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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

    白香山使老妪解诗,为千古佳话,余亦谓诗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与谈哉?然不可与谈者却有几等:工于时艺者,不可与谈诗;乡党自好者,不可与谈诗;市井小人营营于势利者,亦不可与谈诗。若与此等人谈诗,毋宁与老妪谈诗也。
    诗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气足也。盖理足则精神,意足则蕴藉,气足则生动。理与意皆辅气而行,故尤必以气为主,有气即生,无气则死。但气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云,舒卷无迹者;有若听幽涧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华之峰,苍然而起者;有若勒奔是之马,截然而止者。倏忽万变,难以形容,总在作者自得之。
    沈归愚宗伯与袁简斋太史论诗,判若水火。宗伯专讲格律,太史专取性灵。自宗伯三种《别裁集》出,诗人日渐日少;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日多。然格律太严固不可,性灵太露亦是病也。
    余尝论诗无格律,视古人诗即为格,诗之中节者即为律。诗言志也,志人人殊,诗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笔,如云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故韩、杜不能强其作王、孟,温、李不能强其作韦、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开华结实,岂能强松柏之开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书》曰“声依永,律和声”,即谓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诗观风化,后人以诗写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恶邪散之不同,诗亦有温柔敦厚、噍杀浮僻之互异。性灵者,即性情也,沿流讨源,要归于正,诗之本教也。如全取性灵,则将以樵歌牧唱尽为诗人乎?须知笙、镛、筝、笛,俱不可废,《国风》、《雅》、《颂》,夫子并收,总视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数变,约而举之,夺魏、晋之风骨,换梁、陈之俳优。譬诸书法,欧、虞、褚、薛俱步两晋、六朝后尘,而整齐之耳。若李、杜两家又当别论,然李之《古风》五十九首,俨然阮公《咏怀》,杜之《前后出塞》、《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气格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笔力之雄健,音节之铿锵,未易言也。尤须沈郁顿挫以出之,细读杜、韩诗便见。若无天姿、笔力、音节三者,而强为七古,是犹秦庭之举鼎而绝其膑矣。余每劝子弟勿轻易动笔作七古,正为此。如以张、王、元、白为宗,梅村为体,虽著作盈尺,终是旁门。
    诗之为道,如草木之花,逢时而开,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来,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叶于汉、魏,结蕊含香于六朝,而盛开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则花谢香消,残红委地矣。间亦有一枝两枝晚发之花,率精神薄弱,叶影离披,无复盛时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则又为刮绒通草诸花,欲夺天工,颇由人力。迨本朝而枝条再荣,群花竞放,开到高、仁两朝,其花尤盛,实能发泄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英华,而自出机杼者,然而亦断无有竟作陶、谢、鲍、庾、王、孟、韦、柳、李、杜、韩、白诸家之集读者。花之开谢,实由于时,虽烂漫盈园,无关世事,则人亦何苦作诗,亦何必刻集哉?覆酱覆醅,良有以也。
    每见选诗家,总例以盖棺论定一语,横亘胸中,只录已过者,余独谓不然。古人之诗有一首而传,有一句而传,毋论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传者而选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诗,以诗存人者。以诗存人,此选诗也;以人存诗,非选诗也。
    诗人之出,总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如王文简之与朱检讨,国初之提倡也。沈文悫之与袁太史,乾隆中叶之提倡也。曾中丞之与阮宫保,又近时之提倡也。然亦如园花之开,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两淮运使,刻《邗上题襟集》,东南之士,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理盐政时,又是一番境界矣。宫保为浙江学政,刻《两浙轩录》,东南之士,亦群然向风,惟恐不及,迨总制粤东时,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琼花吐艳,惟烂漫于芳春,璧月含晖,只团栾于三五,其义一也。
    蒙古法时帆先生工诗,尤长五律,为世传诵。余一日谒先生于京邸,索余书一小额曰“四十贤人之室”。是时吴兰雪舍人亦在座,因问所典。先生曰:“昔人论五言律诗如四十贤人,其中着一屠沽儿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须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绝诣。”
    余谓观此则凡古今体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点痛痒,则满身不适也。先生与兰雪俱以余为知言。
    有某孝廉作诗,善用僻典,尤通释氏之书,故所作甚多,无一篇晓畅者。一日,示余二诗,余口噤不能读,遂谓人曰:“记得少时诵李、杜诗,似乎首首明白。”
    闻者大笑。始悟诗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辞要浅显,不可取僻书释典夹杂其中。但看古人诗文,不过将眼面前数千字搬来搬去,便成绝大文章。乃知圣贤学问,亦不过将伦常日用之事,终身行之,便为希贤希圣,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异也。
    口头言语俱可入诗,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归真子之“无可奈何仍话别,不曾真个已魂销”,溪弟之“未免有情终,明知无益却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咏雪诗云:“冰云四合雪漫漫,谁解当机作水看?”
    近人咏牡丹诗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
    此诗家先后一层法也。
    作诗易于造作,难于自然。坡公尝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余尝在灯下诵前人诗,每有佳句,辄拍案叫绝。一妾在旁,问何妙若此,试请解之。余为之讲释,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
    余笑曰:“吾所取者,正为自然也。”
    唐窦Н论书入微,不闻其书法过于欧、虞,司空图论诗入微,不闻其诗学过于李、杜,乃知善医者不识药,善将者不言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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