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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存

  先曾祖奉麓公,当明鼎革时,年仅十三,随先高祖避难阳山白龙庙,至本朝顺治三年,始回故里。尝筑归鹤庵以自寄,即今西庄桥西岸之观音庵也。庵门正对阳山。《苏州府志》云:“阳山一名四飞山,又名秦余杭山,实一山也。”
  公有诗云:“一巢重结古荆蛮,真似苏耽化鹤还。忍弃先人栖隐处,故教门对四飞山。”
  其二云:“烽火惊心事已非,翻身云外作孤飞。故园犹有前朝树,留得清阴待我归。”
  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孙。
  余有一扇,画折枝杏花,秋帆先生书一绝于上云:“上林佳处午桥边,半染红霞半着烟。记得曲江春日里,一枝曾占百花先。”
  一日过京口,王梦楼太守见之,又书《桃花》诗于后云:“桃花一枝艳猩唇,独占名蓝似海春。误入溪流原有路,重来门巷竟无人。迷离夕照红如梦,怅望天涯绿少邻。我愿大千花世界,有花开处尽诠真。”
  《随园诗话》载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
  谓其暗中用典,绝世聪明,余以为不如太守之“误入溪流”一联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辄以醇酒妇人为结局者,不一其人。随园先生入翰林时年才弱冠,散馆后改为知县,简发江苏,历知沭阳、江宁诸县事,有政声,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满天下,而于好色两字不免少累其德。余有吊先生诗云:“英雄事业知难立,花月因缘有自来。”
  实为先生补过也。
  团扇之名甚古,汉时已有之。有明中叶,乃行折扇,至本朝为尤盛,遂不复知有古制矣。阮云台先生于嘉庆丙辰提学浙江,尝得一古团扇,有马和之画,杨妹子题,因依式仿制,以赏诸生之高等者。时钱塘陈云伯大令尚为秀才,岁试赋此题,有云:“江南三月春风歇,樱桃花底莺声滑。合欢团扇剪轻纨,分明采得天边月。南渡丹青待诏多,传闻旧谱出宣和。入怀休说班姬怨,羞见曾怜晋女歌。班姬晋女今何有?携来合付纤纤手。阑前扑蝶影香迟,花间障面徘徊久。楼台花鸟院中春,马画杨题竟逼真。歌得合欢词一曲,不知谁是合欢人?”
  先生阅此卷,大为称赏,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诗课》及《定香亭笔谈》。不二十年,团扇之制遂行满天下。余亦有团扇诗赠先生云:“用舍行藏要及时,制成团扇寄相思。时来毕竟如公少,明月清风一手持。”
  余年十七,尝受业于金安安先生之门。先生时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赋诗作书自课。偶命诸公子分赋瓶菊诗,余亦分得堂字韵,有云:“寄人篱下非长策,喜带新霜入画堂。”
  先生为之击节叹赏,谓诸公子曰:“此生出笔,颇有作意,将来必能自立者。”
  呜呼!余一生坎坷不遇,岂能自立耶?追忆师言,辄呼负负。
  黄野鸿《卖书祀母忌辰》一首云:“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人间鲜乐岁,地下共长饥。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莫言无长物,亦足慰哀思。”
  所谓穷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闺秀张文英子也,有《春日感怀》云:“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伤。雨际孤花难着力,风前归雁不成行。袍已敝还思典,土灶生尘久绝粮。多少闲愁何处写,满庭芳草易斜阳。”
  又王坦庵《春感》云:“韶华如绣艳阳天,春到贫家亦枉然。破屋正愁连日雨,荒厨已断昨宵烟。鸥团穷海刚三载,燕返空巢又几年。满地蓬蒿人过少,临风独立耸吟肩。”
  呜呼!安得广厦千万间,留此辈人暖衣饱食,饮酒赋诗,快乐以终其身耶?
  一官匏系,垂老离家,此人间最苦之境,顾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为乐,亦未可知也。陈石桥大令官富平,着《雁宕山人稿》,《闽中别兄》一首云:“十载离家音信稀,间关执手见还疑。风尘到老境非昔,儿女来前名不知。旧里半凋闻欲泪,余生相见语多悲。饥驱明日又将别,立马斜阳涂路岐。”
  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卖花者,其香扑鼻可爱,拟将此意采入诗中而未得也。偶见市中挂一楹帖,有“沽酒客来风亦醉,卖花人去路还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诗有无心讥刺,而拈来恰合者。余中年常出门,每于四五月夜,独宿舟中,听蛙声喧杂,终夜不寝,偶书绝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声阁阁最凄凉。荒江月落天将晓,不辨官私闹一场。”
  一日在长安,有某冢宰见之,笑曰:“此诗当为江南吏治而作也。”
  余大惊,遂谓草茅下贱,何敢妄议时事,偶然得句,实出无心。此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也。
  唐守之尝题《渔翁失网图》云:“一网复一网,终有一网得。笑杀无网人,临渊空叹息。”
  然余尝见人有营营于名利场中者数十年,至白首无成,依然故我,则不如困守固穷之为得也,故有诗云:“前舟网网张空水,后有蓑翁独坐看。”
  程鱼门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
  与守之之诗正相反。
  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黏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汪春亭《咏灯花》云:“影摇素壁梦初回,一朵花从静夜开。想到春光终易谢,搅残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馆愁同结,红到三更喜乱猜。颇觉窗前风露冷,斯时那有蝶飞来。”
  吴野渡《咏红蓼花》云:“如此红颜争奈秋,年年风雨历沧洲。一生辛苦谁相问,只共芦花到白头。”
  吴信辰《咏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绕砌多,大风一起奈卿何。”
  高桐村《咏牵牛花》云:“莫向西风怨零落,穿针人在小红楼。”
  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虽悬幛子,倚如长城,而一蚊阑入,则不寐通宵。其时新凉退暑,残月窥人,四壁虫声,百端交集,实难为怀耳。余尝有诗云:“十年落魂未成归,心事如云澹不飞。一个秋蚊缠客梦,半窗残月冷宵衣。拟留诗卷才难副,欲薄功名计亦非。惟有一封凭去雁,为传亲故莫相讥。”
  因诵宜兴储长源之“灯摇旅思风盈幔,虫语秋心月半墙”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余尝论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无有一定。张帆者自然在前,摇橹者自然在后,然而亦看风水之顺逆,江湖之险夷,居先者固可羡,落后者亦未为失也。偶赋《前舟叹》二首云:“前舟后舟一时发,摇摇共指天边月。须臾月晕生长风,前舟张帆如执弓。霎时箭行三百里,白浪翻天黑云起。欲卸长樯势未能,载得百人同日死。后舟闻变追前舟,无那沧江水急流。看他倾覆不得救,吞声踯躅心烦忧。”
  “前舟张满帆,后舟滞沙滩。前舟忽破山脚石,后舟反过前舟前。人间风浪何浩浩,为吉为凶未能保。总看收帆到岸时,区区前后何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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