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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江战事始末

  光绪十年,予在闽藩沈方伯署中教其两公子。方伯弟森甫太守同居斋中,暇则纵谈天下事。闰月望,前闻法人败盟谅山,太守即语余曰:“沿海各口,从此多故矣。然天津军器炮火甲天下,自大沽至燕台,李相早有布置;浙江刘中丞知兵,闻三月间即于海口下梅花桩;长江有曾帅足恃,彭公在广东,防守亦严。可虑者其闽疆乎?何制军书生不谙军务,张幼帅抵闽后,气焰徒盛,所敷设甚属平常,恐非济变才。法如开衅,必避难就易,首事于闽疆也。”
  予曰:“不畏,有海口在,长门之险,金排之固,彼岂能飞越耶?”
  及二十日,法有数兵艘抵五虎门外。旧约:外洋兵舰可至中国游历,或不识水道,中国给引港人引之入。法援例遣告制军。制军会议,张幼帅居首座,将军、中丞以下概在列。予闻而谓太守曰:“此事决不可从,彼业已败盟,何和约之可援?莫若婉言拒之,否则令各炮台严兵以待。方伯分能进言阻挡,请告之,以转达当事。”
  二十二日,闻已引入口,有二艘焉。予问太守,即述当事之言曰:“无害。三月,有二艘至马江,其酋长入城拜谒,宴之乌石山,随即开去。今决无他。且彼虽败盟,我如不遵和约,恐愈触其怒。”
  予乃跌足叹曰:“危矣!”
  已而继至有五艘,皆巨舰,载巨炮,心腹之患已大,当事仍茫然。惟穆将军慷慨从事,帅师镇长门。张幼帅旋亦屯兵马江。幼帅不知兵,在营建旗,或红或白,时改刻换,谓示之不测,可以惊恐法人。又集舢板数十号,谓可助击法舰。又用木排数十,或实以薪草,谓可近法舰纵火焚之。或置油桶硝包于其上,谓可抛入法舰中。此皆同儿戏,岂足损铁舰毫毛?实资法人之笑也。斯时宜集全省兵,选其精锐,以成一军。而幼帅兵二千,皆新募市井无赖之徒,未经教练,草草以拒强税,以致师溃而身窜焉。制军则绝不以兵事为意,署中供养一观音,日起必顶礼满百,始出见客。六月十九日,俗传为观音生日,城外有其庙,是日朝服蟒衣,往庙盛祭,并谕藩、臬陪祭。军事虽亟,心则在佞佛也!
  二十日得基隆战事确音。翌日,张军门得胜,上书制军请战。谓彼已开衅,势难中止,若不先发制人,恐为彼所乘。制军百端难阻之。翌日,又有马江下流三十里尚干乡聚数万人上书制军请战,谓自备糇粮,杀得法人若干,官再发赏。制军怒斥其书,遣官镇压,谕毋乱动,动者以军法从事。是乡人最强悍,家有军器火药,鸟枪巨炮,武艺既精,又不畏死。平日相斗,动杀数百人。杀毕,各领其尸。不鸣官,官亦不能过而问也。制军既不许战,复投幼帅力请,幼帅虽不拒,亦不从。是乡人愤极而归。闽江上下有善泅者数百,入水可五六时不出,幼帅曾亲试之,皆生于是乡者。法毁我舰后,不敢轻易上岸者,实惧是乡人乘其后。诸国领事,阻法人无攻省垣者,亦怯城破,无官弹压,是乡人必作难抢劫洋行也。使张、何二公早收而用之,何难与法一战哉?
  自六月初,法舰时增时减,或十数艘,或七八艘。及二十三日,予阅日报,止五艘在马江。即上二策于方伯,请转达当事:一曰塞海口,口旁本备石船四十号,夜使人凿沉之,法必不觉。口既塞,后者不能继。内止五艘,我有十一艘,以两攻一,又夹以岸上炮兵,未有不破之者。此机断不可失,稍迟一二日,法有二十余艘在中国,一旦麇集攻我,则不支。一曰以麻塞轮,法用木筏十,每筏置麻五万斤,分为十股或二十股辫之,辫头束铁钩二,每约重四五斤,尾缠大石。夜使善泅者从水内拖筏,离法舰六七十步之遥,以两筏夹一舰,暗投钩于其轮中,投毕毁筏,沉麻于水,其轮一动,必自缠绕,必不能复动。又使善泅者从旁巡逻,法人觉而入水自解者,即从水中杀之。此法在大海不能行,无善泅者亦不能行。好在已入内港,又有善泅者数百,自可随我布置也。而当事者曰:“口不可塞,诸国通商来往不绝,阻其出入,恐不见听。”
  不知此为何时,彼何能咎我?且方伯曾献计曰:“与诸国约,船泊口外,所载货物,我出资雇小艇送至口外交割。”
  此救急策也,而亦不行。至塞轮一节,则直笑为迂矣。
  二十五、二十六两日,法舰复至者,果有十一艘,外又有十艘,悬他国旗,实法舰也,而我不知。
  二十九日,谣言法将孤拔病重,兵多患疫死,孤拔又托诸国领事来言,情愿出口,惟欲我兵舰送之。诸公皆以为真,惟不肯以兵舰送,争论数日。至七月初三日,忽有马江之变。盖孤拔自知已入绝地,若我堵塞海口,以兵舰邀其后,则成坐毙之势。又闻尚干多人踊跃欲战,恐我收以为用,故散谣示怯,懈我军心,一旦猝发,则措手不及。是战也,法舰之锚,前数日暗以棕索换铁索,战时刀斩立断。二十一艘片刻齐举,且早列三艘为一队,为彼此策应之势。而我十一艘,横列船政门首,为一字形,前后不能相顾,锚皆铁索,难断,非数刻不能起。法舰巨炮,皆预实硝子,我军多临时实之。法水雷预置我船下。我水雷四十座,未知置在何处?战时无一发者。法并三舰,先击我一舰,余仓卒起碇,或开数炮,或不开炮,逃者逃,走者走。故我九舰全沉,二舰搁浅而坏。法则无一毁者。闻法兵止伤七人,我军逃走外,实伤六百余人。是败也,实由误信谣言及法欲出口之故。又法换索列舰,不先觉察。法着着布置,而我着着茫昧也。战时,船政门首有巨炮四尊,止开二炮,兵即散走。船政局钦差大臣何如璋会办,南洋钦差大臣张佩纶亦随之走在山后一破茅屋内隐避。
  越二日,何入城拜客,闻谈次间,殊无悔愧之色。闽人谓其与法通,先寄银数十万两于洋行中,冀一败以掩其迹。斯事真伪,予不敢知。张则闻投穆将军于长门矣。我军已败,犹闻法炮声,中宵方止,盖轰毁船政局也。
  初四日,法反舟外击,两是内,沿河百六十里炮台全毁无完者。当筑时,所费甚巨,由制军任用私人,侵蚀肥己,潦草竣事,至不坚固如是。内金排一炮台,为林文忠所筑,最得地利者,而司事者任意改置,殊可叹也!
  闽疆之事,总前后有三大失。予涉阅天下海口,惟广东未至,余者无险于福建者,自入口至马江,百六十里,两山夹水,极其纡曲,常有一二里之遥,及三四里之遥,前后舟俱山隔住不见,狭处止可过一轮船。使当时不放之入,虽百铁甲船,亦无能为役。制军无足论,独怪幼帅事权在手,又自命为豪杰,所见亦不及此,致引虎入室,势成反噬也。中丞以下,亦无一人言法舰入口之利害,而力阻其事者。唯唯诺诺,酿成此祸,此第一失。而大之最大者也,不能早塞海口,绝其接济,此二大失也。基隆开衅后,请战者众,当事犹执上谕不可衅自我开之说以拒人。不知上谕统全局言之,井未言彼处虽战,此处犹不可战,战仍为开衅也。窥诸公之意,真怯懦畏惧耳。基隆虽战,犹希图和议之成以求无事。幼帅意虽欲战,又不知阴为部署,先发制人,徒欲虚张声势,以恐吓法人,致为法人所窥乘。此所谓无谋人之心而令人疑之,殆;有谋人之心而令人知之,拙。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也,此三大失也。
  幼帅智识既不高,气度又浅露,此时正宜虚怀下士,博采兼收,人可用者用之,言可从者从之。而其驻马江也,惟以钦差位望自尊,凡来言军事者,概不礼接。有杨厚帅之子杨观察,又有观察某,忘其姓,同时求见。二公皆久参戎行,谙于军事者,倒屣迎之,且恐不及,乃托词拒绝,不与之通。志小气盈如此,败非不幸矣。
  时闽人以洋布绘各官图,悬钉城内外。图制军,则左手执高王经,右手擎洋药一盒;图中丞,则右手批阅墨卷,左手挽绳一条;图方伯,则身倚银库;图廉访,则向天嘘气;图盐道,则左提爱妾,右抱幼子;图粮道,则身坐仓库中。又一图,则将军执一法人将杀之,制军跪求勿杀,幼帅在旁怒目而视。又一图,专图幼帅,如何图法,则未得其详。又一图,则辱制军已极,有不可形诸笔墨者。盖闻人谓制军事不预备,所筑炮台又不固,百姓请战又不许,非私通法人,必无如此行为。故恨之最深,污之最至。
  初四日天将曙,有一夷人入制军署,闽人皆指为法人,谓私通有确证。顷刻聚数千人,毁头门,至大堂,焚轿旗牌伞,意在杀制军与夷人然后已。中丞、方伯急至开导,置若勿闻也者。及廉访至,长揖对众曰:“此实英商,志在讲和,非法人也。倘杀之,英祸又起,尔等亦不利,请退去,如何?”
  众皆曰:“裴大人平日未尝欺虐百姓,好官也,其言必可信。”
  遂退。予谓制军懦弱无能则有之,私通法人则未必然,此盖闽人之过疑也。予于开战日,出居城外。初八日,买舟往崇安,回江右。后事如何,则不知矣。
  当法人之初抵口外也,岂敢遽入哉?其遣人来,特探我意耳。天津、长江、浙江、广东,何无入口之事?非早有以拒之欤?闽省诸公,胡不识事机之甚也?呜呼!马江败后,东南震动,调兵筹饷半天下。一着之错,全局皆差,可胜叹哉?或谓不放之入,内港可无事,台湾孤悬海外,则如之何?不知台南之险,非得天助,断不能入。观郑成功及康熙间破台事即知之。澎湖水急浪恶,轮船不敢久泊,得人而守,亦不易破。基隆虽不及台南,然使早善筹防,有险可扼处亦多。闻全闽炮台费,莫巨于基隆,所用银二十余万两,皆制军私人司其事,入欲壑者,几三之二。岑公抚闽时,往阅,知不坚,欲改筑,以前费过巨,重其事,且旋督云贵,亦未暇也。刘省帅初至巡视,亦谓必误事,方奏更造,未及十日,而法人来攻,果受二三炮即毁坏。幸刘公善兵,不然,炮台一失,能复支持乎?故论误全闽之事者,首在制军,幼帅特其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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