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风月无边田贵妃制曲 鬓钗留影吴三桂惊艳(2)
田贵妃见崇祯帝动了愁肠,恐他伤心太甚,便令宫女,易韵变节,改歌霓裳艳曲。凄楚哀音,一变而为绣靡佳曲,所谓檀板金樽,浅斟低唱。那歌声的清越绝响,又觉得聆声悦耳。
崇祯帝不禁也笑逐颜开,欢然饮畅起来。因笑着对田贵妃说道:“卿之歌曲,能令人忽喜忽悲,听的几乎做了傀儡,任你在股掌上搬弄着,要他笑就笑,要他哭就哭,所谓笑哭都由曲中来。足见歌曲的一道,入人之深了。”
田贵妃也笑道:“上古之时,本以乐立国,春秋必鸣大乐,以乐能移风易俗,惩恶劝善,正因为入人之深的缘故。”
崇祯帝点头叹息。于是令田贵妃制成百曲,颁布各地,令人民儿童歌唱。曲中大旨,无非是导人于善。在崇祯帝的意思,欲借歌曲,以挽救当时的颓风。
谁知道这种歌曲,流行开来,一般人民和儿童,都唱得悲感苍凉,音韵出于商声,大似纣时靡靡之曲,遂成亡国之音。
因为五音中宫商角徵羽,算商声最是凄凉,也是最动听。妇女大都喜欢商声,这也是性之所近了。识者知道这商音流行,柔而不振,柔近乎阴,所以妇女好之。但是阴盛则阳衰,自然是佳征。又有人说,商声去而不返,必有大变。哪里晓得不仅变乱,还要亡国咧。
崇祯帝爱听田贵妃的新曲,常常同她临幸万岁山、千佛崖。又登秋水一色处,即今之北海。崇祯帝徘徊远眺,不由地慨然叹道:“天下不靖,灾荒频年,百姓流离,哀鸿遍野,朕犹筵歌酒宴。从今日起,宜力加节俭,以济灾民,也是好生之德。”
田贵妃听了,立即卸去艳服,更了淡抹轻妆,并收拾钗钿,及连年赏赍的金珠,共得三千余金,令中官赍往京畿灾赈外,充作赈资,崇祯帝深嘉田贵妃贤淑。
那时田贵妃父宏遇,官右都督副将军,性极好客,一时众望所归,名士英雄,趋之若鹜。田将军仗义疏财,名满天下。
宏遇便在城西,盖建起一幢大厦来,占地几百亩。所谓甲第连云,殿阁巍峨,楼台百尺,都是画栋雕梁,丹饰粉垩,精致无异皇宫。单讲他那一座花园京师有田皇亲花园,遗迹犹存,在都下已算得独一无双了。园中亭台山石、花草林泉,无有一般不全。阖园的四周,尽栽翠柏苍松。红楼一带,在绿树荫浓中隐现。这种景色,多么雅致!
宏遇为建这所别墅,怎么打样儿,看模型,足足闹了有两个年头,才得造就。到了落成的那天,宏遇便大张宴席,悬彩挂灯。沿街还搭彩纳的凉篷。从德胜门起,直到花园面前止,五彩滨纷,备极壮丽。一天到晚,灯火辉煌,照耀犹如白昼。
街上皆燃灯树,光澈十里。天空也被映得通红,远处的人,还当是火警咧。那时满朝的大小官吏,自宰辅以下,谁不要讨好皇亲,一时致送礼物的、道贺的,皇亲府的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田宏遇和他儿子田云岫,忙着应酬迎送。府门前鼓乐喧天,正厅上细乐杂奏,还是霓裳羽曲,南昆北剧,应有尽有。最后的内宅,都是一般王公大臣的官眷。扮演的歌剧,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
说到这班唱歌的女郎,也很有来历,因安徽的巡抚李留云李是南京的落第举子,闻得田皇亲好义,千里相投。田宏遇见留云文章超俊,谈吐风雅,倒也甚是器重他。并在首辅温体仁面前,竭力替留云榆扬。体仁召见留云,相谈之下,十分投机。过不上一个月,上谕下来,放李留云为徐州通判,三月擢淮扬知府,半年升湖南守道。待到田宏遇别墅造就,李留云已做了安徽巡抚兼承宣使了。
李留云感田宏遇推荐的功绩,时思报酬。侦知宏遇雅好声色,又值他别墅落成的当儿,便以三万金购置艳姬二十四名,组成一班女子歌剧。那二十四名艳姬,均是秦淮一带的歌妓,不但是技艺超群,就是姿容,也都出落得如花似玉,秀丽非常。
田宏遇家中正大设筵宴,恰好李留云的歌妓班送到。田宏遇见二十四名歌妓,一个个艳色如仙,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得乘此娱嘉宾,真是一举两得。所以除照单全收外,赏给李留云的来使纹银三百两。又亲自写了一封谢书,再三的向李留云道谢。
使者去后,田宏遇便唤歌妓的班头来,询了剧目脚本,即刻令在内室扮演起来。那歌妓班的班头谢氏,是个半老徐娘,专一出入亲王府第,教授姬妾们唱歌的。
谢氏的父亲谢龟年,当年在晋豫一带,编歌度曲,开堂授徒的,是个数一数二的乐师。她的丈夫杨云史,是武宗时著名乐师杨腾的四世孙。秦淮地方,颇有盛名。所借他年逾而立时,就一病逝世。这谢氏本家渊源,又经她丈夫杨云史的指授,对于南昆北曲,习得无一不精。腹中有四五百出名剧,尽是现代孤本。于是承袭了她父亲和丈夫的衣钵,悬牌教授女徒,声誉远播。亲王大臣,都请她教授家中的侍姬,年需薪金五百两。
在那时这个数目,也算不得少了。好在那般亲王大臣,有的是钱,并不在这点点上计较。况且既爱好声色的王公大臣,金钱是不能可惜的了。还有一层,这谢氏虽是乐师的妻子,却生得雪肤花貌,婀娜多姿。只讲她一张脸蛋儿,又白又嫩,红润中带几分细腻,笑起来嘴角上微微显出两个酒窝儿,愈见得妩媚动人。尤其是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波,伶繇敏活。若向人瞟一眼儿,真是连魂儿也被她勾去。
因有这个缘由在里面,那些亲王大臣,你争我夺,三百五百,大家请她去教姬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个教曲子的名儿罢咧。谢氏也善侍色笑,很是知趣。当朝的亲王们,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这时谢氏受了安徽抚台李留云的聘请,到田皇亲的府中来充班头,教授歌剧。田宏遇见谢氏佳人半老,风韵犹存,更兼她一种应酬功夫又好,田宏遇早已觉着这个歌妓的班头,是与众不同的,心里就暗暗注意。当下谢氏奉了田宏遇的吩咐,自去指挥一班歌妓。
那时田宏遇父子,在外面招呼来宾,大排筵席,开怀畅饮。
其时来宾当中,有一位少年英雄,姓吴名三桂,是辽东人,原籍高邮。他的父亲吴襄,现任着京营兵马都督。田宏遇和吴襄很是莫逆,由是知道三桂的为人,讲到这吴三桂,相貌魁梧,人品俊逸,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平日间举止洒落,谈吐极其高超。因他的父亲是个武职,三桂当然承袭家学。对于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就是文才,也还算过得去。田宏遇自己是武将出身,常常和三桂论兵,见三桂对答敏捷,所论皆洞中窍要,心下很是器重他。每对吴襄讲起,说他少年练达,智勇兼备,他日前程正未可限量。吴襄见人家颂誉他的儿子,不禁喜得眉开眼笑,口里虽谦逊着,心下却十分得意。
于酒酣耳热的时候,便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宁馨儿,将来光耀门庭,荫封祖宗,当胜似老夫!”
说罢哈哈大笑。三桂自己,也颇自负不凡,就是满朝文武大臣,都对吴襄说:“三桂英勇有为,异日必当跨灶。”
这样的人赞许,把个吴三桂直捧到了半天上去,他的声誉,就一天一天地高了起来。不上一年,盛名雀噪,都下无人不知道吴三桂是个后辈英雄。三桂在田皇亲的门下走动,田府中以一班门客,见田宏遇还这般器重三桂,大家的眼光,自然都注在三桂一人身上,都当他是一位大英雄看待。那天田宏遇新舍启钥,大宴群僚,三桂也高坐在席上。
酒到了半阑,田宏遇一时高兴,叫堂下止乐,令左右吩咐二十四名歌妓,一例浓妆,来席间替嘉宾侑酒。这句话一出口,侍役飞也似地进去了。不多一会,歌妓的班头谢氏,出来给田宏遇请了个安,领着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后堂。席上的众宾,但听得珠帘一响,那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儿,从那边射到鼻孔里来。那些宾客的眼睛面前觉得一亮,精神都为之一振。再看这一班歌妓,一个个生得袅袅婷婷,眉目如画。这时席上的欢笑声,和谈天说地声,立时停止起来。万声杂沓的大厅上,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睁着光油油的两只眼珠儿,齐齐地去盯在那些美人的脸上,田宏遇只说声:“斟酒!”
这一声又高又是响亮,冲破了厅上寂静的空气,把众宾都吃了一惊。尤其是人人称他英雄的吴三桂,他正瞧着一个歌姬出神,也被田宏遇的唤声惊过来。只见那二十四名歌妓姗姗地走到席上,便轻舒玉臂,执壶斟酒。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