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法门寺迎佛骨 中和殿破私晴(2)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皞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当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武王年九十三,穆王在位百年。当其时,佛法未至中国。非因事佛使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施佛,宗庙祭不用牲宰,尽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浸灭。事佛来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美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加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但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如陛下,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岂宜更惜身命,遂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佛本夷狄,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使其身尚在,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岂宜以入宫禁?乞付有司,投诸水火,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固出于寻常万万也。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悉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宪宗这时正迷信佛法,见了韩愈这一疏,不觉大怒,说他亵渎神佛,当即发下丞相,欲定他死罪。幸得当时丞相裴度,还能主持公道,上书力言,韩愈语虽狂悖,心却忠恳,宜宽容以开言路。宪宗还是怒不可遏。后经崔群一班大臣,再三求恳,便念在诸位大臣和宰相分上,把韩愈刑部侍郎的官革去,降为潮州刺史。从此宪宗在宫中,终日与僧道为伴,满朝文武不但没有人敢劝谏一句,反大家顺着皇帝的意旨,从朝到晚,跟着皇帝东也求神,西也拜佛。
当时皇甫镈是一个大奸臣,专一献媚贡谀,他便领头儿奉宪宗尊号,称为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令四方度支使,监铁使,多多进奉贺礼。那左右军中尉,亦各献钱万缗;那些钱财,却个个剥削百姓得来的。弄得人民怨恨,少壮流亡。那柳泌自从奉了圣旨去做台州刺史以后,便天天威逼着百姓,入山采药。当时柳泌要讨好皇帝,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谁知他采了一年,却不曾采得一株仙草。
那宪宗皇帝因日夜与妃嫔们寻欢作乐,身体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便很想天台山的仙草,常常打发使臣到台州去催取。柳泌怕犯了欺君之罪,便去躲在山中,不敢出来。宪宗大怒,便令浙东观察使捉获柳泌,送进京去。幸得那皇甫镈和李道古一班人,都和柳泌通同一气的,便竭力替柳泌求情,宪宗便免了柳泌的罪。那柳泌又在宫中合了金石酷烈的药,献与宪宗服下,宪宗一时贪恋女色,那药力十分勇猛,果然添助精神不少。宪宗又重用柳泌,拜他为待诏翰林。
从此宪宗的亲信大臣,各立党派,互相倾轧。那柳泌一班人,结成一党;吐突承璀一班人,结成一党;又有那宫内太监王守澄、陈弘志一班人,结成一党。这宪宗因沉迷在神仙色欲的路上,早把朝廷大事,置之度外,一听那朝外大臣,和宫中太监互相争夺。那宪宗皇帝,因服金石之药太多,中了热毒,性情十分躁烈。一时怒起,那左右太监,往往被杀,内侍们人人自危,便与王守澄、陈弘志、马进潭、刘承、韦元素一班太监暗地里结成一死党,常常瞒着众人的耳目,在宫中密谋大事。
那吐突承璀与二皇子澧王恽,交情甚厚。前太子宁病死的时候,承璀即进言宜立恽为太子;宪宗原也爱二皇子的,只因皇子的母亲出身微贱,便改立遂王恒为太子。如今宫中各立私党,每党又各拥一皇子,大家阴谋废太子恒;太子得了消息,甚是恐慌,便密遣人去问计于司农卿郭钊。郭钊原是太子的母舅,便进宫来,面见太子,劝道:“殿下只须存孝谨之心,静候天命,不必惶恐。”
不多几天,便是元和十五年的元旦,群臣齐集麟德殿朝贺。
宪宗精神十分清健,便赐百官在明光殿筵宴。皇上与各丞相王公同席饮酒,甚是欢乐。席间君臣雅歌投壶,直至黄昏时候,才尽欢而散。不料到了第二天,宫中竟传出消息,说皇上圣驾已宾天了。那文武大臣,急入宫问候,走到中和殿前,那殿内便是御寝所在,只见殿门外已由中尉梁守谦带兵执戟,环绕殿门,不放众大臣进去。遥望门里,那班管宫太监,如王守澄、陈弘志、马进潭、刘承、韦元素等,各种执剑怒目。陈弘志高声向门外诸大臣说道:“万岁爷昨晚因误服金丹,毒发暴崩。”
郭钊大声问道:“大行皇帝可留有遗诏?”
那王守澄答道:“遗诏命太子恒嗣位,授司空兼中书令韩弘摄行冢宰。太子现在寝室,应即日正位,然后治丧。”
就中惟吐突承璀十分愤怒,便大声说道:“昨夜万岁爷好好的饮酒欢乐,何得今日就无病而崩?我们身为臣子,不能亲奉汤药于生前,亦欲一拜遗体!尔等何得在宫内挂剑拦住大臣!”
他说着,一手拉住澧王恽的袍袖,便欲闯进宫去。那班执戟武士,如何肯放他进去,便横着戟拦住宫门。两面争闹起来,那皇甫镈和令狐楚一班人,原是怕事的,见他们愈闹愈激烈了,便上前去竭力把吐突承璀和澧王恽二人劝出宫来。谁知那班太监的手段十分恶辣,见承璀、澧王二人退出宫去,便暗暗地派了两个刺客去跟在他二人背后。第二天,满京师人传说那承璀和澧王二人在半途上被人刺死了。这时宫中被众太监包围住,谁也不敢去把这消息去奏与新皇帝知道。承璀和澧王二人,也便白白地送了两条性命。
事后有人传说,那宪宗也是被宫内太监刺死的。只因那日黄昏时候,宪宗皇帝宴罢群臣回进宫来,行至中和殿门口,便回头吩咐侍卫退去,只留两个小太监掌着一对纱灯,慢慢地走进宫来。正走到正廊下,忽听得屋中有男女的嬉笑之声。宪宗因多服丹药,性情原是十分急躁的了。如今听了这种声音,叫他如何不怒。正要喝问,忽见屋子里奔出一男一女来,男的在前面逃,女的在后面追,口中戏笑着,不住地娇声唤着:“小乖乖!”
那男的一面假装逃着,却不住地回过脸儿去,向那女的笑着。宪宗皇帝迎面行去,他两人都不曾看见,那男子竟与宪宗皇帝撞了一个满怀。宪宗大喝一声,这一对男女,方才站住。借着廊下的灯光看去,认得那男子便是太监王守澄,那女子便是学士先生若宪。若宪是宪宗皇帝心中最宠爱的人,如今亲眼见她做出这种事体来,真把个宪宗气破了胸膛,当时也不说话,劈手去拔小太监腰上挂的剑来,向若宪的酥胸前刺去。
却不防头背地里王守澄也挥过一剑来,深深刺在宪宗皇帝的腰眼上。只听得皇帝啊哟喊了一声,便倒地死了。若宪见惹了大祸,便十分慌张,要哭喊出来。王守澄抢上一步,把若宪的嘴按住。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