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乙巳下,大兴朱子泽刺史甘霖,摄灵璧县事。遇予皖城,执手喜曰:“顷将之任灵璧,考邑志,其地实垓下旧壤。故有虞姬墓,岁久芜圮,将事修治。碑文非燕许不办,请以属子。”
予再逊而后诺。爰为骈文一首,邮寄刺史,勒诸贞珉。虽一时盛夸人口,然俳青俪白,体制较卑,寻亦不复记忆。越明年丙午,自金陵秋试归,阻风乌江。时当八月下弦,孤篷岑寂,凭窗露眺,凉风浣襟,残月窥幕,江天一色,荡涤尘虑。心畅神奂,儽然欲寐。忽见一古装美人,媥姺登舟,容采照耀;后侍两婢,亦复媖美。予愕眙避席,不知所措。美人乃前敛衽曰:“妾与先生固有文字因缘,故涉嫌就教,休得惊怪。”
予亟答拜曰:“一介陬生,伏处穷巷,不省何处得侍天人?所谓文字因缘,傋瞀莫解,请明谕其旨,以开愚窦。”
美人笑曰:“妾乃西楚虞姬是也。前朱使君泽及枯骨,知碑文出自椽笔,崇论伟议,使妾读之,千年幽愤,顿为一泄。昨同戚妹往东海寿上元夫人,过我王庙宫,顺道一讯起居,将归瑶池,稔知君舟杈此,特诣谢巨制耳。”
予憬然逊曰:“仙姬贞情烈魄,愧咫闻肤见,不能揄扬万一,辱挂齿颊,反增汗颜。”
姬曰:“先生勿过撝谦,文信必传,但承褒誉过情,未免感极生愧。妾尤喜叙次论断,多与当年情事符合。方恨与君风马悬隔,晤言无自,今既遘止,良夜正
长,愿略将梗端为先生道之,可乎?”
予曰:“幸甚。”
爰敬展茵榻,肃姬上坐,再三固让,抗礼就席。叩以当年情事,姬蹙然曰:“君所论楚汉之仁暴强弱,毫厘不谬。龙门作史,书以本纪,具有深心。惜我王妇人之仁,犹豫寡断,当日若听妾言,季何能为?”
予曰:“奈何?”
姬曰:“君固不知,鸿门之计,妾所与谋,不图范玦空举,庄剑无用。既纵季去,亚父恚甚,急趣妾力争于王,且援吴越已事相况,谓勾践一去,夫差恐终不免。王故不乐妾干预军政,比闻妾言,怒视叱曰:‘谁嗾而言?而妇人焉知大事!’君文所谓鸿门之计不行,乌江之祸已伏,恰中当时窾要,使妾至今思之,犹有遗憾。”
予曰:“垓下之战,何遽一败涂地乃尔?仙姬当日身处其境,其何以堪?”
姬喟然叹曰:“君言及此,只令人悲。彼日汉兵匼匝,薄暮小雨,黑云如磐,妾待王帐中,方计秣马厉兵,决一死战。夜分忽闻楚歌四起,王拊髀垂涕,顾谓妾曰:“大事去矣!卿将若何?孤悔不听卿言,致有今日。’妾泣慰王曰:‘王但自爱,速自为计。妾荷王厚遇,自有以报,幸勿以妾为念。’王闻妾言,益悲不自胜,乃作垓下之歌,泣以付妾。妾知王意有所授,遂勉和其歌,掣所佩之剑,自刭于王前,以明无贰。”
姬语至此,珠泪犹盈盈承睫,不胜悲哽。予亦为之欷歔。但见一侍者出淡红绡帕,前为拭泪;一侍者执碧霞唾盂,前承其唾。予劝慰曰:“仙姬久归仙籍,兴念往事,只合当作他人成败,聊供判论,慎勿过事伤感,有损玉抱。况当日青锋决绝,大节皭然,较息妫、西施等辈,转眼怜人,其薰莸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哉!”
姬叹息谢曰:“此是先生藻奖,然若曹所为,妾实羞之,宁死不愿效也。”
予曰:“不揣再有所请。未审仙姬当日毅然死别,后事犹能知悉否?”
姬曰:“妾身虽死,魂固在王左右。王见妾已死,号恸失声。恐人跆藉妾尸,命军校裹以毳旃,舁瘗浅土,王乃独骑决围而走。”
予曰:“王所乘骓马,究竟何若?”
姬曰:“骓乃神骥,日行千里。先三日前,前蹄忽踅,王恨以为不祥。后所乘似骓实非。此亦天意,倘骓足不踅,其涉水如平地,何至及乌江之难?王歌所谓‘时不利兮骓不逝’,正谓此也。”
予曰:“王歌激昂慷慨,仙姬和章,必能相敌。今所传五言,恐是赝鼎。”
姬曰:“妾歌仓卒失传,正幸藉以藏拙。乃村儒必欲代彰其丑,妄为拟作,不知妾歌虽属急就,固非五言,究亦不足溷大雅之听。”
予坚请赐教,姬乃诵曰:“愁云黕墨兮风声悲,楚歌四合兮中心凄。王衣兮前致词,大事已矣兮妾将安归?妾安归兮事已矣,愿王保重兮妾为王死。”
诵毕叹曰:“巴里卑音,聊抒哀绪,君其勿哂。”
予侧聆默识,深为叹服。二侍者便趣姬行,云恐戚妹久待。姬曰:“先生非外人,良觌匪易,况夜尚未阑,何妨小坐。”
予叩七妹为谁,姬曰:“戚妹乃戚夫人,固非七妹。”
予曰:“何不偕来?”
曰:“以君文讥为人彘,故羞与相见。”
予曰:“此乃吕后悍妒所致,史臣笔之于书,并非小生唐突。”
姬曰:“固然。但渠素腆弱,妾亦不得相强。”
予曰:“仙姬何独与彼同行?”
姬曰:“妾前身本王母第九女,渠乃阿母侍儿。既先后同婴尘网,各历一番苦趣,再返天曹,遂略除前分,齿以姊妹。”
予曰:“仙姬此后曾再诞人世否?”
曰:“上帝念妾无辜,应得为后,以赎前恨,曾一降世。”
予问:“何朝?”
曰:“在唐。”
问:“为谁后?”
姬羞不答。坚叩之,乃答曰:“武后。”
予辗然曰:“武后生平所为,较仙姬判若两人,曾自知否?”
姬叹曰:“软尘一踏,本性便迷,后果前因,茫无省忆。”
予曰:“今天曹尚别有一武后否?”
姬曰:“有之,替换托生,各为尔我,譬如树之分植,一树可分数树,一身亦可分数身。即妾而论,妾自一人,阿母之九女又自一人,武后又自一人,顾各具一形,即各赋一性,亦由一树所分枝叶,疏密斜整,终各不同耳。”
予为首肯。因笑问曰:“武后为人,不类仙姬,却略似吕后。未审仙姬在日,曾与吕后相见否?”
姬笑曰:“岂惟相见,渠尝留我王后宫,乐不思汉。妾鄙其为人,劝王纵之。”
予笑曰:“得毋樛木盛德,有所难容?”
姬曰:“非也。妾固能容渠,渠反不能容妾也。”
予曰:“身后曾受赤眉之辱,信有之否?”
姬曰:“此事固不足信。渠殁时齿已濒衰,距新莽二百馀年,纵使朽骨如生,亦非昭妙。贼虽淫暴,夫复何图?意者后人恨其所为,造作此言,以快道路传闻之口,未可知也。但君文感叹汉事一段,可谓才人之笔,面面俱到。妾每循诵及此,辄复破涕为笑。”
予谢不敢。因叩项王为人何若。姬曰:“平居燕私,雍容退让,有类文士;一着甲胄,便赳赳可畏。”
又问:“今王与仙姬皆返仙班,偶一晤对,尚忆及夙昔儿女之私否?”
姬面发赤曰:“蜕脱人寰,孽缘尽割,偶一晤对,俨见大宾。倘少涉妄想,一经上帝觉察,又不知谴谪堕落几重尘劫矣。”
予深悔失言。因又问:“仙姬佳城,果否有定远葬首之说?”
姬曰:“否否。王初瘗妾之地,妾兄田安实知之。汉兵去后,即为迁葬今处。其时有一侍儿,亦死垓下之难,貌微肖妾,或误为妾首,持以献季,即今定远所葬者是也。重以后人好为傅会,亦何足怪?”
姬词锋霅霅,予甚心折。方欲再有所叩,忽听村鸡遥唱,侍儿又前相趣,姬乃兴辞曰:“本愿稍憩,藉罄积愫,缘人天境隔,且有戚妹相待,未便久稽。”
爰解珮玉一方,持谓予曰:“此妾在日极所玩弄,珮诸穷,葬时幸未遗失。今以贻先生,聊作润笔。先生珍重。”
言讫,率婢珊珊凌空而去。予木立神驰,正深怊怛,忽闻榜人相呼解缆,蘧然惊寤,知为隐几而梦。然残灯明灭,芗泽犹存,果于枕旁检得一玉,长二寸,宽一寸有半,厚盈二米,其色坚润洁白,上锲藻火粉米等形,精致绝伦,的是汉物,不知来自何处,洵可宝也。急援笔记之,以志梦中文字缘也。
附录:重修虞姬墓碑
灵璧之南,垓下之旧址也,其东则虞姬之墓在焉。呜呼!烟销白骨,古战场鬼哭时闻;露暴黄肠,幸从人魂归何处?茫茫千载,累累一抔,寻废垒之存亡,恸前朝之成败。重瞳休矣,大王行妇人之仁;执手卷然,贱妾赍英雄之恨。兴念及此,能不悲哉!乡者胜、广倡乱,馀耳景从,竿木皆兵,锋竞炽。言姁恭谨,未分项暴刘仁;意乌猝嗟,方谓楚强汉弱。试逐中原之鹿,可奏肤功;恐诛当道之蛇,转为呓语。而乃羹未分于俎上,剑空舞于筵前,一着棋输,六州错铸。经战阵者七十,败北如斯;失子弟者八千,引东何忍。人心既畔,天命有归。盖鸿门之计不行,则乌江之祸已伏。当其汉军僄遫,楚唱慞惶,慨赤手兮难支,唤红颜兮无俚。森严刁斗,吾末如何?憔悴胭脂,谁能遣此?引杯看剑,挥涕牵衣,听震耳之鼓鼙,惨断肠于儿女。拔山力竭,徒嗟骓足难前;略地声哀,赢得蛾眉先殉。噫嘻!可谓难矣!彼夫勾践既报夫差,西施转归范蠡,反颜事虏,伊独何人?向使姬以桃花命薄,逐水东西;柳絮身轻,随风来去,则息妫嫁楚,纵令生子不言;甄后归曹,未免有人平视。而乃饮刃计决,匪石心坚,拼一死所以报恩,庶千秋斯无遗憾。原情略迹,在天可配英皇;国破家亡,入地不同褒妲。君子谓:“姬贞而有操,烈而不污。”
谅哉!嗟乎!金刀运尽,玉匣尸寒,王业同霸气俱销,尺地与一民安在!戚呼人彘,生罹熏耳之灾;吕号野鸡,死受赤眉之辱。以视姬之就义凛凛,伸志昭昭,完大节于生前,留清名于殁后者,其得失为如何耶?或谓定远之南,亦有姬墓,彼葬其首,此葬其身。花歌草舞,傅会有之;头岱腹嵩,荒唐颇甚。间尝考其图史,按其山川,知仓皇遇敌之时,正宛转捐生之处。金钿委地,指故壤之未湮;紫玉成烟,信佳城之不远。窃恐星霜屡易,瓦砾交丛,石发既滋,溪毛莫荐耳。今令尹大兴朱公,凭吊芳徽,主持韵事。披榛扫径,伐石坚茔,酹旨酒以招魂,征新诗而表烈,不使阿环罗袜获见人间,庶几玉奴金钗永藏地下。江山无恙,风月自佳,茂草遍锄,野花如绣。香埋净土,青冢则怨异明妃;墨洒新碑,黄绢则词惭幼妇。舒伯鲁郎中焘评云:“偶效南朝徐庾体,娓娓可诵。至赞姬好处,原是平心之论,虞兮有知,当感泣地下,为君一作楚舞也。”
王研云学博宝仁评云:“笔意大似陈伽陵,而排偶之中,畅发议论,又伽陵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