巫山而另求别岫之云哉!”
  友曰:“若使巫山云在,又将如何?”
  公子点首笑曰:“非此不可。”
  友人知其情不可夺,又以言备告其父母。因共筹商,折柬召某叟来从权计议。少选叟至,观察公降阶相迎。见其白髯垂胸,举止不俗,心甚异之。谈次,公笑问叟曰:“尊丈宅中,向日可否有妖?”
  叟拈髯笑曰:“老朽今年政七十矣。自高曾以来,居此宅者五世矣。愧非高明,幸免鬼瞰,公何所见而有妖也?”
  观察不得已,以公子所见告之。且问:“尊丈可否有女?”
  叟曰:“老朽只有二子,糊口在外,家惟老妻督率儿妇作苦,并无一女。不然,如公子才望,方恐系援不得也。”
  公曰:“豚儿谬荷奖饰。君为一方耆宿,闻见较广,意中颇有淑女堪与豚儿妃匹者乎?”
  叟曰:“此非仓卒所可报命。无已,老朽有两甥,颇不恶,公如不论门第,或可塞责。”
  公问:“令亲何许人也?”
  叟曰:“妹夫楼某,攻媿的裔,以名诸生,曾中副本。无子,仅生二女,幼即教其读书。妹夫去世,吾妹极其珍爱,欲择快婿,相依以终。今两甥长成,尚称端丽,兼通翰墨。里党誉之曰‘前有三刘,后有二楼’,谓其不减孝绰三妹也。次甥近遘小恙,长甥曾寄老朽为女。容与吾妹商之,倘肯令其远嫁,与公子差堪妃匹。”
  公问知年甫十九,少公子二岁,大喜。亟倩叟为道地,谓:“曾寄名君女,暂请易舅为翁,即就君宅亲迎,以释痴儿之疑。凡此权宜行事,烦寄语令妹,务求曲予成全。俟结褵后再作别议,无不惟命是听。”
  叟为人亦甚通达,一一首肯而别。公乃使友风示公子曰:“顷尊公召君前所见之室主人至,皤然老叟,一乡祭酒也。再三询诘,乃知渠固有爱女,年已及笄,才貌两绝,不肯字异地人,凡有问名,悉邻舍托词以谢。尊公再三恳求,渠亦素慕君才望,允缔婚媾。君闻之颇快意否?”
  公子冷笑曰:“君休相戏!天下岂有此快意事?”
  友正色申誓,以明无欺。公子忻然推枕起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我谓其中必有曲折,今果然也。但未知何日委禽?”
  友谓:“俟君病愈。”
  公子亟披衣起立曰:“烦君代禀二老,我固无病。”
  友喜以语观察。亟为聘叟之长甥,如议亲迎成礼。两情倍极欢洽。晨兴,女坐床着履,公子欹枕注视,觉女新上鬟,较初见时尤为丰艳,情不自禁,戏捉女足曰:“小生初窥双钩,谓瘦不盈握,信然。”
  女讶曰:“妾及笄后,母教严,不轻出门。君从何处得见?”
  公子笑曰:“卿会打谎语!小生为卿一病几死,卿真不知耶?”
  女益惊曰:“君言妾实不解。请明谕,以免疑闷。”
  公子笑曰:“卿真不知也耶?”
  遂历历笑述前事。女闻之,愀然叹曰:“若然,是君杀吾妹矣!奈何!”
  公子亟叩何故,女曰:“君固不知,叟非妾父,乃舅也。初舅向吾母议婚时,语多颟顸,母殊不解。以素耳君名,勉强允诺。不料有如许委曲。”
  公子亟问:“究竟何谓我杀卿妹?”
  女叹曰:“君固不知,妾姊妹二人,幼相亲爱。妹年十七,少妾二岁,尝长枕大被,拥抱而卧,每谈衷曲,愿得一可共白首者同侍巾栉,俾免骨肉乘违。前妹以生辰,奉母命往祷太岁,顺道省视舅妗。归,私谓妾言,庙中见一郎君,仪容蕴藉,多情人也。倘我姊妹得同事之,平生之愿足矣。妾比让:痴婢休得呓语!汝匆匆一面,何由知其多情?妹谓其人情见于面,尾缀舆后,直从舅氏之门,无情者能若是乎?姊如不信,数日必有好音。妾方笑其太痴。久之,音问杳然,吾妹失望,竟至成疾,眠食俱废,医治无效。其致疾之由,惟妾知之,不敢告母。前妾嫁君时与妹作别,并以好言宽慰。待嘱君物色其人,不谓竟是老奴也。然则据君所言,谓非君杀吾妹而何?”
  公子闻言,如梦方醒。乃叹曰:“今而后我知之矣。大约家君恐小生疾不能起,故商之阿舅,换羽移宫,可谓弥缝甚巧。但卿年齿较所拜甲子差长,面貌较初见时微丰,且谛视颊无微涡,不无少疑。然难弟难兄,亦何酷肖若此!”
  女曰:“妾姊妹面貌相肖,多疑孪生,即吾母有时亦几误认。今即若此,将焉置吾妹也?”
  公子笑揖女曰:“卿妹几杀小生,赖卿救之;小生几杀卿妹,亦非卿不能救之。二人之命,生死惟卿。脱卿妹不起,誓不独生!卿其怜之。”
  女笑曰:“君亦无赖矣!容徐图之,必有以报命。”
  公子笑谢之。亡何,女归宁。见妹瘦如削玉,不胜诧惜。因私谓妹曰:“汝以姊夫为何如人也?”
  妹曰:“不知。”
  曰:“汝向所谓有情之郎君,即今之所谓姊夫者是也。”
  遂备述公子所言。妹闻之不禁神痴,移时乃曰:“嘻!信如姊言,窃为姊贺得人矣!姊如念畴昔之愿,不以妹为不肖,愿事姊以终身焉。不然,媵之可也。惟姊所命。”
  女泣慰之曰:“妹其善保玉体,姊特此归宁,正为妹事。待商之老母,当无不谐。”
  妹挥泪以谢。既女见母,与叙述婿家琐事。母问:“汝婿为人何若?”
  女曰:“婿为人温文尔雅,读书君子也。”
  母又问:“其兄弟几何?”
  女叹曰:“翁姑以男丁单寡,行将为婿谋置簉室,冀多添孙,以昌大其后。”
  母闻之惊曰:“我固谓仕宦之家不可与为婚姻,正为此也。况男子得新弃旧,大抵皆然。果尔,则吾儿休矣。奈何!”
  女频蹙曰:“儿日来亦正虑此事。昨筹得一策,未审母以为然否?”
  母问:“如何?”
  女曰:“母生儿姊妹二人,幼相亲爱。假使妹他日又适远地,姊妹作别,故难为情;即母依婿以终,在此在彼,究不免有所牵挂。儿愚以为与其妹归他人,不如亦适儿婿。一则儿婿免滋别议;再则姊妹得以常聚,即生子亦无分畛域;三则迎母同居,婿分属半子,二女同婿,则情逾一子。似此骨肉永得团聚,较为万全。母以为何如?”
  母沉思良久,曰:“汝言亦似近理,未审汝妹抱病,于意云何?”
  女曰:“比视妹恙,谓已小愈,具告此意,渠重同怀情,亦甚乐从。”
  母曰:“既儿辈乐此,吾复何说?但须与婿斟酌尽善。禀明舅姑,毋使汝妹负屈,纳采成礼,勿得草草。”
  女曰:“诺。”
  既归,公子亟问所事如何,女摇手曰:“已遭阿母谯诃,事不谐矣。君休妄想!”
  公子闻之,怅然变色,垂首潸潸欲涕。女遽前以罗巾为拭其面曰:“君真志诚种也。妾与君戏耳,何遽若是?”
  爰为笑述母言。公子大悦,起揖女曰:“卿真一尊救苦观世音也。他日卿妹来时,当以黄金铸像,香花供奉,聊报玉成之德。”
  女笑曰:“君亦可谓善于将将。但愿鱼水偕老,毋忘冰人足矣。”
  越日,公子倩其友将此意告知父母。父母以爱怜子故,又嘉新妇之德,一如所议。择日延媒召傧,鼓吹迎其妹归。初,公与夫人以一时行权,恐新妇来不当子意。既见其伉俪情笃,老怀顿慰。及见其妹,讶与新妇酷肖。后闻友人备述始末,心始恍然。然每值两妇定省时,犹不辨其孰姊孰妹也。乃迎其母同居,公子事之,不啻所生焉。厥后,姊生二子一女,妹生三子一女,公子由词馆官至少宰,具表陈情,姊妹皆封夫人,并貤封及其母云。
  里乘子曰:天下事有由死而复生,由拙而反巧者,此类是也。初,公子自幸奇遇,及一再访之,而竟无其人,方疑见神见怪,病不能兴,以为死灰决无复然之理矣。及群出下策,权宜行事,冀释其疑。是诚掩耳盗铃,不可谓不拙也。迨至穷原竟委,剥蕉见心,始知姊妹花开,天然一色,于是因错就错,卒使英皇遂愿,甥馆偕归。至是,拙者反巧,而死者亦因之俱生矣。此事吴人多能言之,每过太岁祠,辄啧啧称道不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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