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母女在庵中住了三年,本来还不想就走,只为净波性太疾恶,又因所立外功不多,常时出庵除暴安良,屡和恶人盗贼争斗,树了不少强敌。只管形踪隐秘,日子一多仍被仇敌探出下落,渐渐寻上门来。仗着师传武功,虽未败过,风声却越来越紧。净波惟恐江氏母女被人看出,当地离芙蓉坪又近,诸多可虑,方劝起身。小妹虽然不舍,但一想到血海深仇尚还未报,师父既命隐居江南,必有原因,只得恋恋而别。
此时江母已是满头自发,看去像个穷老太婆,小妹也快长成,貌相已变不少。起身时扮作农家妇女,所行多是荒僻野径。净波还不放心,又在暗中跟随下去。总算曹贼早认为王妃母女已死。唐妃母子又经诸老前辈异人移花接木,布下疑阵,作为回山途中被几个昔年旧仇暗算杀死,朱晓亭之女阿婷被湘江女侠柴素秋救走。又因女铁丐花四姑贪功心盛,知事闹大大,急于脱离贼党,只管暗中查探她母女的下落。对于曹贼,却说人已杀光,并无遗留。曹贼只当一网打尽,平日最忌的老辈英侠无一出面,只有杜仙山何异和黄冈金臂莫全等有限数人曾与为敌,也都没有正式交锋便知难而退,而自己这面所结交的异派中能手和江洋大盗却是越来越多,越发趾高气扬,全没想到留有好些后患。一心一意只在招纳同党,防备万一有人问罪,不能善罢便与一拼,别的都不在意。
江氏母女始终未露一点形踪,也无一人看出。小妹虽美,尚未成人,净波再代她一打扮,看去也像一个乡下女娃,不过长得美秀一点,一直送到南京,俱都无事。净波本来还想送到浙江,寻好住处再行分手,哪知中途忽遇两个强敌,并还约有一个会剑术的异派中人,苦寻净波为仇。为防累她母女,自己也要准备应敌,方始暗中分手。
江母见沿途平安,离开仇敌越远,曹贼分寨和店铺行栈都在长江上游一带,江、浙两省虽也有他党羽耳目,为数不多,就有也只互通声气,经商往来,不是嫡派,心渐放定。哪知第三天忽染时疫,卧床不起。小妹孤身少女,人地生疏。这时,母女二人为防万一遇见贼党耳目,出川时买了一条船。开头不会划船,用了两人代划,假说欲往江南投亲。船家夫妇人甚忠厚,一夫一妇,带一三岁婴儿。小妹在船上日子一久,暗中留意,一面并将山中带出来的材料改制了一身水衣。净波假装搭船,同住船上,每当船泊荒江无人之处,便由净波指点,勤习水性,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已能穿波而行,操舟行驶。因防踪迹被人知道,船到南京便将船家辞退,由母女二人自己驾舟,往江南一带寻找住处。
也是小妹年轻好胜,无什经历,没想到风涛之险。这样宽的江面,无人相助,许多不便,每日沿江而行,已甚吃力;江母忽然病倒,举目无亲,只得把船停在瓜洲镇上。经人指点,好容易把医生请来,不料上岸之时,想起病母在床,船中无人照应,山中带出来的金珠细软多经净波换成银钱,藏在船上,惟恐被人偷去,匆匆取出,分开藏好,一时心慌意乱,将两包散碎银两放在一边,没有藏起,于是露白,被一水贼看去,以为孤弱妇女好欺,就此下手也不至于全光,因见小妹走时,拿了几包东塞西塞,又因泊处邻船人好精细,受过小妹拜托,引起同情,在旁留意照看,不许外人上船,意欲夜来全数偷走。
小妹心中忧急,不免疏忽,延医服药之后,见江母半夜醒来,似乎稍好,烧还未退,又听医生说至少要四五天病才能愈,耳听笙歌之声由左近客船上传来,江面上风平浪静,月光如画,上下一片空明,江波浩荡,漫无际涯,新秋月色分外清丽,夜景幽绝。待了些时,回顾榻上病母,刚又睡去,床前一盏昏灯残焰幢幢,和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相映,别有一种凄凉阴晦况味,左近客船上也似曲终人散,停了声息,只有明月江波依旧同清,上下天光悄然无极,只听浪头拍岸,呜咽之声,轸怀身世,不禁引起国破家亡之痛,伤感悲切了一阵,越发夜深。
小妹自从母病,已有两日夜衣不解带。头一天泊处是一小村镇,无处寻医,只服了一点救急成药。江母本来病已稍好,不料服药时江母怕热,坐在船头,正拿着净波所赠各种救急的药,乘凉观看,忽然一阵江风,浪头暴涌,船身一侧,那些药品均是小包,事前没有留意,小妹忙着烧粥,又未在旁,全数被风刮走。想起近三四年日夜忧思,年老多病,由云林庵起身时,蒙净波细心周到,费了好些事,连新带旧送了这十几种灵药,以备不时之需,自不小心,全数送掉,以后再有病痛,何物医治?就有医药,也无如此灵效,净波又说“此别少说也要七八年才能相见”,连愁带急,下午便自病倒。
小妹一个人,又要摇船又要服侍病母,心更忧急,人早疲乏,这时江母睡熟,才得稍息。忽想从昨日起还没有吃过东西,以后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大病未愈,我再病倒,岂不更糟?念头一转,见水天空旷,江岸上树影参差,清荫遍地,人家房拢都是静悄悄地排列在月光之下,群动皆息,寂无人踪。跳板已撤,以为半夜三更不会有人,天又太热,先去榻前仔细查看,见江母睡得甚香,鼻息已匀,头上烧也减退。知道母亲最怕闷热,不许关窗,好在没有什风,窗也只开了一扇,便将窗门虚掩,自往后艄吃了一点冷粥,将新粥烧好,觉着身上汗垢难耐,性又好洁,去往前面看了一遍,觉着母亲病好多半,心中略宽,忙将衣服取往后艄,脱下外衣,只穿一身贴身中小衣纵入水内。
女孩儿家终是面嫩,船虽泊在镇东未一条冷僻之处,邻船多在西面,只有一船相隔最近,大的客船均在埠头一带,仍恐天气大热,有人夜起,被其看见,仗着新学水性,一到水内便往下沉。意欲到了水下将衣服解开,洗上一个痛快,再偷偷和衣而上,换去湿衣,将衣服洗好,挂起吹干,明日好换。这类水浴;近一月内,小妹差不多每夜必洗一次,成了习惯,为了母病,强忍了两日,母病渐好,便觉难耐。到了水里,觉着凉爽舒适,神志一清,年轻疏忽,忘了船上无人照看,当地水路要冲,五方杂处,坏人甚多,不由多洗了些时。等到洗好,又想练习水性,双足一蹬,便往江心蹿去,离船二三十丈,泅泳了一阵,忽然想起洗时已久,不知母亲醒来也未,莫要醒后腹肌,喊我不应,心中一惊,立往船后游去。
偶然探头水上,觉着起了江风,方才碧空千里,天水相涵,素魄流光,天气本来极好,就这半个时辰左右,竟布满了浮云,一轮月影在云层中穿来穿去,宛如层层罗网挡在前面,正在拼命挣扎,想要突围而出,无奈云网太多,穿过一层又一层,那月好似飞丸跳掷,只在云隙中钻来钻去,月光也自明晦不停,隐现无常。知道风浪将起,急于回船,接连两蹿。
眼看离船不过十多丈,就要到达,方想:我母女此时正和那月一样,前面摆着许多罗网,只不知将来能否重放光明而已,且喜江风初起,远近船上人还未惊醒。刚把双足一蹬,朝前猛蹿,忽听前面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之声,忙把头探出水上一看,目光到处,瞥见船舱大开。江母正立窗口,微闻忽怒之声,船旁浪花腾涌,尚未平息,料知有事。心中一急,慌不迭往前驶去。
江母也看见爱女由江中赶回,忙往后艄迎去。小妹匆匆赶到,看出母亲病已大好,只是面容急怒,从来少见,以为自己不该离开,母亲醒来,喊人不应,因而生气,连忙赔笑。刚喊得一个“娘”字,江母见她周身水湿,流了一地,忙喊:“乖儿快换衣服!我有话说。邻船想已惊动,一个不好,我们此时便要开船走呢。”
小妹见母病愈,心方一喜,闻言大惊,忙将先备好的干衣取出,匆匆换好。江母见那一口小箱衣服尚在,不禁脱口说道:“这个还好!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留了一箱衣服。”
小妹惊问何故,江母方说:“乖儿不要着急,我们失盗,所有衣物银两,除这一箱旧衣外,全数被贼偷光。等我醒来发现,那贼还想动武欺人,一个被我用重手法打落水中,一个已逃往岸上,脚底颇快。我病后腿软,追赶不上,恨他欺我孤儿寡母,心肠太毒,前后来了两三次,连我身上盖的一条薄被和动用之物均想全数偷走。不这样我也不会惊醒,一时恨极,用两枚铜钱朝岸上打去,全数打中,那贼虽然逃走,内中一钱似已打中要害,不死必伤,被他同党扶了逃去。我不该出声呼喊。落水那贼受伤更重,多会水性也非死不可。
最气人是此贼逃时还被搜出几十两银子,我先不曾发现,刚将岸上逃贼打伤,他正由后走来,想是看出不妙,打算入水逃走。我本无心杀他,正在急喊:‘大家都是苦人,只给我母女多少留点保命钱,便不伤你!’不料那贼狡猾异常,我又不曾和这样恶人有过交代,他见我用两枚铜钱把他同党打伤,我再一示威,空手将支窗木棍用手斩断,明已知道厉害,仍想全数拿走。背靠船窗,口说好话,一手拿着银包,一手拿起茶杯,假装口渴饮水,说他许多苦处,不料误偷好人,情愿全数奉还,只请赏他一点伤药去医同党。
我病后刚起,又不愿将事闹大,正和他说:‘不必全数还我,伤药我却没有。’只顾听他低声急叫求告讨饶,始终忘了先将银包抢下,一不留神,此贼扬手便是一茶碗打来,我往旁边一闪,他已带了银包倒翻出去,蹿入水内。我恨他不过,隔水一掌打中头部,此贼就通水性,也难活命,但他至少还有三个同党,二贼一死一伤,必要报复,邻船也恐惊动。万一踪迹泄漏,如何是好?”
说时,小妹已将江母扶向前舱坐定,虽幸母亲病愈,但是用费衣物,除却一箱旧衣,全被偷光,以后如何度日?心中悲愤,还不敢露出。正在悔恨心粗,不该离开,忽听船头有人低呼“小妹”,探头一看,正是邻船船家牛老头,知其人甚忠厚,忙请进船,告以前事。
牛老头摇手低语道:“小妹不要说了,你们失盗的事我已知道。这是瓜洲、镇江一带有名的水贼长江四鼠,一向心狠手黑,无恶不作,专一偷盗往来客商。你母女外表不像有钱的人,不知何时露白被其看出。他第二次搬走你们箱子行李之时,我夫妻已被惊醒。为了他们凶恶异常,势力大大,无人敢惹,每偷孤身商客,多是明目张胆,和强盗一样。事主胆小害怕,装不知道,财物虽被偷光,人还不致伤亡,稍一抗拒惊呼,便被所带尖刀刺杀,将人绑上石头推人江中,有时连船家一齐遭殃。哪怕泊在大镇船多热闹之处,当时不能下手,也必暗中尾随下去,水性又好,只被看中,极少幸免。
最可恶是心肠太黑,一物不留,有时夜间行船,也会由水里追去,抽空下手。近年受害的客人,每月少说也有四五起。他们偷了人家财物,狂嫖滥赌,钱和水一样,用得差不多再去偷盗,无家无业,可恶已极,人更无赖,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方才江老太不知用什东西打伤了一个,落水逃的一个也似受了重伤,沉底未起。我先见你母女二人不用伙伴,长江行船,又是远路来此,还在奇怪,想不到竟有这样本领。我料落水那贼凶多吉少,莫要受伤大重,沉死江中,等尸首浮出水面,贼党前来报仇生事,岂不讨厌?此时离天明不过半个时辰,又正变天,最好早点开船,要省好些烦恼。我们因恐贼党看出,先还不敢过来,如今贼党已然走远,特来通知。还是快些走吧。”
江母便说:“衣物银两全被偷去,还有一包,又被水贼带入江中,前途无以应用,不知能否捞起?”
牛老头说:“你们先前不该泊在此处。这一带虽是江岸,看去水平无浪,江水甚深,下面浮泥深达一丈以上。银子沉重,定必沉底,多好水性也难捞起,再要被贼党带走或是中途失落,不论那贼死活,都是海里捞针,没有指望。小妹水性方才我已看见,虽然极好,想在长江之中把银捞起也办不到,何况离明不远,小妹这点年纪,品貌又好,入水寻银定必轰动,远近传说,赶来观看,难免惹出事来。莫如把这大船摇往前途卖掉,换一小船,多点钱出来,暂时度日。以后再想法子的好。”
江氏母女闻言,忽想起那船乃净波托人代买,工料极好,只是稍大,行船费事,又不愿雇人相助,江宽浪大,小船也不合用,本就打算寻到地头将船卖掉,闻言心中略定,同声赞好。
小妹细一检点,还有一包碎银,因为方才买药不曾用完,回时随手塞在被褥之下,未被水贼偷去,约有四五两重,另外还有一吊多散钱。好在米盐油柴等必需之物,净波行时均代办好,足敷三月之用,计算暂时还不妨事,母病又愈,心更放宽,为防病后体弱,强劝江母安卧,自去准备开船。牛老头笑道:“此时顺风,你们如其顺流而下,再好没有。”
因怜小妹孤女,又将老婆儿子喊来相助,将篷拉起,并告小妹行船之法和前途停泊之处。
小妹行船本已学会,见他细心指点,帮着忙乱,转眼停当,自己省力不少,知其人甚贫苦,仗着打鱼为生,所得无几,遇到天时不好便难一饱,又知水中沉银决捞不上,便将所剩碎银取了一两赠他夫妻。牛老头叹道:“天底下只有苦人才能怜惜苦人。我虽不知你们来历,照我看法,也是孤苦艰难的人,不被贼偷还好,经此一来,差不多被贼偷光。你们寡母孤女,老的老,小的小,以后不知如何度日,我们好歹还能打鱼为生,如何忍心还要你的银子呢?”
江氏母女苦笑道:“我们虽穷,好歹还有两三月的粮,这条船也能卖些银子。你们只此一条破船,遇到天气不好便难度日,少分一点也不相干。”
牛老头见她母女再三劝说,其意甚诚,只得谢诺收下。为感送银之德,强要送到前途再行分手,以防万一风浪太大,小妹一人照顾不及。小妹一算前途还要买药,相隔只数十里,只得应了。
开船以后,牛老头见风色甚好,便在后艄代她劈柴烧饭,一面指点行舟之法和平生经历。小妹见他人好,顺风顺流,只须将舵掌好便可无事,等服侍江母吃完粥饭,又服了一次药,人已睡熟。遥望东方,已有明意,天色却甚阴晦,便和牛老头谈问商计前途之事。无意之中谈起打鱼,忽然心动,向其求教。才知牛老头从小便以打鱼为生,吃这碗饭已数十年。只要办只鱼船和一些用具,肯卖力气,数口之家足可温饱,有时满载而归或是时鲜上市,得财更多,自食其力,度日有余。
无奈所有鱼市均有鱼牙经纪人把持,大秤买进,小秤卖出,加上佣钱,剥削已多。另外还有官府土豪硬要进献,强买还是好的,稍不如意便遭打骂。最厉害是时鲜上市本来极好买卖,官府推说进贡皇上,强迫献纳,一班差役如狼似虎,一个应付不好,便要家败人亡不能安生。经此层层压榨,所得的钱只有十之二三。近年官府之外又多出两个恶霸和好些流氓,强买硬夺,日子越发难过。以前原好,现在都被这班恶人剥削,喘不过气来等语。
小妹听他说到好处,少女天真,不知鱼行经纪,连同打鱼,都有一定地段,渔人不受剥削便难立足,暗忖:以后无法度日,自己本会水性,何不也弄一条渔船。靠着打鱼奉养母亲,岂不是好?表面不说,专心向其打听。牛老头有问必答,说得十分详细,小妹一一记在心里。船到前途泊处,又代小妹买了副药和一些日用东西,方始殷勤别去。
江母伤财免灾,第二日人便痊愈,由此防备贼党危害之外,又加上生活忧虑,日夜愁思,无形中种下许多病根。母女二人沿江而下,沿途都想寻觅隐居之处,均未如愿。一路浮家泛宅,时行时止,连经许多城镇,因只母女二人,不能离船太远,小妹年纪太轻,江母又不放心,好些顾虑。
光阴易过,不觉秋末冬初,剩下几两散银钱已用去了一多半,隐居之所仍未寻到。小妹虽然年幼,却比江母精细得多,既觉那船是个累赘,又想余钱有限,船上食粮已快用完,一任如何省吃俭用,总有尽时,不在钱未用完前将船卖掉,到了柴米俱无,定必受欺贱卖。便和江母商量停当,先打听好了船价,然后一路问将过去,中间连受坏人欺骗挟制,均未上套。最后居然卖得善价,竟将船本得回,还多了一点利息。又将零物卖掉,只留下一口衣箱、两件行李。先装朝山雇了一只小船,由水路往杭州进发,住在西湖一家尼庵之中。
游完六桥三竺,小妹爱西湖山水清丽,本想住下。江母觉着西湖名胜之区,地大繁华,贼党难免往来,恐露形迹。小妹又听庵中尼姑说起富春江上风景和桐君山色之美,忽动游兴,暗忖:师父行时原说,只是江浙一带偏僻所在均可安居,并且无论住在何处,到时自会寻来。久闻富春江山水清丽,何不前往一游?如能寻到好地方隐居在彼,也是一样。议定起身,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母女二人共只一肩行李,随便搭一航船便自起身。主意虽早打好,无奈人地生疏,又是外方口音,形迹还要隐秘,不敢当众显露。途中听说金华北山和兰溪、永康一带山水都好,会稽山阴更是古今胜地,中途变计,先往金华,一路游山玩水,寻访隐居之地。宿处多在尼庵和老实乡民人家,从未往大城镇中走过。隐居之地也未寻到,不是人山较深,便是离城市太近,许多风景优美的山水佳处,均因地理不熟错过。
这日江母因小妹人已渐长,到处流连寻访,又过了一年多。前被贼偷,留下的几件旧衣服已破得不能再穿。同时想起前往永康去游方岩,曾经发现一处地方,半村半郭,比较还好。这两年来行踪无定,必须早把地方寻到,照野云长老所说,将标记挂出,以免长老师徒和陈英万一有事,无处寻找。打算去往城镇把安家日用诸物买好,日内如无适当之处,便往永康隐居。
小妹出门在外已有两三年,除被贼偷了一次,未遇一个仇敌。知道母亲酒量甚好,爱吃火腿,自从在外飘流,不嗜此味已好几年,难得到此出产之区,想借买物之便,同往城镇觅一酒楼开荤,请母亲醉饱一顿,立时赞好,同往城镇中走去。本意去往城中饮酒。渡江以后,见江边镇店甚多,十分热闹,又有一家大酒楼,便同往上走去,择一临江座头落座,叫了两样酒菜,正在饮食,低声说笑。忽见店伙走来,笑说:“江老婆婆,方才有一客人姓苏,请你和小姑娘吃完去往下流三里柳树之下相见,酒饭账已全会过,只管请用。这位老人家本等你二位一起走,因有一事必须先走一步。他是本店老主顾,医道极好,又会算卦,是个好人。行时并说他和二位是至交,分手已好多年。恐想不起,二位女客如问,可说二位的至亲。老王是他好友,你们由云林庵来,他也知道。为寻你们,特来此地,一说此话,你们便会想起等语。”
江氏母女先颇骇异,后听对方自称老王旧友,明指先王而言,又知自己来历假姓,料是野云长老所派,再不便是先王旧友,心方略定,已然被人认出,便是敌党,也逃不脱。仔细一想,觉着对方决非敌党,一问店伙那人形貌,说是一个红脸长须、身材高大的老人。回忆芙蓉坪虽有一个姓苏的名医,貌相却又不对,只得罢了。
吃完起身,照着所说,赶往下流三里所说柳树之下一看,老人并未在彼,只有一个村童守在当地,还未开口,已先迎来,问知二人姓江,随手交过一张折好的纸条,字甚潦草,仿佛忙中所写,大意是说:“江氏母女离庵三年,住处尚未寻到,似此飘流好些不便。想是人地生疏,寻找不到适当地方,看信之后,可照所说去往富春江桐君山,那里有一山村名叫黄港村,寻一姓奚的老人,告以苏半瓢之友托他引路,寻找隐居之所,便可如愿。本意相伴同往,不料有一要紧约会,又有别的波折,以致失约,还望原谅。”
后又添上几行小字,上写他本人有一义女,也同隐居在江边镇上,离黄港村不远,只等事情一完便可相见。义女兰珍已另命人送信,日内必能见面,看完烧去等语。底下署名“吴尚拜启”四字。
江母看完,猛想起老人便是昔年母家世交独叟吴尚,苏半瓢乃是他的化名,起初原是一子承桃父母两房,苏乃他的母姓,真名近二十年已无人提起。先王在时,并还往芙蓉坪去过两次。有此异人为邻,能得许多照应,只不知酒楼相遇,何故不肯见面,约了地方,又复失约,仿佛有什急事神气,是何原故?稍一商量,谢了村童,赶回镇上,将应用诸物买好,便往桐君山赶去。
到了江边埠头,上岸之后,方觉和平日一样,无可投奔。当地又是一个小镇,急切间连寻住处都难。天又渐渐黑了下来,苏半瓢所说奚醒和义女兰珍,不知人在何处,想向村民打听。忽见一少女匆匆赶来,到了面前立定,朝江氏母女看了两眼,笑问:“这位老伯母可姓江吗?”
小妹见那少女貌甚美丽,和自己一样并未缠足,脚底甚快,村人多与相识,甚是和气,脱口问道:“姊姊贵姓?芳名可有一个兰字?”
话未说完,少女已先接口道:“小妹正是苏兰珍,伯母、姊姊新来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家中一谈如何?”
江氏母女闻言喜谢,到家一谈,才知苏半瓢隐居当地已有多年,前日偶往兰溪,遇见两个强仇,约定在金华北山相见。本应明后日双方恶斗一拼死活,因女铁丐花四姑隐居山中,料知仇敌是他同党,孤身应敌原有戒心,后在镇上饮酒,又遇到一个姓何的老友,得知仇敌虚实,并说老花婆自从洗手归隐,每日养尊处优,尽性享受,舒服已极。对于旧日同党和绿林中人,虽然一体接待,有求必应,轻易却不肯多事。有人往请助场,必借洗手为名,婉言谢绝,只出财力,不出人力,不过苏半瓢的仇人是她旧交,约在当地拼斗原有深意,想要引他出来。
半瓢带着亡友之女隐居江南,昔年许多老友多半不通音问,孤身应敌未免可虑。好在老花婆昔年本是相识,意欲抢在前面,同往北山,向老花婆打个招呼,免其出手,要少好些麻烦纠缠。但知半瓢成名多年,性刚疾恶,决不肯向老花婆打招呼,借一题目将其引走,故未赴约。后来半瓢问出底细,因觉老友好意未便坚拒,自己仍不愿去,便由那姓何的想一方法,代约一人,告知老花婆的好友金星神猖查洪,令其致意花四姑,不要管此闲事。老花婆本就不愿树敌,又知半瓢乃昔年湖广大侠独叟吴尚的化名,与各位长老、前辈异人多是旧交,惟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别的强仇大敌撩拨出来,躲避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事?何况对方又给了她一点面子,本人虽未投帖拜山来打招呼,有此成名多年的中间人出头点到也是一样,当时答应非但不肯帮助贼党,反而露出暗助之意。
半瓢虽知事已无妨,但那敌人十分凶险,党羽颇多,偶在西湖相遇,相约来此,本定事完便即迁居别处,但因江氏母女此后隐居桐君山须人照应,意欲暗中保护,又恐贼党寻来,泄露踪迹,一面打消前念,一面打好斩草除根的主意,将那两个仇敌,连同那几个穷凶极恶的老贼巨盗一齐除去,免留世上害人。无如自己这面人少,日期已迫,为防到时漏网,尚须跟踪追杀,一个不巧,就许有好些时的耽搁。自己隐居之处还不能令贼党知道。为此专人送信,吩咐兰珍往迎江母,告以真情,以防醉鬼奚醒酒已吃醉,寻他不到,无处安身。
江母听完,才知对方只知吴尚旧名,当苏半瓢是另一人,相隔年久,未知底细,自己在此,得他照应再好没有。满拟不久便可见面,哪知半瓢一去不回。仗着奚醒、兰珍相助,在靠近黄港村的风景佳处建了几间房子,开了七八亩田地自耕自食,母女二人度日还不十分艰难。不料搬家不久,江母连患重病,将带去的钱用光,眼看日子难过,陈英忽然寻来,暗将宝石送到藏起,一听江母病贫交加,便将身带银两全数留下,说是奉有师命,要往芙蓉坪查探老贼曹景虚实,回时必要多带金银,请义母、妹子放心,住了几天辞去。
小妹见所留银子不多,母亲多病,医药调养不少花费,照此下去,单凭几亩山田难于度日,人口又少,兰珍一点家用钱已被母亲医药用去,大家都穷,陈英不知何时才回,日月一久决难支持,便把陈英所留银子分了一半与兰珍和醉鬼奚醒,余银买了一些必需之物和补药,再托兰珍在镇上造了一条小船,乘着江母病好,同往打鱼。头一天便遇鱼汛,得了不少鲜鱼。一算鱼价,照此打法,出船一次,足抵三四日的用途,方自高兴,不料拿到镇上,便受鱼行经纪人的恶气,动起手来(事详《云海争奇记》)。仗着母女二人均有惊人武功,虽将那些土豪恶棍打败,但因人地生疏,形踪又要隐秘,不敢结怨树敌,乘人一劝,立时收风。
为了年幼无什经历,定约时答应鱼行只在江中卖鱼,永不上岸,无形中吃了大亏。打得鱼来,只好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向那往来客船沿江兜卖,往往费了大半天气力卖不了多少,自己又吃不完,重又将鱼放掉,明日再来。人又长得美貌,常受小人欺侮。后来实忍不住,心中气愤,连打了两次无赖,方将名声传出。往来船家十九知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肯受人调戏,更非金钱所能打动;后又问知小妹孝母义气,专帮穷人的忙,本领又高,全都止了邪念,生出同情,反加敬畏;偶遇客人是个轻薄少年,想惜买鱼说笑挑逗,定必劝止警告;船客要是有恶势力的官绅恶人,老远先打招呼,不令近前。
小妹恐怕生事,不是熟船或是迫不得已,轻不上前,虽然生活劳苦,开头也能勉强度日。无奈江母的病时发时愈,所用都是贵药,老病一发,少说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愈,小妹日子自然越过越苦。这日因江母刚好不久想吃鲥鱼,恰巧在江中打了三条大鲥鱼,卖去两条,留下一条,匆匆赶回。
小妹每次打鱼回来,照例是将渔船托与一个相识船家代为照看,专走无人小径。这次因买姜醋作料,并打一点好酒,上岸之后便往镇上赶去。这时天刚过午,镇上人多,热闹已极。小妹买好酒醋正往回赶,迎头遇见当地第一恶霸、近年方始洗手的黄河内水盗金鹏的狗子小恶霸金庭玉,带了一伙横眉怒目的教师和爪牙恶奴去往镇上纵饮,一见小妹提了鱼篮走来,忽生邪念,上前调戏。
小妹见被恶奴围住,不放过去,话更污辱,实在忍耐不下,便动了手。狗子看她厉害,避向一旁,口中恶骂,命将此女擒去做小老婆。小妹虽是以寡敌众,毕竟得过高人传授,并未吃亏,无如对方的人越来越多,打倒了几个并不济事,眼看危急,心正悲愤,忽听一声“哈哈”,一条人影宛如大鸟飞来,两手一挥,敌人纷纷退避,跌倒了好几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白发红颜的长髯老人,凭着一双空手,便将贼党全数吓退,知遇救星,方想请教姓名,来人已向狗子冷笑道:“欺我子女儿的竟是你么?我不值与你计较,教你父母快来和我说话。”
狗子方才气势汹汹,不知怎的,见了老人竟吓得面无人色,那许多的教师打手也无一个敢于上前。僵了一阵,最后还是一个樟头鼠目的教师赔笑说道:“苏老前辈不要生气,金老弟方才只当她是一个卖鱼的姑娘,本意买鱼,不料小姑娘误会,发生争执,因而动手。要早知是你老人家的干女儿,哪有此事?还望高抬贵手,不要见怪。等我们回去禀告老庄主,再来赔话吧。”
小妹一听来人便是苏半瓢,心中一喜,几次想要开口说出狗子罪恶,均被半瓢示意止住,听完冷笑道:“我还道金氏夫妻家教不严,连我老头子也要受他儿子的欺呢。既然事出无知,我也不再计较。此是我至亲江小妹,又是我的义女,你们却须认好。下次无论何人,只敢无礼,休怪我老头子不讲情面。”
说完又朝小妹把脸一沉,故意喝道:“你母女既来投我,明知我要许久才回,人地生疏,又与鱼行约好,只在江中卖鱼,如何违约?他们虽是欺生,你也有点疏忽,还不随我快些回家!上次我和你娘金华见面,还有好些话没顾得说。你兰珍姊姊此时可在家么?”
小妹会意,料知狗子势力必大,半瓢借着发话,说出彼此关系甚深,并非路见不平出头为难,忙笑答道:“我并非来此卖鱼,乃是带与娘吃。兰姊也在那里。不料他们欺人大甚,酒和作料都被糟蹋。且喜鱼还未动,等女儿买了酒来,就拿这条鱼请干爹同吃吧。”
半瓢含笑点头,刚问小妹有钱没有。狗子先极害怕,后见筝已平息,心中一定,又想讨好,老着一张丑脸近前赔话。先请二人同往酒楼,二人不肯;又命酒楼送桌酒去与苏老前辈洗尘,并向江姑娘赔礼。
小妹想起有气,方要开口,半瓢己先说道:“我们老少共只凹人,加上奚醉鬼也只五个,全席不消,可将酒菜随便拿来几样,带一点酒,连这家伙均由我们自己带走。明日我再送还,免得驳你面子。但是她家寡妇孤女,一向不与外人来往,以后黄港村东南小松林周围一带却不许人惊扰她们呢。”
狗子本心还想乘机拉拢,一听口风暗中带刚,半瓢说时二目神光炯炯,正注定在他脸上,想起乃母女贼白凤娃平日警告和此老的威名本领,不禁吓了一跳,只得诺诺连声,力言:“既是老前辈的女公子,我们怎敢无礼?”
半瓢笑道:“原要这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