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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回 北风凛凛海道奔黑夜 疑云阵阵噩梦惊深宵(1)

碧树浓郁,万翠丛中隐隐有红墙一角。墙内黄瓦朱檐,小楼半楹,遥望疑是九重宫阙。小楼的纱窗半阖,鱼声隐隐直从窗中透出,使人到了这样清寂的所在,往往萌出尘的冥想。那小楼里幽居参经的,是个抛撇红尘的美人儿,就是人人所知道的陈圆圆。
这时林中野鸟飞翔,石泉水声潺潺。忽听得远远地蹄声得得,有十多骑人马如飞而来。当头的一位官员,朱顶花翎黄马褂,龙蟠箭衣,腰右荷囊,左佩宝剑,足登乌靴,风采甚都。
那官员策马到了荒寺面前,把鞭儿授给侍从,霍地跳下马来,三脚两步进了寺门,一口气走上小楼,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沅娘,沅娘!你真地舍了俺走了吗?”
陈圆圆正在诵经,听得有人呼她小名圆圆小名沅娘,略略回眸瞧了一眼,见是吴三桂,便依旧垂了粉颈,只顾自己讽经。三桂叫她,只作不曾听见一般。三桂走到了楼上,就在窗口上吩咐侍从都在楼下等候,自己就挨近圆圆的身边坐下。他见圆圆只是不睬,忍不住把经本一把拖过来,却是救拔苦厄的大悲咒。圆圆没了经本,无可再诵,不觉冷冷地说道:“王爷已有了新欢,早弃旧爱,妾身既已脱离红尘,正无须王爷来假慈悲,快打马回去,新人冷静了,去陪伴要紧!妾身是天生的薄命,荒寺栖止,终了残生,已是万幸了。”
圆圆说到这里,声音带颤,不由地凄怆起来。
三桂听了圆圆的话,无非含着酸意,忙起身深深唱了个喏道:“以前的事,都是俺的不好,请你看昔日之情,饶恕了俺。从今以后,俺决计不再这样了,种种要求你海涵。现俺备了一匹空鞍马,俺和你并马回去吧!”
圆圆收住眼泪,正色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王爷的确是一片诚心前来。无如韶华易老,岁月如流,以色容人者,他日色衰爱驰,终有相弃的一日,倒不如无边苦海,及早回头的好!王爷但请早还,妾身宁伴野草苍松度此光阴,倘要妾身回去,是万万办不到的。王爷如其是不放心的,即请斫了贱妾的头颅去!”
圆圆说时,便伸手去抽三桂的佩剑。三桂忙按住了剑鞘,那两条腿软绵绵的,不知不觉跪倒了尘埃。圆圆这时丝毫没有转意,见三桂跪着,她故意掉头坐下,仍然去诵她的经卷。三桂细察圆圆的意志决绝,那粉脸的严肃连霜也刮得下来,谅想她伤心太甚,一时非人情可动,只得等她愤气稍平,慢慢地劝她就是。想着便没精打彩地立起身来,叹口气道:“沅娘,俺终不能忘情于你,此时俺暂为忍耐着吧!”
说毕懒洋洋地下楼,跃上金鞍,回顾圆圆,还是埋头讽诵。三桂点头道:“从来说女子的心肠比须眉来得残忍,这句话俺今天才相信了。”三桂回到蒲府,第二天就派了四名使婢来服侍圆圆,又替她在荒寺旁边盖起一所尼庵。那庵堂共是屋宇五楹,一轩两厢,一楼一大殿,殿上塑慈航道人全身,高九丈,旁塑龙女善财,左厢是弥勒阿难,右厢是金刚伽蓝。轩中作为客室,陈设古玩,悬挂书画,琴棋弓箭无不俱备。小楼一楹,是圆圆的寝室,绣幕珠帘不减藩府闺闼。至建造的精致,画栋雕梁,大殿上玉阶丹陛,碧牖朱檐。楼后小圃植四时花木,辟畦栽竹,凿沼养鱼。
布置得清静,是华丽中含着幽雅。三桂的对待陈圆圆也算一番苦心了。
到了庵宇落成的那天,三桂就折柬邀客,滇中缙绅大夫到者踵趾相接,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眷属,闻得是吴平西王的爱姬出家,往日素知平西王有个宠姬叫陈圆圆的,是绝美人,耳名既久,谁不要想瞻仰一下?得了这样的好机会,当然争先恐后,滇地城里城外,大家来瞧热闹,几乎万人空巷。
那时庵中粉垩得金碧交辉,殿宇巍峨,佛像壮丽。众人见了这般精致的尼庵,已是生平目所未睹,啧啧的传赞声不绝于耳,都说平西王的如夫人出家到底和寻常的妇女落庵不同。大凡妇女们等到环境恶劣,逼迫得无地容身,才萌剃发的绝念,如稍有余地,断不肯走这条路的。所以削发为尼的妇女,大都是困苦不堪,从没有圆圆那样地富贵出家,好好的王爷夫人不做,却来度那梵声鱼音的清苦日子,把来放在常人眼中瞧去,益发觉得可异了。于是三三两两,议论纷纷。三桂这天却十分得意,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在大殿两厢及客轩中亲自招呼来客。茶罢,三桂向缙绅们说了建庵的缘故,只推说圆圆生性好佛,特为筑此茅庵以从她的心愿。众绅士听了都绝口赞扬,三桂也万分快乐,便拱手请绅士们赐个庵名。
众绅士大家推让了一会,又讨论了半晌,由一个年龄稍长的缙绅,崇祯年间也做过一任督粮道,这时就起立躬身道:“昔日慈航证果成道,相传是四月十九日,今王爷的夫人悟真皈依的吉期,恰当四月十九日,下走等深望陈夫人早证大道,也和慈航道人一般,那么就取个‘证慈禅庵’吧!”
说罢众绅土一齐哄然附和。三桂大喜,方要叫左右看过笔砚来题名,忽见服侍圆圆的近身小婢从小楼上带跌带爬地哭嚷下来,口里不住地喊着:“夫人不好了!”三桂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这样惊慌?小婢垂泪说道:“陈夫人已自尽了!”三桂和众绅士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急急地三脚两步奔上小楼,只见圆圆高高地悬着。三桂大踏步抢将进去,飞身上椅解下圆圆来,却已气息毫无,玉体如冰了。
三桂这时也顾不得怎样了,一把搂住圆圆的尸体放声恸哭起来。众人见了这种情形,也个个摇头叹息。三桂哭了一会,唤过那服侍的四名使女,含怒说道:“陈夫人自尽,你们都在哪里?”
使女齐齐地跪禀道:“夫人在自尽之前将小婢们一概遣出房外,半晌不见夫人的声息,才撬开门儿进去,见夫人已自缢死了。”三桂长叹一声,吩咐左右将圆圆以王妃礼盛殓了,即日安葬在栖云寺的松林下,并建石碑,大书“陈姬圆圆之墓”。后人到此凭吊,有七绝一首道:青苔碧瓦短墙边,古墓倾颓犁作田。
陈姬风流伴野草,空教游客话当年。
三桂葬了圆圆,命将那座茅庵扃闭起来,至今茅庵的遗迹犹存,落得后人几声嗟叹罢了。
再说明朝自江南袭破,宏光帝被擒遇害,大臣多半殉节。
时唐王韦键在福建登位,是为隆武帝,鲁王以海,据浙江绍兴,号称监国。降清将领李成栋率兵围杭州,大破明兵,进军萧山,和钱壮武战于瓜沥,败退铜鼓山,绍兴震动,鲁王以海见孤城难守,从海道夜遁舟山。清兵又围舟山,郑之龙请降,舟山陷落,清兵械系鲁王送往京师,半途遇害。清兵又破福建,擒住唐王韦键,杀死于军中。唐王弟韦[钅粤],由顾元镜等扶立广州,是为绍武帝。
清总兵李成栋攻破了广州,获绍武帝韦[钅粤],即斫了韦[钅粤]的头颅送往京师。时只有桂王由榔即位于肇庆,是为永历帝。清总兵李成栋反正,张献忠骁将孙可望降明,明军声势大盛起来。
这时吴三桂在云南声势日盛一日,清廷异常地疑惑,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之信和平西王吴三桂,清初称为三王。这三位就藩的汉人,都拥着兵权,清廷不时遣人监察。吴三桂的兵力最盛,而且有通明的嫌疑,清廷削藩的风声非常紧急。吴三桂部下的诸将,人人替吴三桂担忧,参仪夏国相忙来见三桂,把清廷撤藩的消息大略讲了一遍。三桂正迷恋着小蛾,将此事抛撇在一边,蓦然听了夏国相的话,好似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样地怔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倘清廷真个下旨撤藩,那可怎样是好?”
夏国相道:“清廷虽加王爷王爵,但疑王爷的心理却一点也不曾消除的,倘稍为可以指摘,便一道上谕下来,使王爷迅雷不及掩耳,这倒不可不防。想为自固起见,第一要扩充实力,万一有变,好预备抵御了。内顾既已无忧,再外结耿、尚两王,以便有事互相呼应,这外援一层,也是极紧要的。”
吴三桂见说,连连点头道:“参议的计较有理,俺这几天精神很坏,烦参议代俺去办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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