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毁琼楼脂香随流水 还銮辇豪气逐风云(1)
却说那个红缨会,便是燕王朝的红巾教匪白莲党唐赛儿的遗裔。自赛儿授首,她的徒众漏网很多,一时在山东立不住脚,便悄悄地往江西,改名叫做红缨会。当时有个大头伍如春,手腕极其灵敏,交际上也很圆滑。凡赣西上自督抚,下至邑令县丞,都和他通声气的。伍如春落得大胆干一下,于是创起这个红缨会来。入会的不论男女老幼,只要纳香资金两百文,就可承认为红缨会的会徒。
做了会徒有几种好处:如是贫民,会里有施米、施茶,病了有药,冬天有衣被,一概把来施给贫苦人家,以是一般贫民真趋之若鹜。伍如春死后,由他的徒众承受衣钵。这样一代代地传到了王僧雨手里,和他的结义兄弟李左同、杨清等,把红缨会大大地整顿起来。有来入会的,改香资金二百为米一斗。以杨清为枪棒教师,教授徒众拳术。那些无赖流民争先入会,他们学会枪棒,就好去厮打索诈。
红缨会的会务一天兴盛一天,徒众也日多一日。一班不肖的会徒,渐渐依仗着会中的势力去欺压平民、武断乡里。闯出祸来,被人将会徒绑赴有司,只消会里头首领的一张红柬,立刻可以释放的。因为江西的布政使袁馥为人很是迷信。他的夫人江氏忽然患了难产,经王僧雨一阵地捣鬼,竟获母子俱安。
江氏感激不过,便也入了红缨会。袁馥本有季常癖的,见他夫人这般虔信,自然也十分赞成。还赠了红缨会一方匾额,称为近世的神教。江西的人民见布政使老爷都来提倡了,大家越把红缨会当神佛崇奉了。
王僧雨又得袁馥的推荐,投在宁王宸濠的门下,这样一来势力不大也大了,地方官谁敢违忤他。江西各州郡说起王僧雨的大名,人人知道,也人人害怕他。讲到这红缨会,是信奉道教的,他们会里的祖师是太上老君。红缨会的规则,起初的时候定得严厉异常,会徒在朔望要去谒祖师,不准茹荤酒,不得犯奸淫,疾病不求医药,只在祖师面前哀祷。不应死的祖师会夜入病家施给仙丹,无论什么重症,便可不药而愈。婚嫁又要报知祖师,祖师若不答应就终身不许婚嫁。祖师在香盘上写出“可以”两字,这是祖师答应了,于是才去预备婚嫁。
到了迎娶的那天,乾宅须请祖师至家,由师公代祖师莅临红缨会大首领称师公,新郎新妇排着香案,跪接入新房。新郎叩头退出,师公吩咐新娘把门闭上,室中灯烛一齐熄灭了,师公和新娘在暗里摸索,名唤传道。这样的直到天色大明了。
师公开门出来,新郎新娘俯伏恭送。当师公在室中和新娘传道时,新郎并亲戚眷属一例远僻,不许私自窥探,否则祖师就要降灾祸的。传道后的新娘,人家询她与师公干些什么,那新娘便涨红了脸,虽对自己的丈夫父母,也不肯实说的。
那时有个浮滑的会徒心里终觉有些疑惑,等到自己娶亲那天,师公循例到他家里,闭了房门熄灯和新娘传道。那会徒却悄悄地爬在窗口上探首进去瞧看。但见火光一闪一闪的,隐隐望见新娘一丝不挂地倒在榻上,双足挺出在帐外。那个师公跪在榻前,低着头,伸着脖子,嘴里喃喃地似乎在那里诵咒祷告一般。那会徒看得浑身肤栗,不禁怪叫了一声,室中火光立时消灭了。眼前的现象也随着火光而隐。
第二天上,师公出来,责骂会徒窥探他的神秘。那会徒再三地狡赖。师公气愤愤的,头也不回地去了。过不上两天,那会徒便被人杀死在路上,大约就是祖师所降的灾祸了。自此以后,师公往人民家中传道,谁也不敢私窥了。还有求子女的,也和传道相似。
一般的请师公到家里,经师公和无子女的妇女闭了门祷那祖师,听说有验有不验的,那是命中有子无子的关系了。总说一句,那祖师是喜欢阴性的。不论去求什么事,妇女去祈祷最好,美貌的妇女更来得灵验。还有那些会徒,都要听师公的命令。师公说怎样就怎样,不得稍有违拗。
那时红缨会的大师公王僧雨,副师公李左同很有点神通。
又能符箓治病,甚是灵效。更有大师父杨清习得一身好武艺,寻常几百个壮汉休想近得他身。杨清自己说:“舞起那口大刀来,千军万马都如入无人之境。”
他所使的大刀,是鄂州关帝殿里的,系纯钢镔铁打成,要有一百四十四斤。杨清拿在手里好像灯草儿似的,展施得五花八门,呼呼风响。待到停住时,面不改色,气不喘嘘,端的好本领。江西地方都称他为杨大刀,没一个人斗得他过。
杨清在红缨会中职使已很不小了,王僧雨、李左同下来就要算着杨清,所以称他做师父。师父比师公只小得一肩。师公最大,祖师指太上老君以下第一是大师公,次副师公、再次为师父,师父以下概称师兄。又有称师弟的,是较师兄更小一辈。其他如师子师孙等,那是越加小了。
那些师兄们犹之军队中的排长什长之类,专门管辖师弟们的。师弟又似军中正目副目,管领师子师孙,统辖师兄师弟的就是那师父杨清。杨清又兼任着拳棒教师,把拳术、刀枪剑戟各样兵器的用法教授那些师兄师弟,真是人人学得武艺精通,手脚敏捷。
宁王闻得红缨会的盛名,满心要结交他们,以便将来充作军队。于是布政使袁馥要讨好宁王,把王僧雨举荐与他。宁王得了王僧雨,当他和神佛般地敬重。自正德帝命江西巡抚调去宁王的卫队后,宁王忙和王僧雨商议,叫他弄些会徒来保护藩邸。王僧雨答应了,发令下去,便开来红缨会的师兄两篷,共是三千五百名,由大师兄红孩统带,驻扎在宁王府的左右。宁王见那些会徒的打扮,一例白衣黄帽、短衣窄袖的,帽顶上缀斗那么大的一颗红缨。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都是英雄好汉。
看得宁王欢喜得了不得,立叫饷银科每名赏给文银二两。这些师兄们都经杨清亲自教授过,的确个个了得。不过大半是无赖出身,有了钱就要滥嫖狂赌的。
宁王府前,自到了红缨会的两篷师兄,南昌城中走来走去满眼都是黄帽白衣拖红缨的人了。初到时和人民尚觉相安,日久渐渐地显出狐狸尾巴来:见了美貌的妇女,任意在当街调笑。
取了人民的东西不肯给钱,三句话儿不对胃口,拨出拳头便打。
一班平民百姓哪里敢回手,只好忍气吞声地算了自己晦气。红缨会的势焰熏天,小百姓却怨声载道。大师兄既管不了这些帐,宁王也只当不听见。可怜南昌的小民,真是有口难分说,含冤没处伸,人人叫苦连天。有的携着家眷往别处去谋生去了。所以王经略守仁下南昌的时候,城中已十室九空了。
再说王守仁奉旨经略江西,即日下了新城,大败红缨会的师父杨清。师公王僧雨、李左同亲自领着大兵和守仁开战。宁王宸濠也派了都督大狗子、指挥凌泰前来救应。守仁兵进丰城,王僧雨统了徒众迎战。这班亡命的会徒预听了王僧雨的鬼话,谓上阵只顾向前冲,自有神兵救应。于是大众不顾死活地争前杀上。
王守仁怕他来势过凶,令兵士分做两下,任王僧雨的人马过去,突然两翼杀出,将僧雨并徒众团团困在内。后面李左同望见,忙率兵救应,不提防守仁部下的指挥边英分兵从斜刺里杀出。那些会徒平日但知欺凌平民,哪里经过什么战事,到了这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各自弃械逃走,守仁和边英挥众追杀。
这一场大战,直杀得人仰马翻,尸积拥途、血流成渠。尤其是一样特色,就是会徒们头上的红缨一时堆弃满地。王僧雨与李左同各自杂在乱军里逃命。正走之间,一枝流矢飞来,射中李左同的面颊,仆地倒了。王僧雨大吃一惊,待要救他,又被自己的败兵冲上来,王僧雨立脚不住,只得回身再逃。
约走了有半里多路,忽当头闪出一彪人马。王僧雨大惊道:“罢了!俺家今天死也。”
蓦地听得败兵欢呼起来,僧雨定睛看时,来的不是敌军,乃是大师父杨清在新城败走,收拾了余众,尚有三万多人,杨清遂整顿一番,重振旗鼓卷土再来。闻得丰城受困,便率部众前来救应,恰好逢着王僧雨败下来。杨清让过王僧雨,摆开人马,迎住王师。劈头遇着指挥边英。杨清跃马舞刀大喝:“敌将慢来,杨大刀在此!”
边英也不打话,挺枪直取杨清。
两人交马大战三十余合,不分胜负。王守仁挥着兵马赶来,见贼众有了接应,随即鸣金收兵。边英不敢恋战,勒马自回。
杨清也不追赶,忙收集徒众,和王僧雨的残卒缓缓地自还丰城。
这里王师阵上,指挥边英回马向王守仁说道:“咱正要擒拿贼将,为甚鸣起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