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生,四川人,久客皖江,思乡綦切。尝馆六安州幕中,会署有术士,愿为作法。先令尽量酣饮而卧,戒众勿惊,自坐生榻前,骈二指自画左掌心,口中喃喃诵咒,呼十二岁识字童子谛视之。少选,童子曰:“掌中放光,圆明如镜矣。”
又曰:“镜中现馆舍,梅生卧榻上矣。”
又曰:“梅生兴矣,出门矣,方渡于水之涯矣,旋陟于山之巅矣,升峻岭矣,履坦途矣,抵屋一所,登门矣,升堂矣,入室矣。怪哉!怪哉!室中一少妇,凭几握管作书,梅生竟笑倚其傍,且拊其鬟而玩其字矣。”
术士曰:“是矣,汝第谛视所书云何?”
童子一一口诵,术士另纸笔之,盖其妇方作寄夫书也。须臾,书毕,妇缄叠完好。童子以语术士,术士曰:“先生不可久留矣。”
复骈指画其掌,仍令童子视之。则曰:“梅生出室矣,出门矣,由坦途而峻岭矣,又陟山而渡水矣,犹是入馆舍而上榻矣。”
童子之言甫毕,梅生遽从榻上欠伸起,竟体大汗如雨,拭目叹曰:“奇哉幻梦乎!”
术士叩其梦中所历,与童子所言相符,因笑而谓之曰:“此真境,固非幻梦,君如不信,俟夫人家报至,自知。”
未几,生妻家书至,验之,果与生梦中所见,并童子口诵而术士笔之者无少异。后生归,与妻话及此事,妻讶曰:“方妾作书时,恍惚鬓边有物作祟,固不虞是老奴作此狡狯伎俩也。”
相与粲然一笑。
里乘子曰:宋鲁应《龙括异志》载:“三山曾陟,尝馆于陈氏,七载音信不通。夏月,青衿俱歇,独处一室。有道人自吴山来,谓曰:‘子思乡之切,何不少归?’陟曰:‘水陆三千里,几时得到?’道人剪纸为马,令合眼上马,以水噀之,其疾如风,祝曰:‘汝归不可久留!’须臾到家,门户如旧,妻令入浴易新衣,陟曰:‘我便去。’妻曰,‘才归便去,何不念父母妻子乎?’陟便上马而行,所骑马足惊折,寤,乃身在书馆中,随身衣服皆新制者。道人亦不见,惟留一药篮,中有一诗云:‘一骑如龙送客归,银鬃绿耳步相随。佳人未许轻分别,不是仙翁那得知?’”
此事与梅生差相类,然以身骑纸马而归,较梦中不更为神异乎!
杭州沈公子,世居吴山之西,食旧德,拥厚资,丰衣美馔,粥粥群雌,顾非心之所好,惟馀桃断袖,嗜而溺之。少美仪容,生性徇通,喜涉猎图史。尝独居斋中,左右给役皆二八娈童,有鲍婉奴、蒋霞媖者色尤姣好,宠信倍隆。家藏祖遗夜光珠一颗,面面圆匀,大如雀卵,诚为希世之珍,最所宝贵;缀于角巾,黑夜光照一室,不肯轻以示人。会残暑初退,天气晚凉,夜脱巾庋斋中案头,晨兴,求之已亡。斋故在花园中,不许外人阑入,意必两童之所窃攘,讯之,坚不肯承;鞭之,各负重伤。与两童约,速为觅获,倘合浦不还,则蚁命难活。绍兴俞仲华茂才万春,素谙圆光之技。某甲见两童鞭扑之惨,特造俞告其事,谓:“君术妙圆澄,曷不一试?”
俞不肯,甲嬲之曰:“我非为公子失珠,所愿是非立见,庶免波及无辜。果是两童则已,否则,亦可为辨其诬,俾性命得全,功胜合尖浮图也。”
俞固好善,恻然心动,乃诺之。甲喜,趋告公子。礼延俞至,命备黄纸十二张,骈指作剑诀,书勅勒其上,口默诵咒,焚投地上,选十二岁以内童子十馀人,环视之。俞戒之曰:“尔曹第有所见,据实以报,勿得妄言!事毕,各有厚赏不吝!”
少间,群儿报称地现镜光,圆如釜口,镜中现花园,园中池亭、花木,竹石、鱼鸟、阑干、罘罳,帘幕,及斋中几榻、图书、鼎彝之属,一一毕具。则见公子着罗衫、首戴缀珠角巾至斋中,两童从其后。公子脱衫,冒椸上,着短衫,据案观书。两童或燃烛,或瀹茗,或进瓜果菱藕,或拳背按摩、挥扇驱蚊,展衾拂簟。公子欠伸起自私,手除角巾置案头,解衣脱袜上榻卧,两童安置虎子,压幕剔灯,联背拽门而去。俞问:“两童子去后,角巾尚在案头乎?”
曰:“然。”
俞曰:“是非正在此刻矣,尔曹须用心观之。”
俄,群儿又报,称:“园中荷池花叶纷披中,忽立一白髯老者,四顾而嗤,何也?”
俞曰:“是必有异,须再用心观之。”
忽闻群儿惊曰:“噫!是何怪也?老者上岸,则人首而蛇身也。由岸而升阶,伏窗棂而内窥矣。径由窗棂入,至榻前揭幕笑向公子矣。回身至案前,顾角巾而笑,以口衔珠,仍从窗棂出,下阶蜿蜒入池,遁不见矣。”
俞大笑曰:“得之矣!”
斯时帘外帘内观者百数十人,闻群儿所言,佥咄咄称怪,且同声赞俞曰:“先生真神术哉!微先生,则屈煞两童矣!”
公子疑信参半,命以车涸池水,果见角巾在焉,巾则犹是也,而珠已化为乌有矣。盖池旧有蛇妖,以珠为宝物而袭取去也。噫!失物顾可妄诬人哉!
里乘子曰:《晋宋艺术传》载:“石勒将擒刘曜,佛图澄令一童子絜斋七日,取麻油合胭脂,躬自研于掌中,举手示童子,粲然有辉。童子惊曰:‘军马甚众,见一人长大白皙,以朱丝缚其肘。’澄曰:‘此即曜也。’”
钱竹汀先生大昕谓即近日圆光之术,盖本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