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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周孝子事

  周孝子名芳容,字铁岩,华亭人。其父文荣,弱冠游楚,自楚归娶时,年二十有八。其明年生芳容,又明年复往楚。越五载,以省亲旋里,不数月即去。芳容才六岁,稍能记其声音笑貌。后八年,楚中移文至华亭,则客死归州官舍矣,实乾隆五十八年九月十七日也。时芳容已十四岁,祖父母犹在堂,家无毫末之产,赖其母汪勤事纺织,仰事俯畜。又以门祚衰薄,亲戚皆闻讣而叹,岂能往楚迎柩,乃招魂设奠,丧不成礼。既而祖父母相继死,临终抚芳容叹曰:“安得汝为寻亲孝子,使我瞑目九泉乎!”
  芳容泣而志之,由是始有负骨归葬之念。而连遭丧病,家亦奇贫,笔耕所出不能谋半菽之养,欲行复止者数载。春秋家祭,闻其母哭声甚哀,而芳容自顾年已及壮,可跋涉险阻,乃自奋曰:“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
  遂屏弃荤血,茹斋衣素,节日用,为母氏余粮。焚香告家庙曰:“此去不得父骨,誓不归矣!”
  又思途长费重,孤贫下士,岂能徒手遄征,必至京随宦游者以往,事或稍易。因于嘉庆十七年二月附漕艘佣书入都。
  先是芳容尝为童子师,见人画兰竹,窃效其法。又于书肆中得《曹全碑》残本,亦时时临仿。既登舟,以其余晷学书作画,又取官僚中启事尺牍,晨书夕写,以为数者兼习之,庶可藉以游楚也。
  六月抵京师,寓西河沿之泰来店,遍竭同郡官辇下者,泣告之故,皆悯然叹息,许为觅楚馆。初意江汉为天下通途,吴中往仕者指不胜屈,橐笔幕游,意不计重值,当无所难,乃迟之。又久竟不可得,芳容自思曰:“必待游墓往楚,则就道无时。吾为寻亲而出,无论佐人持筹握算,下至佣保亻兼从,苟可因以到楚者,皆所愿也。”
  又以此意告同郡诸公,亦皆哀怜其志,而楚馆仍不可得。遂拟行乞道路,访求踪迹。而寓京半年,典衣度日,积逋甚多,寓主人督促旅费又甚急。时当十二月,同里耿君省修方以需次在京,甚笃交谊,乃往告其事,求其资以薄少为出都计。耿以岁将逼除,期于正月初商之。至时复往,适有朝士在坐,阍者导入傍舍,则故乡数客在焉。坐有戴宝德者,年逾六旬,曾与文荣同客归州。芳容向之号泣叩头,求示以旅瘗处。耿适至,为详述其故,宝德挟芳容起,曰:“汝即周文荣之子,今已成立,将入楚寻亲耶?孝哉!孝哉!虽然,自京师至归州,水陆数千里,观汝形容,亻累然一寒士,势不能枵腹往返,其难一也。归州于戊午、己未间遭白莲教之乱,城垣房舍尽已焚毁。今庐而处此者,皆流移雁户。汝父渴葬乱冢中,兵火之余,安能寻觅,其难二也。孤子当室家有内顾之忧,自宜昌以上,江波绝险,舟行稍一失势,即下饱鱼鳖。汝纵孝不顾身,其如母夫人倚闾之望何?其难三也。为今之计,莫如暂且归里,尽洁白之养。我官江夏日久,宾客多有从归州来者,当代汝访之。候有影响,即以相告,然后往寻未晚也。”
  芳容哭不止,耿复告以将行乞往寻之事。宝德叹曰:“愚哉!愚哉!虽然其愚不可及也。汝既有此孝思,当为汝图之。今归州吏目江宁钟君光范,我友也。作书付汝,赍以往见。钟君乃好义之士,不汝欺也。”
  是日耿首倡馈赆,袁方伯秉直、赵侍郎秉冲辈俱有所赠,足以稍资扉屦。明日戴持书至,复出路程目一纸,曰:“自汉口西上,记载极详,不忧迷道。戴因亲老,乞改近地,归时当相见里门也。”
  乃敦勉而去。
  芳容走别耿君,将束装向汉口。有同寓张某者,金陵人,曾为某郡司阍,熟游齐、鲁各官署,适流落在京,乃曰:“子善书画而无门可投,吾多交游而无物为贽,盍牵连南行,彼此各有所济。且南京楚船甚多,屈指可达也。”
  遂于十八年正月二十四日相伴出京,一路取笔墨所给,仅足糊口。抵临淮关,张以访友他去,芳容独坐旅舍,愁思凄然。忽念同郡史君本泉方为颍上教谕,盍往访之,兼问入楚道路,乃与张分手。
  自出都后,芳容日行风霜雨露中,寒燠失度,饥饱无时,精神日烁。由临淮至正阳关,舟行四日,始投止旅店,头目晕眩,遍身焦灼如火,饮井水数升,神思稍定。次日,病不能起。时夏令初届,淮、泗间疠疫流行,多朝发夕死者。主人见芳容病状,惧不敢留,欲徙置邻庙。庙故摧颓无主,旅病者移置其中,无不即毙。芳容乃曰:“吾本孤客,主人虑之固当。然吾病虽剧,心实了然,药之可以即愈。且吾有大事未了,为吾招里正,当告以故。”
  未几,里正至,语以将入楚寻亲,迂道往颍上访史君事,又出戴君书及囊中银二铤,曰:“吾命悬此书,恐病中失去,故以相托。”
  因指银曰:“尽此医病,病如不起,即以具殓,遇松江人过此,以书视之,必有反吾柩者。”
  里正阅书色动,邀邻医至。医乃寿州诸生,受业于史君者,见书甚骇,叩得其详,曰:“此吾师之戚,大孝子也。病必无虞,汝辈勿草草。”
  时观者甚多,皆怂恿主人相留,不复议徙。医者以史君故,尽力诊治,日或二三至。七日,热稍退,渐能糜,又七日,病愈。因急欲登途,当风剃发,病复大作。自此之后,或因食复病,或因劳复病,直至六月初旬,始能步履。已留滞正阳关两月,资斧衣装又复罄尽。乃步至颍上,谒史君于学舍。见芳容病容柴瘠,体无完衣,固止其行,言其次子熙文将就试江宁,若同舟以往,则旋松江甚便。以死父而缺生母之养,孝者不为也。芳容志不可转,史恻然怜之,乃命作书画数十幅,以己名刺遣斋夫遍投门下诸生,诸生有答者馈银或四三钱,或五六钱,聚之得二十余两。因具衣履,别史君而行。
  自颍上至汉口,道经商、雒、黄、麻间,一路人烟稀少,崇岩巨岭,绵亘千余里,为车马所不通行者。惟乘竹轿,轿日费千钱,非有力者不能也。加以秋暑未退,草木正盛,瘴烟毒雾,终日不一开霁。又滑县邪教将乱,奸人乘间伏莽,道多梗塞。芳容则麻鞋短服,日行三四十里,遇无旅舍处,辄据石倚树,露宿草间,或风雨骤至,往往淋漓达旦。尝宿山家檐下,梦中为物所惊,觉则有长蛇一条,黑质白章,从领穿袖而出,芳容悸不敢动。又夜行青石岭下,山半双灯炯然,以为人也。呼之,灯忽不见,听猛虎一声,遮道而立,因窜身荒堑间以免。又山蹊过雨,水势汹汹,赤脚行石齿中,忽踵决肤裂,流血不已。时有卖草帽者,数人同行。有地名往流集者,芳容至此不能复前,数人先去。未几,有两人仓皇而反,曰:“过此八九里,峰回路转处,突出十余人,挺刃交下,劫所有以去,已毙一人,余各他窜。吾所以逃归者,欲诉之官也。”
  芳容骇甚,明日俟多人为伴,始敢前行。山中所经危险之地,不可胜数。及抵汉口,则已清风戒寒矣。
  前在京时,戴君以路程目相赠,凡江途夷险、城市疏密,及停帆易艇、旅行水宿之事,无不详备。遂依目中所载,附估客船以行。适公安水发不能前进,枉道由洞庭湖折而西上。舟中侧席而坐,临食而叹,时时以泪洗面,或竟夜不眠,咄咄自语。同舟者怪而问之,不以实告也。
  至宜昌,空囊如洗,饮食俱缺,检随身物凡值一钱半镪者,悉付质库,得钱一千余文,易舟就道。是夕芳容梦其父形貌如昔,诫曰:“明日上滩,汝宜留意。”
  明日过青滩,水势狂悍,石角参错波涛间,触舟,舟漏,几沉没江中。既出险,各贺重生。乃于九月初一日抵归州城下。自宜昌浮江上溯,滩滩梯接,势若建瓴。归州城濒江设险,鸡鸣犬吠,恍在霄汉。明初崇墉屹立,后为张献忠所夷,乃栅要害守之。近复毁于寇乱,重事版筑,官府方招集流亡,疏节阔目,与民生聚,由是闾阎,较旧制更严且整。
  芳容就寓州署之侧,乃持戴君书谒吏目钟君。钟见书骇然,一再阅之,蹙然曰:“此乡自被寇后,城郭人民皆非畴昔,即十年前事,知者甚鲜,况二十年耶?土著之民墓田丙舍,皆已为谷为陵,矧旅榇耶?汝既来此,且少弛担簦,当行寻郊外,裹草根片土招魂归葬,于孝子之心亦可无憾。如欲求真骨以归,正恐徒劳无益耳。”
  芳容固求公访之,因遍询州役及城内外琳宫佛宇,讫无知者。州有老役徐某,避乱居巴、巫间,常回州应役。一日至署,芳容适在座。钟问曰:“前二十年,浙有黄公钟岱官此,汝知之乎?”
  曰:“知之。”
  曰:“黄有幕客周病殁于署,汝知之乎?”
  曰:“知之。其年某为役总,董率各役,黄本官系六月到任,携幕客三人,一戴一许一周。周到署已病,一童子侍汤药。一日童子唤某入,则已气绝床上,药瓯犹在手也。时黄本官与戴姓者在省未归,惟许姓为具棺殓。虽事越二十余年,犹能记其仿佛。”
  芳容闻之,感泣不能止,急询瘗埋之所。曰:“似在东关外骨坟塘,依稀偏左。自遭教匪蹂躏,恐迷其处矣。”
  钟谓芳容曰:“今略得影响,子宜移寓就近,东关外有太平庵者,可往居之,明当遣徐某为导,求其殡所。”
  芳容乃移寓庵中。
  次日,乞徐为导,至骨坟塘。塘去城一二里,荒山乱草,四周立石为界,为商旅丛葬之所。芳容伛偻草际,求之不可得。次日复往寻觅,日将,仍不可得。芳容自念曰:“此间四五里,白骨如莽,陈陈相因,拟尽半月之功,穷索瘗所。吾万里远来,不得父骨,当投江而死耳。”
  正然疑间,忽见十余步外,片石半没土中,亟掊土视之,石上字凡三行,中一行云:“清故周文荣,系江苏松江府华亭县人。”
  左行云:“殁于癸丑年九月十七日卯时。”
  右行云:“某年月日同人公立。”
  芳容心喜极而悲,号恸不能起,欲露宿冢上。徐某谓地多豺虎,常白昼啮人,因挟芳容归寓。
  明日,趋告钟,钟欣然曰:“亲骸既获,大志已慰。若迎归故里,则江路辽远,约略计之,非二百金不可。且掩土已久,不如无动。南宋大儒多有父母异葬者,可法也。”
  芳容决意负骨归,钟不能止,曰:“此事宜告本州岛岛。”
  次日乃告州牧刘公清祥,刘悯芳容志,命里正与伍伯为助。钟亦遣人来,预具水瓮二,黄布囊一,油纸数幅,绵纸八番,蚕绵一束,线一纟句,及笔墨疏布小刀之属,择于重九日登山收骨。是日天朗气清,雇土工二人,持祭物偕往。至则里正、州役咸在,乃陈祭冢下,启土见棺,则前和已朽,触处糜滥,棺破而骸见。芳容擗踊哀号,以口衔左臂肉,右手持刀割之,用力过猛,皮裂及肘,又割之,以肉抵父颏腭间,辄胶合如漆。左臂血沾渍骨上,亦深入不流。乃掬泥掩创,裹以疏布,匍匐拾骨。伍伯展油纸陈之,土工次第加纩,裹以绵纸。芳容乃以血和墨,寸别件记,凡若干股装为一囊,护以绵被。又以余墨拓石上字数纸.为归日征信,然后掩石入土。
  归州江山雄奇,东郭尤胜。时登高者数十百人,闻有此事,至骨坟塘环而视之,无不泪下称叹。乃负骨至太平庵,冀卖书画作归计。而穷途局,费无所出。有湖州商人某亦来游,叩及里居,因曰:“今游击张将军廷国亦松江人也,子如未相识,当为之介绍。”
  乃谒将军于江上,各叙故旧,并告以不能归骨之故。将军恻然,许为谋之。次日钟欢笑而至,曰:“大好遭际,昨有晏会,文武官皆集。张将军以汝事告刘公,公谓孝行如某而困不能归,官斯土者之咎也。首赙白银五两,余官皆三两,幕客三人各二两,已二十余两矣。张将军赙钱十缗,遣旗牌檄江船送至汉口,刻期于三日后起程,岂非大好遭际哉!”
  芳容惘然不知所对,因遣仆导芳容谢刘公。刘延至书室,命以隶写《孝经》数幅,曰:“藏此孝子手迹,可为吾子孙劝也。”
  又遍谢文武诸官。
  芳容临行,钟君持刘公官封书一通,俾归投华亭县,互相咨照。遂白衣冠负骨登舟,居人出郭争视,途为之塞,时嘉庆十八年九月二十日事也。及解缆,风顺水急,不数日即达汉口,作书托旗牌谢张将军,乃由汉口易舟而东。舟人于柁楼祀金龙神甚虔,芳容亦早晚焚香稽首,祷求默助。半月余,竟达里门。急省其母,虽望眼将穿,犹幸康健如昔。因寄骨城东佛舍,悬所拓石刻字于前,扶老母哭而祭之,闻者皆为酸鼻。既而卜兆于祖墓之旁,营治井椁,即于十一月初九日安葬。时戴君宝德改官金华尉,乞假省亲。适芳容负骸骨归,亦来送葬,则又相顾诧为奇绝也。归时以刘公官封书投华亭周公炜。葬既毕,周招至署中,奖叹不置,以为至性至情,非寻常庸行所及,将闻其事于朝,旌门如制。
  是役也,芳容在京师时几冻饿死,正阳关几病死,商、雒万山中几中蛇虎盗贼死,宜昌滩险几破舟死,盖及于死者数矣。非耿君不能出京,非戴君书,即往归州,与不往等,非史君济以资斧不能至汉口,非钟君遣老役指迷,力任其事,无由觅冢得棺,非刘州牧与张将军倡赙赠舟,不能浮江归里。乃濒死更生,负骨窀穸,得报其祖父母遗命于地下者,皆其父文荣之灵,其母汪氏之节,乡邦亲故赈穷救患之德,而尤敬芳容之至孝为不可及也。其事与苏州黄向坚万里寻亲相类,记之以传其人焉。道光三年三月勾吴钱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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