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四海民共庆千秋节 两贞女同殉万岁山(2)
到了那天,万岁山下真是人山人海,帝皇銮辇在人丛中往来。人民都伏在道上,瞻仰圣容,齐呼:“圣皇太后、皇帝、圣后万岁!”
孝宗奉着纪太后坐在辇上,看了人民至诚,不觉大乐。令太监将彩缎金银分赏与人民,一时欢声雷震。纪太后又传懿旨,宣大臣们的眷属至万岁山上,在斗姥宫赐宴。那些官眷,多半携着女儿同来觐仰太后慈颜。
就中大学士王恕、吏部尚书王永两位夫人各带着小姐,一个叫玉英,年九岁,是王永的女儿;一个叫作眉贞,年八岁,是王恕的义女。这两个小姐一般的出落得玉貌芳姿。纪太后很是喜欢,把两人拥在左右膝上说长说短地讲了好些话。太后命各赐金钏一副,玉玲珑一对,绣花锦披一个,镇玉狮儿一对,桃花纨扇各一柄,泥金妆盒一个,凤钿一对,紫金花瓶各一个,白玉水壶各一具,象牙梳篦等两副,玉镜各一座,粉奁一具,脂金盒香盒各一枚,圆珍珠各十枚,葡萄仙人各一个,竹雕狮龙玩物多种,佛香伽珠各一副,舍利十枚,玉镯各两副,汉玉指环各两枚,银盅一对,金项链各一枝,其余的贵重品物和游戏的玩物,更不知其数。
原来纪太后见两位小姐都生得伶俐活泼,王恕的女儿尤其端庄,虽说还是孩子,对于礼节却一点也没有失仪。纪太后心里想预为东宫选妃,觉两位大臣的女儿很是合意,赐赉也就格外丰盛。众大臣的眷属在侧,不知纪太后的用意,见两王王恕、王永的女儿赏赐独厚,大家不免又羡慕又是妒忌,气坏了张吏部的小姐剪柔,王御史的小姐灵素。这两位小姐,尝同窗共过笔砚,一样的性情骄傲,无论什么事,是不大肯落在人后的。今天被两个王小姐占了先,灵素、剪柔心里不服。
剪柔在暗中牵牵灵素的袖儿,两人乘个空儿,潜行出斗姥宫,拣一个僻静的所在私相议论着,剪柔气愤愤地说道:“俺们同是大臣的女儿,俺父亲的官职不见得小似他们,太后为何对他们这样优厚?难道俺们父亲不算皇帝的臣子吗?”
灵素也噘着嘴道:“王家的两个小婢子脸儿生得讨人欢喜,咱们没他们那么妖样儿,只好瞧着人家获宠。”
剪柔笑道:“又不是怎么姑娘儿,讲脸子好坏的。”
两人一头说着,脚下不知不觉地走去。到了一个小室面前,见那里有佛像塑着,门上一块小额,写着“碧霞宫”三个大字。剪柔回顾灵素道:“这里也有碧霞元君殿,我们就进去参谒一会。”
灵素应着,一同进了碧霞宫,但见门前的偏殿塑着山门如来,东首是普贤真人等,西面是观音大士,正中的佛龛内端端正正地坐着碧霞元君。剪柔和灵素参拜过了,见后面还有寝殿,灵素说道:“咱们索性到寝殿上去。”
说时早跨入后殿,剪柔也跟了进去。
那寝殿共是三间小轩,左右两榭打扫得十分清洁。剪柔走得有些足倦,便在寝殿的拜台上坐下。灵素也待要坐,忽听得佛橱的幔帐里面,有吃吃的笑声。灵素吃了一惊,剪柔也听见了,扭过头来瞧那幔帐,突然的幔帐中伸出一个女子的头来。
吓得两人面容失色,还当是碧霞娘娘显神,剪柔跌跌撞撞立起身来便走。灵素更是胆怯,紧拉着剪柔的衣袖。
两人狼狈相依地才走得三四步,脑后的幔帐门儿蓦地揭开,跳出一个精赤的丈夫,虎吼般地直抢到灵素的跟前,一把拖住道:“姑娘慢些走,跟咱玩一会儿去!”
那时幔中更跳出一个女子,便来扭住剪柔。剪柔和灵素又羞又气,一手掩着脸,死命地望外奔逃。却又挣扎不脱,转眼灵素已被那大丈夫拥住,拉拉扯扯地倒退回去。剪柔与那女子相持,两个人扭作了一团。
猛见灵素大喊一声,霍地绕过身去。那男子手劲一松,灵素乘势一头撞在殿柱上,噗地倒了。男子便舍了灵素,帮着那女子来拖剪柔,剪柔这才真急了,狂喊起救命来。那女子慌了,被剪柔挣脱了身,往外殿飞奔,那男子怎肯罢休,仍赤身来追赶。
剪柔才逃出前殿,看看已将追着。剪柔恐吃获住,身必受辱,急迫中没处躲藏,只得咬着牙儿奋身望着岩下跳去。那男子道声“可惜”,便和那女子回进殿中去了。
那剪柔跞下去的地方正是万岁山的九层台,台上的六部大臣在那里赐宴。大家开怀畅饮,忽见半空中堕下一个女子来,砰的一响不偏不倚地跌在席上,杯盘打得粉碎,十几位大臣溅得满身汤汁,剪柔由席上堕到了地上,人已跌得昏昏沉沉的了。
众大臣吃了这一吓,大家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于是由侍候的内监忙去把那女子扶起,看她玉容如纸,一息奄奄,张吏部在侧声道:“这不是俺的女儿吗?怎会在上面掉下来的?”
剪柔听得她父亲的声音,星眸乍启,不禁泪流满面的,只用手指着顶上,口里又说不出话来。
张吏部明白她的意思,便和伺候太监等扶着剪柔拾级上去。经过寿皇殿时,各大臣夫人赐宴已散,王御史夫人与张吏部夫人正在寻觅各人的女儿,忽见剪柔由太监扶持着上来,张夫人大惊。剪柔一见她的母亲,就哇地哭了出来,两眼向上一翻,已昏厥过去了。
张夫人带哭带唤,剪柔慢慢地醒过来。张吏部把剪柔跌下来的话说了一遍,王御史夫人也说女儿不见了,不知可曾跌下去。纪太后眼瞧着一班官眷们在殿陛上鸟乱,忙令宫女来探询。张夫人便上殿哭诉,纪太后听了十分惊异,欲待语问剪柔,那剪柔早已不能说话。张吏部着太监等相随,两名宫人扶着剪柔小姐,就她所指点的地方寻去。
到了碧霞宫的寝殿上,猛见阶前躺着一个直挺挺的女尸。
后面跟着的官眷吓得个个倒退,内中的王御史夫人,认得是自己的女儿,便号啕大哭地直扑上去,细瞧灵素小姐,脑浆迸裂地死了。剪柔又指指神橱,竟两足一蹬呜呼哀哉了。张吏部见他女儿也死了,忍不住垂下眼泪。张夫人已赶来,一把搂住了剪柔小姐大哭。
碧霞宫中就起了一片哭声,大小臣工的官眷一时莫不称为奇事。张吏部因剪柔曾指过神橱,亲自走到橱前,将神幔揭起,里面坐着碧霞元君雕像,其他没有别的东西。张吏部也觉这事奇怪,但又找不到什么证据,只好去回奏纪太后和王御史夫人等,各将自己的女儿的尸身舁出了碧霞宫中,自去盛殓。可怜那王夫人半生没子嗣,唯这位灵素小姐,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真哭得她死去活来。尤其王御史真传,听得女儿随夫人进宫,死在万岁山的碧霞殿上,直气得他咆哮如雷,连夜上疏要求伸雪。
当出事之后,纪太后忙责内监们查询,弄得毫无头绪,太后以多事不如少事,不曾将这件事上闻。这时孝宗阅了王御史的诉奏,不由得拍案大怒,立即宣总管太监王安,传集那日值班太监追究此事。总管太监王安还是孝宗万寿那天新升的,接事不多几天就出了这样疑案,慌得他手忙脚乱,传齐了领班太监究诘碧霞宫值日的是谁,公务簿上记着太监钱福。
王安即召钱福回话,钱福说当日并未离开过碧霞宫。王安怒道:“你没有离去碧霞宫,那尸骨又从什么地方来的?”
钱福只是不承认,恼得王安性起,喝令捆打钱福百鞭,再问他到底怎样,钱福仍照前般话说。王安也弄得决断不下,便将勘得情形进宫回奏。孝宗叱道:“钱福说没有这事,你便依他么?
分明是钱福捣鬼。你可将他唤来,待朕亲自勘鞫。”
哪知钱福见了孝宗,抱前口供不易,孝宗命甲士下杖,甲士下手重了些,将钱福打得回不过气来,已打死在丹墀上了。
钱福一死,那日的事越发死无对证,由是延搁起来,几乎成为疑案。孝宗虽令内监们追查,怎奈都是一班酒囊饭袋,并现成事也缠不清楚,休说是这种疑案了。怎经得王御史和张吏部思女情切,就横一本竖一本地要求雪冤。言辞间涉及宫闱琐事,孝宗恼怒起来,叫把张吏产贬职,王御史削禄。
这样一来,这件两女殉身的事更是沉冤海底了。那时廷臣中很有几个不服气的,然也为了事无佐证,谁肯无故滚入旋涡中。凑巧李东阳又请假回籍,刘健病不入朝,只有一个谢迁算最是前辈,却也孤掌难鸣,不便出来多嘴。倒是个李梦阳来得鲠直,独自上本请勘万岁山一案,谓钱福至死不变口供,先是一个疑窦,须从严追究。孝宗览表,准委他去办理。不知李梦阳判得疑案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