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里乘 > 章节目录

蒋柿姑

  蒋柿姑,楚北士人女也。幼失怙恃,育于孀婶。年及笄,美而慧。以针黹佐婶食用,相依为命。婶有子椒哥,少柿姑三岁,从塾师读,晚归,柿姑必课其日所业若何,意藉自求识字也。久之,竟能粗通文理,婶益爱之。媒妁议婚,高低多不就。里有某公子,素渔于色,偶见柿姑貌,艳之,冒托瓜葛亲,时来相挑。柿姑窥其意,恒避不与相见。某计贫士女当可以利诱,瞷婶他出,特华服而往。柿姑见某来,遽合其户。某脱缠臂金自窗掷,谓柿姑曰:“卿视此物好否?”
  柿姑大怒,掷还骂曰:“汝卿谁?谁是汝卿!汝以此为好物,盍将去献汝母,固不失为孝。不则给汝姊若妹。似此龌龊物,休污我肉也!”
  某知不可犯,拾取衔恨而去。婶归,柿姑且哭且诉。婶性最烈,众所敬畏,诘朝,登某之门,声其罪而痛数之,某匿不敢出,邻里再三缓颊乃已。某羞且忿,从此绝迹。婶有兄子幸生,少孤,母课之读书。十六岁,母殁,遂废读。成人后意气轩昂,性黠而介。家徒四壁,自命甚高。尝道拾遗金,坐待其人而归之,闻者多哂其痴。会岁暮,有同学友鬻业于邻翁,生居间书券。翁酬白金一流,以资润笔。友固与生善,又另赠白金一流。生得金陡制袍服,竟体华美。献岁,诣婶叩贺。婶讶曰:“几时不见,何一旦光采若此?得勿发义财耶?”
  盖楚人谓掘窖为发义财也。生微笑,漫应之。婶益疑为真,固诘不已。生无奈何,曰:“何必穷究,后自知之。”
  婶曰:“是矣,愈秘之愈久昌也。”
  盖楚人每掘窖,虽亲友皆秘不肯告,向有“秘一年,富万千;秘一代,富万载”之说,故婶云然也。夜间,婶悄告柿姑:“幸生大发义财,且秘不肯语我,此事愈秘愈能昌,我亦不便穷究。惟渠年少,难保不无浪费。我见汝日长,尚未字人,时切忧虑。汝如肯嫁渠,佐治生产,一举而两善皆备。汝意云何?”
  柿姑面頳不语。婶又诘之,良久答曰:“如大人审得良确,儿无不惟命是听。”
  婶喜曰:“我审之极确,复何多疑。”
  越日以告幸生,命即请冰速为订盟。幸生辞曰:“此儿一生大事,家本寒素,何敢孟浪!”
  婶笑曰:“汝休狡狯!吾意已决。此后一切礼节,仍旧从俭,吾不汝苛也。”
  生迫于婶命,寻遣媒草草委禽,亲迎而归。柿姑至生家,见室磬萧条,别无长物。偶叩生是否真发义财,生但笑而不言。柿姑叹曰:“贫富,命也,妾亦不怨。男儿不读书,究无长进。君果肯下帷,妾判劳十指,亦不至冻馁,君愿之否?”
  生笑曰:“读书是小生分内事,有何不愿?但累卿十指,于心良不忍。卿无忧,小生自有治生法也。”
  柿姑以生言殊涉恍惚,恚曰:“若是,君果发有义财?秘他人何亦秘妻耶?”
  生笑曰:“至时自当相告。”
  他日生出,柿姑见后有小院,蓬蒿满径,试遍锄之。果于墙角见瓮口,再发之,白镪累累然。大喜,仍覆以土。越日,生有急,将质物,柿姑笑曰:“君休矣。明明有财不用而质物,宁非傎耶?”
  生闻而惊。既而曰:“汝何知我有财耶?”
  柿姑笑曰:“汝秘不肯告我,而谓我终不知耶?”
  乃笑携锄,搴生裾至墙角掘之,瓮口毕露,白镪充牣,指让生曰:“此何物也?而谓我不知耶?”
  生大喜,乃诡答曰:“既卿知之,亦复何秘?然置此终非长策,不如运而藏之为是。”
  柿姑笑曰:“然。”
  两人竟夜运取,共计五千金有奇。柿姑谓:“得财但秘而不用,是守财奴也,复何益哉!”
  乃渐出金置备产业。不数年,良田夏屋,居然素封矣。初,某公子为柿姑所侮,心时衔恨;既闻嫁生,且暴发义财,益羡且妒。爰贿剧盗,指生为窝藏,以图雪愤。时生果遵妻教读书,已入邑庠。柿姑以秋闱伊迩,督攻举业甚严。忽苍头喘汗来言,有县役持签到门,谓主人窝藏剧盗,立提候讯。生闻面色沮丧。柿姑让之曰:“君岂真窝藏者耶?何懦怯之甚也!”
  生曰:“奈何?”
  柿姑曰:“妾思此必仇人所嗾,断非畏避可以了事。君第挺身赴公堂,侃侃辨论,堂上官未必果不分皂白。万一愦愦,谁良谁莠,乡里自有公论。妾当鸣众绅衿,同上公词辨冤。如一畏避,则假反成真,转为仇人所笑也。”
  生闻,胆气顿壮,立愿赴邑辨白。柿姑乃自见来役,命之曰:“我家官人在家读书,素安分守法。今为仇人所嗾,横被盗诬,既蒙邑宰提讯,理合前去辨白。今将官人交汝,好为照拂,大钱十千,聊备不腆。俟无事回家,当另犒赏。如妄恣鱼肉,九阍虽遥,勿谓我女流不能披发上叩也。”
  初县役所望甚奢,今见柿姑容光照人,且复语言刚决,料非善弱,只得唯唯听命。生既至县,暂寄囹圄,邑宰并不讯问。柿姑不时使人探视,待至十日,更不能耐。乃折柬遍招绅衿,肆筵设席。席罢,柿姑于屏后白所求,众人彼此相视,默无一语。柿姑知众无能为助,不禁浩然长叹,含泪归房。乃自走笔具词为夫辨冤。翌辰,遣仆赍呈邑宰。中有联云:“将错就错,参乎几误杀人;以讹传讹,回也岂真霸产。”
  宰见词叹赏,立提生面讯。既问:“汝同乡有蒋九成上舍,曾识其人否?”
  生叩首对曰:“蒋上舍即生外舅。”
  宰改容起立曰:“上舍固吾师也。然则汝妻即上舍之女,无怪立言得体也。”
  遂以柿姑所上之词付生阅之。即日出生于狱。邑宰某公,固长白人,父官都统。柿姑之父少以诸生纳粟太学,应试京兆,都统延课其子,即某公也,今由笔政授邑宰矣。柿姑襁褓失父,九岁失母,儿时仿佛闻母言“汝父曾在京授徒”,而不知即公也。生归述公语,柿姑大喜,属生衣冠往谢。公于师谊最为惓惓,越日枉驾答拜,并请见柿姑,问师身后事甚详。闻柿姑终鲜兄弟,不胜叹息,并遗以锦段笔砚等物。临行,柿姑谢且请曰:“寒家赖公袒荫,幸免覆盆。顾平日与盗无仇,是必有人指使。尚求研究昭晰,幸甚!”
  公点首笑诺。归署,果提盗研讯,初不肯吐,搒之,乃供称为某公子所嗾。公怒,飞签提究。某大惧,诣生谢过,并求关白,愿以千金为寿。生辞曰:“窝藏剧盗,罪名匪轻,诬人者应自坐之,复有何说!”
  某益惧,渐增至三千金。生入以问柿姑,柿姑笑曰:“破悭囊助君膏火,计亦得,质告公当无不诺。且冤宜解不宜结,怨者以德遇之,善莫大焉。顾小人多反复,必先令彼输金,而后为道地,乃万全也。”
  生曰:“善。”
  出以告某,大喜称谢。即日,果辇金以献。生诣公,备告所以。公喜诺曰:“我方为君筹膏火资,而苦无法,若此甚善。”
  某幸免究,深感生德,前隙尽捐。自是,公常召生至署论文,夫人亦时与柿姑来往。公尝问柿姑:“贤妹,前词谓回也霸产,典出何书?”
  柿姑掩口笑曰:“妹子俭腹荒疏,以‘参乎杀人’无对,因忆《聊斋志异》载有原壤控颜回一事,姑戏拈凑塞责。原属一时急就,既拟用拾尘故事,将‘霸产’改‘盗食’二字,以业已缮好,懒再涂鸦,果为大方家所笑。”
  公赞曰:“《志异》虽小说,将来必传。足见贤妹无书不窥。霸产二字较盗食为新鲜,不改何害!”
  柿姑感婶教养,迎其母子同居。后生成进士,官部曹;椒哥领乡荐,官中翰;公由邑宰荐擢楚抚。彼此以通家之谊,休戚常相关焉。
  里乘子曰:幸生待还遗金,柿姑掷还缠臂金,一介一贞,的是天生嘉耦。义财必待柿姑掘发,天赏生之介,实天赏女之贞也。或谓婶为幸生所愚,不知生初固无愚婶之心,而婶忽启疑团,迫成夫妇者,亦天使之,非生愚之也。顾生闻婶穷问,但含糊不辨是非,即此足见其黠,固无足怪;惟睹柿姑掘财,犹诡答不肯质言,则黠而近于诈矣,吾无取焉。若柿姑天性英爽,观其斥责某公子与面命邑役之言,何等光照磊落!而破悭囊以助膏火,怨以德遇之,立论尤为谛当,真非寻常男子所能及!所谓“健妇持门户,终胜一丈夫”者,非耶?得妇若此,即不掘义财,吾决其家道必昌也。彼公子图人,几反自坐,输金获免,犹属幸事。祸人转以福人,射影含沙,徒劳心计,纨少年,当奉为殷鉴。邑宰某公,惓惓不忘师谊,存心甚厚。其适然来宰斯土,意者亦彼苍预为位置欤?不然,何其巧也?柿姑亦父名昭,幸生姓名,则予忘之矣。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