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翠翠红红江南留韵事 花花絮絮萧寺开经坛(2)
老和尚微笑道:“一杯清茶,何必相谢。况茶叶是土中所出,清水取渚地泉,都是檀越们土地上的东西,老衲不过转个手儿,借花献佛罢了。”
说时知客僧呈上缘簿,要求布施,正德帝笑了笑,方提起笔来,待写下去,老和尚阻住道:“檀越果慷慨施舍,老衲却不敢消受。但愿得檀越早还家乡,赐福与万民,比施给老衲的区区阿堵要胜上几千百倍了。”
正德帝见老僧说话带骨,便拱手道:“和尚可能知过去未来?”
老和尚笑答道:“过去的人人皆知,未来的不可泄漏。
老衲只略谙风鉴,与诸檀越一谈吉凶何如?”
正德帝大喜道:“君子卜凶不卜吉,幸直言无讳。”
老和尚正色道:“朱檀越指正德帝,因其自称朱寿故称富贵已极,似无他求,惟不久虑有惊恐事发生,敛迹自能躲过的。”
又指着刘贵人道:“这位夫人,年轻多福,须忌被蛇螯。”
谓李龙道:“施主忠勇,将来当成其志。”
顾杨少华道:“富贵寿终。”
未了看到江彬,老和尚凝视了半晌,皱眉道:“江施主的相貌特奇,他日威权必震朝野,只可惜天庭透有煞纹,这倒是很要小心的。”
江彬被那老僧说得呆呆地发怔,恰好小沙弥来请吃斋,老和尚便起身告退。
正德帝和刘贵人一席,江彬、李龙、杨少华等别设一席。
大家胡乱饱餐一顿,由江彬掏出三两纹银来授给那个知客僧,即起身出了天宁寺。行不上几步,只见小沙弥追上来道:“咱家老师拜上诸檀越,银子是不受的。倘夫人还愿时,只把佛殿的佛像再装一装金身,是蒙惠多了。”
说罢将银两仍递与江彬,竟头也不回地去了。江彬说道:“那老和尚似有邪术的。”
正德帝接口道:“那不是这样讲的。山寺野村,每多有道的高人。这老僧倒非常缁流,莫把他看轻了。”
江彬唯唯喏喏,心里却十分不赞成。
这时刘贵人已足弱行不得了,杨少华便去唤了一乘椅轿来给他乘坐。看看到了牛头山下,那山有两个尖峰,遥遥对峙,叫做双阙。时人见东西两峰矗立霄汉,好似牛角一般,因唤它为牛头山。宋时金邦的兀术入寇,宋将岳武穆飞尝于这牛头山下埋伏了几千健卒,败兀术雄兵十万六合县亦有牛头山,与江宁之牛头山殊。山势的险歔足以设置伏兵,地锯要隘可知。正德帝亲自寻得岳武穆杀贼处与扎营的遗迹,欷歔凭吊,徘徊叹息道:“岳氏尽忠赵氏,至今犹传芳名。做臣子的怎不要忠心报国!”
因吟一首七绝,刻在山石上道:
春秋昔传古名相,清风今播宋贤良。
历朝祠宇都寥落,抚读残碑字几行。
经过了牛头山,便是一个大市集,那里叫做集贤村岳武穆屯兵御寇处,今已更名。古迹淹没不彰,惜哉!。到了村中,见那乡民童叟妇女都打扮得衣裳整洁,纷纷望着村西去,似赴什么集会去的。
正德帝看得不懂,令江彬上去探听。那些乡民不懂他的关外口音,言语不通,险些儿闹了起来。杨少华忙去打了招呼,乘间问他们往西村去的缘故。一个乡民答道:“今天是斗姥生诞,白云长老在西村的荒寺里开坛讲经。据说和梁武帝时的宝志法师一样,讲到了妙处,天上会雨下花片儿来,沾一瓣在人身上,可以延年却病,祛除不祥的。以是举村如狂,男女老幼没一人不想得点好处。此刻闻本邑的人民都知道了,各村镇上人也赶了来,说不定连寺也挨塌呢。咱们赶去抢花瓣儿,迟了恐怕不及,恕不和你多谈了。”
那乡民说完话,一脚两步地向西而去。江彬听了半晌,一句也不明白,倒不比方才天宁寺里的老和尚说话,倒有一大半懂得的。少华对江彬笑了笑,回来把乡民的话禀知正德帝。正德帝笑道:“那又是什么和尚捣鬼,随着他们去瞧瞧热闹也好。”
李龙听得有新鲜事儿瞧,他第一个最高兴。于是由江彬、杨少华引道,正德帝居中,李龙护了刘贵人的轿椅,一行五人也望西村进行。
走了有半里多路,早见一座黄墙惨淡的大寺院赫然呈在眼前了。其时寺面前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幸大寺四周都是荒芜空地,那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这些布篷帐棚中也有卖茶的、卖食物的,凡是酒肆莱馆,一应俱有。那西边的草场上,都是一班走江湖的人:什么卖拳的、卖狗皮膏的、走绳索穿火圈的、针灸科、祝由科等等,真是星罗棋布。再瞧那座寺院,门上匾额的字迹多半剥落,只隐隐辨得出是“上方禅院”
四个大字儿,原来是座年久失葺的枯庙。寺门口拥着的人一个个仰了脖子、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寺中瞧看。
正德帝要看个究竟,只是挤不上去。李龙便很踊跃地大吼一声,两臂往四下里一挥,那些人民跌跌撞撞地一时避让不迭,多被李龙推倒了,众人齐声大骂起来。李龙也不去睬他们,但护着刘贵人的轿椅往寺中直冲入去。后面接着是杨少华当先,江彬断后,拥护了正德帝进寺。
到得寺中,却是一带长廊,大雄宝殿还在里面。于是再把众人分开,长廊走完,正是大雄宝殿了。殿上设着一座三尺高的经坛,坛上四面坐满了僧人。正中一只长案,供着诸佛菩萨的神马,一截齐摆了九只铜香炉,炉中香烟缥缈,僧众寂静无哗。经坛是南向的,坛的后方,设有一只莲花宝座,虎皮毡子,绣花垫褥。座下置着一对金漆的狮儿,是作为踏脚的。座上空着,知道讲经的长老还没有登坛。
那坛下的四周,排列着百来把绣垫的缎椅,大约是备本邑官眷和绅士眷属们坐听讲经的。有十来个知客僧招呼着在坛后的木凳上坐着,以分男女的界限。至那平常百姓,只好在大殿廊前廊下立听。坛前有七八尺高的一只大炉子,焚着满满的一炉绛檀,烟雾迷漫的,殿上听讲的眷属都熏得眼泪鼻涕刺刺扯扯地挥个不住。
正在这个当儿,忽见一个小沙弥飞奔下来,向坛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讲了几句,匆匆进去了。那和尚就拿起槌儿当当地连击三下玉磐。下首的和尚也把木鱼相应,接着是撞钟擂鼓,霎时间铙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经坛上共有四十九个和尚,坛下擂鼓打钟的小和尚不在其内。这四十九个和尚每人手里敲着一样法器,丁冬镗鎝,把人的耳膜也要震破了。
这样地大闹一场,在众响器杂沓中,忽听得当的一响,真所谓众浊中的清磐,又清越又尖锐,直冲破了嘈杂的空气,超出众法器之外。锣鼓铙钹不约而同地戛然停住。那清磐再鸣,继这磐石声而起的是幽静的丝竹声音了。什么笙、箫、管、笛、胡拨、琵琶、筝篌、锦瑟,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风鸣鹤唳,虽皇帝春祭时的细乐也不过如是了。细声既作,众人晓得那长老快要登坛了,大家眼瞪瞪地争着瞻仰佛容。
不到一会,听得殿后院中一般的奏着细乐,便有十二个小沙弥衣穿五色百家衣,秃头黄鞋,手里各掌着六对大红纱灯。
随后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黄帽黄鞋,手中都提着香炉。这样一对对地在前走着,导引那长老上坛。众听客一齐站了起来,但见那长老年纪不满三十岁,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双目有神,长眉似蚕。更兼他的悬胆鼻,方口大耳,头戴紫金毗卢帽,两旁垂着绣花套云的飘带,衣披一袭云锦绣金的袈裟,望上去光华灿烂。足登衔环炖形的朱履,双手白得和粉琢般的,手上套着一串云母珠的念珠,上缀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念珠下端垂着马铃式的一颗红樱。
这一副打扮,先已和平常的僧人不同。加上那长老的相貌不凡,坐在经坛上谁不赞一声端的如来转世呢!那长老上坛,诵了召神咒毕,开卷讲大藏宝诠。一头讲着,那两只眼珠儿只望着一班妇女的座中乱瞧。蓦地看见了刘贵人,那长老故意吃了一惊,立即停止讲经,竟亲自走下坛来,向刘贵人连连打着稽首说:“女菩萨!是菩萨的化身,小僧何缘,乃蒙菩萨驾临,真是万幸了。”
说罢便请刘贵人进后院,实行香花供奉。李龙在旁,也弄得莫名其妙。刘贵人被那长老说得心动,脚下不由自主地盈盈地随了那长老同入后院。一般听经的人个个惊诧,一时议论纷纷的都跟入后院。要知那长老请刘贵人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