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鬓影衣香豹房恋美色 杯蛇市虎西厂置奇刑(2)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系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层层的针锋。加刑时将铁皮裹在犯人身上,两名小太监一个捺住铁桶,一个拖了犯人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但听得那犯人一声狂叫,已昏过去了。看他的身上时,早被锋利的针尖划得那肤肉一丝地化开,旁边一个太监持了一碗盐汁等待着,问人犯招供否,如其不应,就把那盐卤洒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可怜这疼痛真是透彻心肺,不论你是一等的英雄好汉,到此也有些吃不住了。
第二样叫作仙人驾雾:将一具极大的水锅,锅底把最巨的柴薪架起火来,锅内置着满满的一锅醋儿,待煮得那醋沸腾的时候,把犯人倒悬在锅上,等拿锅盖一揭,热气直腾上去,触在鼻子里又酸又辣,咳又咳不出,这种难过非笔墨所能形容得出来,也不是身受的人可得知道其中厉害的。做书的不过听见人家讲过,到底怎样却是不曾晓得底细的。
又有一种叫作茄刳子: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刺进人们的肠道中去,那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最是伤心惨目的,要算披蓑衣了。什么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肌肤都被灼碎,血与滚油迸在一起,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四散淌开,好似披了一袭的大红蓑衣一般。更有一种名挂绣球,是令铁工专一打就的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给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儿阻住了,如使劲一拉,筋肉都带出来,似鲜红的一个肉圆子,以是美名叫挂绣球。其余若掮葫芦飞蜻蜓、走绳索、割靴子之类,多至二十几种,都是从古未有,历朝所不曾见的毒刑。
只算京师内外以及顺天一郡的百姓受灾,略为嘴上带着一个刘字,就对不起你,马上要受这种刑罚了。有许多畏刑的人民,尽愿自己屈招了,只道不会受那刑罚,谁知刘瑾生性狠毒不过,不管你有供没供,凡是捉到了犯人,劈头就要施刑,以为这样做去可以惩儆后来,一般被冤蒙屈的人民怨气冲天,奈满朝文武大半是刘瑾的党羽,虽受了奇冤也无处诉苦。吓得市上的人,一闻刘瑾的名儿,就变色掩耳疾走唯恐不及。
刘瑾心里还觉不足,亲自改装作一个草药医生,向街衢市廛一路上打听过去,说起刘瑾,众口一词地赞美。到了海王村中撞着了个念佛的老妪和那里几个人讲闲话,不知怎地提起了刘瑾,老妪便怒气勃勃,指手划脚地大骂道:“刘老奴这个贼阉宦,人们收拾他不得,将来必定天来杀他了。”
刘瑾听了,假意含笑地问道:“老婆婆和刘公公有甚冤仇?却这样怀恨?”
老妪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的丈夫只说了一句闲话,被刘瑾这贼奴用天剥皮的极刑害死的。我长子也死在这刘贼手里,如今一个小儿子远逃在他方,三个月没有音耗了。我好好的一家骨肉团聚,被刘贼生生地拆散,不是仇不共戴天吗?”
老妪越说越气,含着一泡眼泪,又狠狠地大骂了一顿。旁边的村民深怕惹出祸来,各人早已远远地避去了。刘瑾也不再说,看着老妪冷笑了几声,竟自走了。明天海王村的那个老妪便不见起身出来。直到红日斜西,仍不闻室中的声息。邻人有些儿疑心,打门进去瞧时,一个个惊得倒退出来,只见那老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杀死在榻上了。幸得老妪的小儿子从外郡回来,悄悄地把老母收殓了。安葬即毕,从此出门一去不返。那时海王村的人民才知那天和老妪谈话的是刘瑾所遣的侦事员,还不曾晓得是刘瑾自己。可是一班人民,大家钳口结舌,再也不敢提及那位天杀星了。
有一次,刘瑾随着正德帝豹房去,西华门外,一个汉子狂奔进来,拔出利刀,向着刘瑾便刺。随从的侍卫当他犯驾,立刻把他获住,交与大臣们去严讯。承审的是李梦阳都宪,听那汉子供是行刺刘瑾的,专为报杀父母的仇恨。这汉子是谁?便是海王村老妪的儿子。李梦阳有心要成全他,只说汉子是个疯人,从轻发配边地。好在刘瑾并未知道汉子是要行刺他,倒也不来追究。总算那汉子运气,保得性命,后来居然被他报仇。
这是后话了。
当正德帝迷恋豹房的当儿,正刘瑾势焰薰天的时候。佥事杨一清,御史蒋钦,翰林院侍读学士戴说,兵部主事王守仁,都佥事吕翀等上疏劾刘瑾,刘瑾阅了奏牍,大怒道:“他们活得不耐烦了吗?”
即矫旨罢杨一清职,下戴说、蒋钦于狱,贬王守仁为贵州龙场驿丞。不多几天。戴说、蒋钦都死在狱中。
刘瑾矫旨摘夺各官,是瞧疏中弹劾他的言语轻重以定罪名的,所以杨一清、王守仁两人只批了个致任和降职。就中的都佥事吕拼,却并未处分。原来刘瑾未得志时,常得吕翀的賙济,一时未便翻脸。结果,吕翀又上章劾他。恼了刘瑾,也把他下狱,直到刘瑾事败才获出头。其时刘瑾的威权,不但炙手可热,简直炙手要乌焦了,朝野士夫无不侧目。
一日,正德帝下朝回豹房,在地上瞧见一张无名的诉状,是劾刘瑾大罪三十三条,小罪六十条。每条都注释年月日,说得非常仔细。正德帝看了,立召刘瑾至豹房,把这张诉状掷给他道:“你可自去办理了,明白回奏。”
刘瑾取状读了一遍,见事事道着心病,不由地面红过耳,怔了半晌,忽然跪下垂泪道:“这都是廷臣妒忌奴婢,故意捏造出来的。倘其事果有实据,何不竟自出头,却要匿名投诉?这样看来,奴婢早晚要被他们陷害的,不如今天在陛下面前尽了忠吧!”
说毕,假作要触柱自尽。
正德帝听了他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想刘瑾真有如此不法行为,怎么无人出头,那分明是隐名攻击了。正在想着,闻刘瑾要触柱,忙令内侍把他扯住。正德帝笑着安慰他道:“你只去好好地干,百事有朕在这里,朕若不来回罪,谁敢诬陷你。”
刘瑾感激零涕,不住地磕头拜谢,退出了豹房。飞谕宣六部九卿至朝房。
文武大臣闻得刘瑾相招,疑有什么紧要的谕旨,大家不敢怠慢,慌忙入朝。不一会,诸臣毕集,刘瑾就高声说道:“咱们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诘问诸公。想刘瑾与诸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有话不妨明讲,为什么在皇帝驾前投匿名诉状,这事是谁干的?好男儿承认出来,冤头债主莫连累了众人。”
文武大臣见说,各人面面相觑,半晌回答不得。刘瑾又厉声道:“今天如究不出投状的人,只好得罪诸公,暂请此处委屈一下了。”
吏部尚书张彩、侍郎焦芳、御史刘宇,都是刘瑾的私人。张彩也狐假虎威地厉声道:“即敢写到匿名诉状,断不是无名小吏,何不竟出来和刘爷面谈,悄声匿迹地算不得人类。”
众大臣哪里敢吱声,大家默默地拥在一起,连坐也不敢坐下。御史屠庸已忍不住了,向刘瑾跪下叩头道:“下官素来不敢得罪刘爷的,谅不会做这那昧心的事,求刘爷鉴察。”
刘瑾点点头将手一挥,屠庸又叩个头,扬长地出午门去了。翰林马知云,也来跪求道:“下官是修文学的,本于国政无关,怎会攻讦刘爷,尚祈明鉴。”
刘瑾鼻中哼了一声,吓得马知云似狗般地伏着,气都不敢喘了。张彩在旁把脚在马知云头上一踢道:“快滚出去吧!”
马知云闻命,如重囚遇了恩赦,抱头鼠窜地出朝而去。刘瑾又道:“你们还没人自首吗?”
这时众大臣又急又气,真弄得敢怒而不敢言。又值榴花初红的天气,正当懊闷,一个个穿着朝衣,戴着朝冠,挨得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大家只有抱怨那投诉状的人。
户部主事董芳见两班文武甘心受辱,没半个血性的人,不禁心头火起,更瞧刘瑾那种骄横的态度,俨然旁若无人,气得个董芳七窍中青烟直冒,便掳起了袍袖,挺着象简抢到刘瑾的面前,戟指着大喝道:“你为了一张匿名的诉状,却擅自召集大臣,任意得罪,俺老董是不怕死的,且和你一同见圣驾去。”
刘瑾也怒道:“你是谁?可报名来。”
董芳笑道:“你连俺董芳都不认识,怪道你如此飞扬跋扈了。”
刘瑾冷笑道:“咱在六部中不曾闻得你的名儿,小小一点职役,也配你说见驾吗?”
董芳咆哮如雷道:“俺是朝廷的臣子,何必定要你阉竖知道!”
说着便来拖刘瑾,张彩、焦芳齐出,攘臂阻住董芳,董芳举象简就打,大家扭作了一堆。不知董芳打到怎样地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