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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上)燔松炙虎 巧计戏凶僧

    前文陶元曜、蒲漪、娄公明、寇公遐、李镇川、马玄子诸老,以及由金华北山得信赶来的诸平、叶神翁、王鹿子、司空晓星等先后二十来位老前辈,在黄山始信、天都两峰,与一班凶憎、恶道相持恶斗了三日。黑摩勒、江明、童兴同了玄莹大师的门人玄玉、清缘,同往铁船头山峡之内,除了三条最恶毒的虫蛇和猛禽犬骛,也随后赶来。
    申林早奉师命在鳌鱼口接应,一见五人赶到,忙即唤住。由口旁山洞秘径中引了进去。先到始信峰下洞,再往峰顶拜见各位师长,随在洞中住下,每日同出观战。众男女小侠初次见到这大场面,又见自己这面连占上风,全都兴高采烈,得意非常。
    众中只有江明一人心中有事,只管双方打得热闹火炽,一心惦记杀害父母全家的仇人,暗忖:前在山中,只当仇人是独叟吴尚,后来随师下山,才知另有其人。亲姊姊是江小妹,不是兰珍。无如百计千方向人打听,全都不肯吐露只字。后听姊姊说起,有一皮衣被一姓唐的借去,乃是吕师伯经手转借,请黑哥哥代为探询。母亲、姊姊均是女中英侠,目前往在虞舜民家中,衣食无忧,一件皮衣何值如此重视、此中必有原因。方想追问,不料姊姊言词闪烁,又向黑哥哥示意,疑点甚多。无如大家守口如瓶,略微探询,各位师长定必正色告诫,连黑哥哥那么豪爽的人,彼此又是骨肉至交,均不肯说一句,可知事关重大。
    好容易来路途中听童师弟露出一点口风(事详《云海争奇记》),未等探询,又被黑哥哥示意阻住,一句也问不出来,实在气闷死人!听童兴的口气,此事必知几分,至不济,那兵书峡隐居的老少三人来历姓名也必知道,只要姓唐,又是借我母亲皮衣的人,将其寻到,便能问出真情。兴弟年轻口直,胸无城府,又最爱友,何不背人向其打听,再不肯说,好在师父现已许我随意在外走动,往来黄山、永康两地。凑巧黑哥哥和七指神偷葛鹰订有约会,十日之内便须赶往自雁峰何家相见,一同回去,连来路途中已耽搁了好几天,至多还有三日便须起身,到时假作同归见母,中途设词分手,赶往兵书峡,好歹也寻到那姓唐的,问出一点底细再打主意。这日心正盘算,恰巧敌我双方隔峰相持,不曾出手。
    黑摩勒因与葛鹰有约,暗忖:我刚拜师不久,又拜娄师,到日不归,葛师难免多心。这班前辈异人,平日得见一面都难,好容易都聚在此,单是观战开眼,有什用处?何不乘此有限数日良机,向娄师和诸老前辈请教,学得一点是一点。于是每遇诸老无事时,便即恭请教诲。娄公明本来对他期爱,又看出他紧记前师之约,日期有限,求学心切,越发看重,每请必允。别位老辈也都奖赞,再一随时指教,短短三数日中,黑摩勒着实得了不少进益,这时刚被娄公明与司空晓星唤去,不在峰顶。
    童兴正和清缘一起,同坐松林石上,向对峰眺望说笑。江明不禁勾动前念,忙赶过去,故作不经意之状笑道,“兴弟,怎么只你和小师姊一起,他们人呢?”
    童兴笑答:“黑哥哥寻娄师伯求教去了。申师兄本和我一起,后被大师姊来唤去,说陶师伯有话吩咐,一同去了。我本和苍猿师兄同立峰前洞口,小师姊说敌我双方日内不会动手,看厌无聊,约来此间打听一人,本想少时间完了话,请你来谈呢。”
    江明便问打听何人。童兴闻言,方一迟疑,清缘已笑说道:“其实说也无妨,就是令姊。我和师姊早想见她一面。方才已听童师弟说了。”
    江明心又一动,故意笑答:“家姊现住永康虞家,二位师姊如愿光临,归时正好同路,有什事情见教么?”
    清缘笑道:“我师姊也是受人之托,想见伯母、令姊问几句话。先因不知住址,后往富春江边寻访,又值迁居,不知何往,已然回复人家。为了那人日前曾往金华北山去过一次,并还受伤回来,不曾上场,也许他兄妹已知令姊住处。我们归途须往他家,问明之后再定。令姊孝友英侠,今之奇女,便不受人之托,也要往见。何况方才听说,家师昔年好友湘江女侠柴师叔也隐居在虞家,去是必去,但不同行罢了。”
    江明忙问:“师姊说那好友兄妹,可是姓唐,隐居在兵书峡多年的么?”
    童兴因守黑摩勒之诫,知道江明亲仇时刻在念,人又精细,随时都在留心访问。方才听说,恰是这两兄妹,惟恐清缘走口,方说“不是”,底下话未出口,清缘已同时说道:“我不会说假话,虽然被你猜对,你的事我已知道;但是他们全都嘱咐过我,此事关系太大,你又性情刚烈,时机未到以前,如仗匹夫之勇,去了只是送死;知而不去,何苦听了难受?我们已然约定,此时决不向你吐口。你如自己知道,那是无法;你那假装老实的样子,在我面前全使不开。再如盘问我们,豁出你恨我,去向陶师伯禀告,你连想回永康都无望了。”
    江明知她心直口快,说得出,做得到,经此一来,连童兴也不敢再问,又听童兴在旁力劝说:“事是知道一些,无如二哥知道,有害无益。又奉各位师长与黑哥哥严命,纵令二哥怪我,也不敢于妄谈。”
    只得强忍心头悲忿,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也不会随便轻举妄动,冒失行事。想先知道,也是人情。不闻不问,听其自然,成什人呢?大家既把我当冒失鬼,一字不说,我就从此不再打听如何?其实我就知道底细,不奉师命,时机成熟,还不是和现在一样气恨在心,有何法想?如其可为,休说黑哥哥和我骨肉至交,单是各位师姊兄弟,哪一位不是侠肝义胆、为友锐身、不计安危的英侠之士?能这样如无其事,连话都不许问么?”
    清缘见他强作笑容,目有泪光,知其心中悲苦,便笑劝道:“江师弟,我们实在太爱惜你。你能明白事关重大,暂时必须慎秘,免误全局,最好。换我设身处地,也必和你一样。事情早晚你必得知,决瞒不久,但你方才所说却要算数。如逞血气之勇妄想一试,休说成功十九无望,即或侥幸一时,至多和仇人一齐拼掉,不特使老母姊姊痛心,良朋悲恨,反使穷凶极恶之徒平日积恶如山,临了只以一死了事,岂非不值?各位师长多为此事痛恨,至今不曾发难,一半因为时机未至,一半还不是想等你们这些遗孤成长,手刃亲仇,为被害的许多人发泄冤恨么?忙它作什?”
    江明知问不出,假意谢诺,暗中仍照预计行事,由此也不再探询。
    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三日。诸老忽将众小兄弟唤去,司空晓星先对黑摩勒道:“葛师自从收你为徒,认为衣钵传人,难得你心地纯厚,虽拜娄师,不肯负他恩义。此时敌我双方尚在相持,我们除恶务尽,敌人又须七日之内始能到齐。你由北山行时,和葛师不曾见面。葛师只令旁人带话,令你十日后去往白雁峰赴约。好在你天资灵慧,就这几天,已将娄师所传基本功夫学会,照此勤习,必有成就。你离北山已有八日,回去正可应约。昨问江、童二人,均因与你交厚,又以来时未向母亲、师长禀告,意欲同行。此后你们三人多半常聚一起。人类本应互相扶持,济困扶危,救助人民,均是我辈应为之事,不过你们年少气盛,又都性刚疾恶,难免操之过急。以后应从宽厚一面着想,遇事首要虚心,不可骄狂自恃。还有江明亲仇关系重大,平日言行更须慎秘,时机一至,自然如愿,水到渠成,心急不得。此时不知底细最好,如以机缘,得知一二,也须归告母姊师长,从长计较,待命而行。妄逞一时意气,以能复仇为勇,不特仇人厉害,万无成功之望,甚或贻误全局,增加母姊惨痛、师友悲愤,后悔无及。因你以后常在外面走动,人又细心,迟早必能探出几分,特加告诫。其实你不必急,如见你们这些遗孤都无出息,各位师长已早约人下手,令师也不会苦心成全,此时就许你下山了。现既命你在外历练,发难自不会久。莫要辜负令师教导苦心呢。”
    江明闻言,当时也自警觉,连应“弟子不敢”。陶、娄诸老也向三人分别告诫了一阵,方令起身。行时,三小弟兄又和祖存周、申林、玄玉、清缘、蒲青、蒲红诸人殷殷话别,各订后会。一同送出鳌鱼口山洞秘径,方始分手。
    到了路上,江明想起各位师长训诫,虽觉众人所说有理,但想事关重大,固应慎重,仇人姓名住址仍应知道。兵书峡唐家老少踪迹如此隐秘,听众人所说口气,似乎司空师叔也是近一二年才知底细。又是借那珍贵皮衣的人,分明不是同仇,也与报仇之事有关。如能寻到,既可访出真情,并还结交几个异人奇士。我只不轻举妄动,有什相干!何况行时司空叔也曾说起“既在江湖走动,早晚必有风闻”的话。如向黑、童二人询问,徒令生疑,一句也问不出。前途不远便是兵书峡,正好便道访问。偏与二人同行,如知我去,定必劝阻,途中如想不出抽身之法,只好回到永康见完母姊,设词再来了。
    三人脚程迅速,兵书峡已相隔不远。因非必由之路,眼看快由左近绕越过去,正想不起脱身之策,忽听远远虎啸之声。童兴笑道:“我们这回自一上路,就未吃过一天好的饮食。反正无事,明日赶到白雁峰定来得及,此时有点腹饥,且打点野味来,烤吃一回,换换口味如何?”
    黑摩勒知道童兴幼得师门钟爱,彭氏双侠因在北天山住过几年,对于饮食均颇讲究;陶师伯山居清苦,老辈中虽有几位好量,酒食均是主人特为备办,为数无多,后辈门人全都随吃山粮素斋,无一陪侍,童兴年幼,难免口馋,便自己走了这远的路,也觉有些饥渴,申林所备干粮又均粗板,闻言也不由动了食欲,笑道:“兴弟你口馋么?这个容易,听那虎啸就在隔山,你二人等在这里,我去打一个来。如有口福,就便捉他几只山鸡来烤,还更妙呢。”
    童兴笑道:“要去都去,以黑哥哥的本领,杀一虎固是容易,到底同去热闹,借此活动手脚也是好的。”
    说时又听两声虎啸。黑摩勒方说:“虎还不止一个,同去也可,最好分成三面,免被逃走。吃还小事,方才来路山凹中,还有两处茅篷和几家山民,离此不过一二十里。这类猛兽,留在山中,必为人害。就便除去,免得樵采的人遇上受伤。”
    江明一听黑摩勒应允,早料童兴必主同行,心中暗喜,表面却作听便,一言不发。及听黑摩勒主张分路搜索,更对心思,正想故意说上两句反话。黑摩勒话未说完,忽然想起当地离兵书峡近,以及上次追杀大虎,与两小兄妹争斗之事,心中一动。暗查江明神色自如,似觉童兴口馋,微笑不语。自己又是天生说到必做的性情,不愿临场反口,暗忖:明弟素敬师长,哪怕私底下,也从无违背师命之事,以前还向众人打听仇敌姓名下落,自从司空叔与各位师长告诫之后,这次途中便未再提前事。此人天性至厚,又极沉稳机智,如非谨守师言,便是以退为进,待机而动。司空叔为人向无虚言,行时说他早晚得知仇人虚实,只是不可轻举妄动,此言必有深意。似他这样血性男子,已然听出一点口风,纵不敢违背师命,又知利害,中止前念,也必先要查访出仇人姓名来历才罢,决不会就此不再闻问。好在兵书峡在东北面,虎啸来自西南山后,两地相反,何不就此试他一下?如真不肯死心,也好看事行事,做一准备,免其轻蹈危机。同时又想起司空晓星两次谈起,以后再过兵书峡,不妨绕道一探,暗中留意,那两山童是否一兄一妹:如其所料不差,速回送信。
    那日为往北山去寻查洪,临时没有去成,却在祝三叔所居崖洞山腹之内,得到一口前古奇珍灵辰剑。回船不久,便听柴师叔(即化名蔡一娘,在山口外卖馄饨之湘江女侠柴素秋,事详《云海争奇记》)说,明弟已向丐仙吕师伯痛哭陈情,并由吕师伯引其同寻昔年代借皮衣的一位老前辈去了。正觉明弟此举大已心急,吕师伯怎也答应,与在方岩初遇时所说前后不符?心正奇怪。天明前,明弟、童兴忽然同来江船聚会。问其何往,明弟答说因恐乃姊江小妹担心,乘暇回家送信,告以北山之行。这面来了好些强有力的老前辈相助,决不妨事。随被母亲姊姊留住,夜饭后便强令安歇,睡到半夜,乃姊才令起身赶来。
    方疑所说不实,正待暗中盘问童兴,柴师叔忽使眼色,唤向一旁说:“吕师伯已回,与江明不是一路。昨日并未同往寻人,更未与之交谈。先前所说,乃吕师伯义女小龙女吕不弃把话听左,此时要带阿婷去往花村后山埋伏,断老花婆的逃路。详情事完再和你说,不可再向江明探询,致生疑心。”
    跟着司空叔也背人说:“那兵书峡两小兄妹来历已知,忘对你说。日后再遇,务要尽力相助,此我故人子女。”
    以致无暇与柴师叔交谈,未得请问。照说吕不弃有名侠女,人又那么美秀灵慧,断无听错之理;最奇是她千里远来,专为北山赴会,行时却不知其何往,以后也未再见。还有初到视三叔洞中,曾见榻上卧一白衣少年,受伤似乎不轻,看去十分面熟。正待请问,葛师忽然出现,就此岔开。少年不久被诸老救走,也未再见。由此一天忙一天,又加得了一口好宝剑,终日盘算,便把此人忽略过去。到了黄山,虽然想向祖存周询问,偏又终日用功,向师请益,无暇与人闲谈。这两三件事,全都明知可疑,不曾留意查考。司空叔说我天分虽高,无如年轻好胜,往往心粗气浮,实是不假。想到这里,猛触灵机,有些醒悟,决计放宽江明一步,相机而行。如守师长之诫,或是只想先探仇敌姓名住址,以为异日之计,便由他去。如仍胆大轻身,往犯奇险,索性禀明葛师,强其同去,再不由此日常守在一起,行止与共,豁出耽误几年,好歹将他管住,不令犯那奇险,以尽朋友之义,保全这个少年孝义英侠。主意打定,故意笑道:“适听虎啸至少大小三个,明弟兴弟,可分东西两面,分路抄去;我由中路,越山而过。三人分头合围,一同除去,免得留来害人。”
    江明见他话未说完,中间停顿,也自生疑,故意说道:“虎虽害人猛兽,但是此地离兵书峡近,黑哥哥上次为了杀虎,与人争斗;那两山童曾说虎是他家养,并不伤人,想是以前逃走之虎;洞中老人又与司空叔相识。自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明日便到白雁峰,好吃的酒食有的是。我们吃些山粮,权且充饥,到了外面村镇,再换口味饱餐解馋如何?”
    黑摩勒先也当他做作,假说:“无妨。虎终害人之物,它身上又未写出家养的字,不再追往兵书峡有什相干?如有那两山童一路,或是在旁,便不动手,司空叔还命我留神查看他二人是否兄妹呢。”
    童兴年幼喜事,也在一旁力说。江明方始笑说:“随便你们。”
    三人议定,便即分路赶去。
    黑摩勒不知江明声东击西,故意走往岭西与兵书峡相反的一面,渐把方才疑念去掉。到了山顶,回顾下面,江明已将兵刃暗器取出,远远绕着山脚往前抄去,人影掩映崖石林树之间,虎啸之声时断时续,也正偏向西面。看那聚精会神绕山飞驰情景,不似有什别的心意,忙把脚步加快,翻山而过。到地一看,那一面正是山阴,到处危峰怪石,草树茂密,阴森森的,形势比来路险恶得多。遥望西山脚坡野间,草木有些骚动,好似山风刚过,略一起伏,也就静止。虎啸之声已止,立处正当横岭之中,两头相隔,都有好几里远近,自觉打错了主意。如等江、童二人来此会合,还要等上些时。方才明听那虎有好几只,就在山后一带奔驰吼啸。这类猛兽,行动之间照例有风,沿途草树均要骚动,极易查看,如何静荡荡的,不见一点影迹?下时曾见西山脚草树起伏,也许刚往山阳一面绕去。虎数不止一两只,凭江明的本领,遇上固是无妨,要想全数除去,定必艰难。
    正要往西追去,忽听东面又是一声虎啸,正是童兴来路,忙即赶去。走不多远,便听吼声惨厉,震撼林野,仿佛那虎被人擒按地上,正受毒打挣命。暗忖:“小弟兄三人,只童兴本领较弱,年纪也小两岁。凭他本领,打虎容易,如用空手将虎抓紧,按在地上毒打,就他那点身量,也办不到,莫非另外还有打虎的人不成?”
    心念一动,急于查看底细,竟将寻找江明的念头抛下,朝那虎吼来处,飞上急驰。刚听出虎吼是在前侧面危崖松林之中,忽又闻得一声惨嗥,由此便没了声息。听出那虎身量不小,已被人用重手法活活打死,断定不是童兴所为,越想查看那人是谁。
    正往前急驰间,眼看离林不过十来丈远近,猛瞥见林内有一小人影子一闪,甚是眼熟,还未看真,人影已不再现。遥闻松林深处有人厉声喝道:“小野种,你往哪里去了?那两个小狗男女,可曾寻到踪迹?这虎已被我空手打死,还不快寻松枝,少时一同烤吃!想挨打么?”
    黑摩勒人本机警,近来连经大敌和好些高明人物指教,越发长了阅历。听出那人语声凶暴,又能空手杀一大虎,心疑不是善类。刚把脚步放缓,一面留神查听,待由林侧悄悄掩将过去。忽又听一幼童口音大声嚷道:“你这断手指的和尚,好没道理!杀个把老虎有什希罕?要捡松枝不难,你又不是我的师父,凭什么要打我?”
    黑摩勒一听,答话幼童,正是前在福建所收爱徒田铁牛。自从救助虞尧民和黄、李诸人,杀死大盗伊商,脱险之后,因见铁牛虽有一身蛮力,对师忠谨,不畏劳苦,带在身旁,终是一个累赘。正打主意,司空晓星忽然走来说:“铁牛实是美质,你不传他真实本领,带在身旁一同行止,不特遇事受累,好些不便,还要误他学业。最好传他基本功夫,寻一可托之人照护,令其自己用功,平日遇便前往指点,这样不消两三年,便可随你出道,免得遇上事来先要顾他,还可多一帮手。”
    铁牛心虽不舍离开师父,因自拜师日起,便听乃师常时谈到司空老人的威名和对乃师恩义,日前又曾眼见老人掌击凶僧大同和尚的本领,敬仰已久,闻言忽然福至心灵,不再坚持以前随师行止之念,反倒跪求师祖传授。晓星见他浑金璞玉,外貌粗直,内里聪明,也甚期爱。先取一丸轻身益智的灵药,令其吞服,然后传以练气基本功夫和一套用作防身的内家掌法。
    黑摩勒见老人对于铁牛如此器重,最难得是本门上乘内功和那体力禀赋稍强一学即会的天禽掌法,与北天山大侠狄氏叔侄的五禽七兽掌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着家规,人门弟子非经三年五载考查出为人心性实是端正纯良,从不轻传。自己虽爱铁牛,不奉师长之命,也不敢私相授受。本意过上一二年再向老人请求,到时是否允准还拿不定,想不到才一拜见,便以本门上乘心法相授,并还赐了一粒少清丸。这等殊恩,对一个初入本门徒孙实是少有,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令铁牛谢恩,并加告诫,告以难得之奇。
    铁牛生长乡村,日服苦役,受人磨折,年纪又小,外表看去憨厚,实则内秀。一听恩师说得那么珍奇,又听师言,只要照此勤习,不消数月,便可永远随同师父在外走动,无须离开,感奋之极,越发用心,居然一学就会,大有悟境。等晓星传完走去,黑摩勒便把铁牛就近送往南明山中故居,托一交厚村民照管,便中也曾看过他两次,见其进境神速,又把师言奉如神明,便在背后也从不敢违抗,黑摩勒自是喜欢。上月前往查看铁牛功课,无意中谈起北山比武之事,铁牛再三求告,想看这场热闹。黑摩勒心想幼童贪玩好奇,此去又可增长见闻,多认得几个成名人物,已然答应,只未说定。本想到时抽空接他,也为得剑耽搁,事后想起,会期已届,无暇分身,只得罢了。相隔不过半个多月未见,不知怎会和凶僧在一起。因知铁牛性情,听方才对答口气,双方会合决非所愿,不是受愚,便是出于强迫。
    正自急怒交加,心生惊疑,忽又听铁牛大声发话道:“你不是有名的七指和尚么?欺负我一个小孩有什意思!我方才才听人说,你寻那姓葛的,还是我师祖呢。他老人家外号和你差不多,但是一只手上多生出两个指头,不似你双手才得七指,少了三指。单凭手指头,你就比人家差了一小半,如何能和人打?真要欺软怕硬,以大压小,我年纪小,打不过你。在我师父和童师叔未见面以前,由你打死,看我铁牛皱一皱眉头,便不配是我师父的徒弟。你就打吧。”
    黑摩勒闻言,才知林中杀虎人,便是昔年横行江湖、无恶不作的凶僧七指和尚法灯。铁牛分明受迫而来,不知怎的,发现自己和童兴在此,知道凶憎厉害,故意提醒。久闻凶僧凶残刚暴,决不容人丝毫抗拒,武功暗器又都高强得出奇。自己如非身旁带有一口好宝剑,也是不敢轻敌。正恐铁牛吃亏,相隔尚远,凶僧如被激怒,也赶不上,心正愁急。
    左侧山崖上,忽有一粒土块打下。抬头一看,正是童兴,面带惊惶,轻悄悄绕来;同时又听凶僧哈哈笑道:“小野种,看你蠢头蠢脑,居然还会说这鬼话。实对你说,我不用你引那黑小鬼来寻我。照你连日这样无礼,早把你一手抓死,见阎王去了。照你前日的话,只信服你那黑小鬼师父,他如拜我为师,便做徒孙也干,否则宁死不从。我虽不杀无知幼童,像你这样人小鬼大的小野种太可恶了。不过上来被你拿话绕住,我不能说了不算。黑小鬼拜老偷儿为师,我也知道。不为这事,我还未必肯寻他呢。等到遇见,他如对我心思,又肯拜我为师,你算是我徒孙,只不再强嘴,自然无事,还有好处;如其不是个好材料,再和你这野种一样倔强,你二人连个整尸首都得不到了。”
    说时,黑摩勒已将童兴招下,会合一起,闻言大怒,正要赶去。铁牛已接口大嚷道:“我师父有名的神出鬼没,说来就来,休看你们一路访问,不曾遇到,就许此时便在你的身后都不一定。他不出现,并非怕你那些破铜烂铁和鬼爪子厉害,不过我师父在北山和叫花子打架,打得累了,懒得多费力气。知道你那年被黄山萧隐君用坎离钉打了一下(事详《云海争奇记》),你仗着鬼心思,平日用一把刀把右肩胛要穴护住,不曾送命,但那坎离钉十分厉害,将刀打成粉碎,虽未送命,这隔刀一震,伤已不轻,又吃破刀伤了气穴;这几年来,每到夜来,便须打坐练气。如乘此时下手,再妙没有。我料他老人家和童师叔,此时许是知你和那狗贼想害左近这两个好人,赶往通知,等你夜来打坐,他再寻来,容容易易取你们的狗命。休看我每日都是这类说法,人总不见影子,那是他老人家想看你们到底还闹什么把戏,暂时容你多活两天,没有下手,今夜必到无疑,你们两个也决活不了,不信你就试试。试过了今夜,再不出现,我先就不耐烦,不是和你拼命,也必一头碰死,你看如何?还有你那同伴,去了这多时候还不回来,就许遇见我师父师叔们把他宰了。我已拾来松枝将火升起,还不快些切来烤烧!等我吃饱,好寻他去。”
    说时,二人已一路隐藏,掩向林侧,探头往里偷看。见那恶名远播、杀人如草的七指凶僧法灯,身材瘦长,生相奇丑,前额和两颧上下高耸,凹鼻阔口,白牙外露,一张青铜色的脸皮,一字浓眉下面,紧压着一双三角怪眼,睁合之间,凶光闪闪,身穿一件黄葛布的僧衣,赤足芒鞋,手持戒刀,正在大块割那虎肉,递与铁牛,用树枝挑起,准备烤吃。死虎横卧地上,看去比牛还大,头颈已被拗断,背股皮毛也被揭去了一大片,满地毛血狼藉。铁牛穿着一身短装,一面烧火烤肉,手指凶僧,大声数说嘲骂。凶僧好似这些话听惯无奇,偶然瞪着凶睛喝骂几句,并无伤人之意。铁牛始终胆大气粗,说之不已,也无丝毫畏怯之意,一会烤好大块虎肉,递与凶僧说道:“这块肉又肥又香,方才你不是饿了吗?还不快吃!”
    凶僧接过虎肉,咬了一口笑道:“果然烤得好,日内寻到你师父,一同拜在我的门下,包你无穷好处。何苦和我违抗,自寻死路,找苦吃呢?”
    铁牛突把两只怪眼一翻道:“这虎是你打的。我吃你的肉,不能白吃,自然得代你做点事。当是和你好么?你有本事,等我师父今夜来杀你时,你把他老人家制住。他如服你,我也服你。此时你说什么,我都当它放屁!真要有气,把我用鬼爪子抓死,我决不逃。最好不要理我,兔我说出话来,你听了干生气。如真和我小孩一般见识,又与前日所说不把我师父擒来与我看过决不伤我的话相反,你自称天下第一狠人,传将出去岂不丢脸!”
    凶僧闻言,好似激怒,两次将手扬起,似要发作,俱都狞笑一声,把手放下。铁牛也不做理会,自顾自,连烤带吃,又递了两大块肥的与凶僧,笑道:“这个更烤得好,可惜没有酒吃,尽吃肉也大腻。我想寻一人家,买点酒回来,就便看我师父寻来没有。把你抢人家的银子给我一块。”
    凶僧见他言动天真,胆大得出奇,仿佛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取了两许散银,冷笑道:“我老佛爷,向不容人无礼违抗,只为生平说话算数,日前初见,便被你这小野种绕住,非擒到你师父不肯杀你。你如乘机闹鬼,想要逃走,却是做梦!无论逃向何方,不消多时,也必被我追上,只一照面,休想活命!”
    铁牛笑骂道:“放屁!我早和你们说过,我天天想师父,偏是无法寻他,一心想由你们把师父引来,此时你们便放我走,也不干。如真想逃,反正你们腿快,等把我追上再吹大气,岂不光鲜!人还不曾离开,先说狠话,我又不是被人吓大了的。不过我那师父最恨你们这类恶人,又最疼我,只一得信,你不寻他,他也必来寻你,也许还不知半夜打坐那点短处。你如有点骨头,索性由我做中人,今夜来此杀你,比较省事,你看好么?”
    凶僧狞笑道:“任他何时前来,除非被我看中,许他拜师,连你这小野种也休想活命!你自一见面,便说他在旁边,后听人说他去黄山。恰巧这里有事,正好顺路寻他。你又说他今夜必来,满口狂吠。今夜如不见人,休想活命!”
    铁牛笑道。“我知我师父一直隐在你的身后,你偏不信。休看我上来拿话僵你,在自生气,不能伤我,今夜如不见我师父,任你鬼手抓我。不过话要算数,他要是少时被我寻到,你敢不敢候到半夜再挨刀呢?”
    凶僧大怒,喝道:“无知小野种,命尽今日,还敢无礼!此去如真与小黑鬼相遇,可对他说:佛爷令其今夜三更来此拜师,方可免死,此时即便相遇,也不出手便了。”
    铁牛边走边回顾道:“这是你说的,我师父白天拿刀杀你,也不出手,莫要说了又赖。”
    凶僧方自怒喝,铁牛已如飞由二人身旁驰过,自言臼语道:“我有好些话想和师父说。我到东面崖后等他去,不知会来不会。这两天真把我想死。”
    铁牛说话神情处处模仿乃师,二人见了俱都好笑。当凶僧怒喝,似要发难时,黑摩勒两次按剑,想要上前,均被童兴阻住。
    铁牛一走,二人偷觑凶僧正在大吃虎肉,不住冷笑,竟未留意铁牛行动。黑摩勒知对方凶名久著,不是好斗,另外还有一个同党,想必也是极恶穷凶之辈;童兴再一劝阻,只得强忍气忿,想等问明详情再作计较,便由林侧绕行,朝铁牛追去。走出不远,遥望铁牛跑向前面崖坡,已把脚步放缓,立定回顾,似在等人神气,见了二人,忽然加急前驰。二人久已没见他这样跑过,一见脚底这等快法,知其用功勤奋,进境神速,越发心喜;料已被他看见,必是看出凶僧厉害,故意引向远处,以便禀告详情,好做准备。黑摩勒艺高人胆大,自觉铁牛多虑,也忙加急赶去。
    不料铁牛天生异禀,用功又勤,回顾二人追来,脚底再一加急,追出两三里才行追上。黑摩勒见他还在用力狂奔,心中有气,奋身一跃,落向铁牛身前,故意怒喝:“你这小蠢牛,为何如此胆小,怕那贼和尚不成!”
    铁牛见师父已然追到,只得跪拜说道:“师父莫生气,这秃驴实是厉害,还有一个同党,也有好些门道。为此想把师父、师叔引远一些,说完前事,再去杀他除害。徒儿都不怕他,何况师父师叔?昨日我还遇到一个老人家,他说此去黄山,不出二日,必能遇见师父。先还不信,为防真个遇上,每日都和秃驴说些鬼话。方才借口寻他同党,果然见到童师叔。也是那两个好人不该遭害,师父今日不来,事就糟了。”
    黑摩勒见他面红气喘,知其功候未纯,为防凶僧警觉,拼命急驰所致,心生怜爱,笑骂道:“呆东西!才有十几天不见我面,便这样胆小起来。你师父师叔是怕人的么?”
    铁牛忙答:“这是那位老人家再三警告,秃驴和那狗贼也实厉害。师父师叔怎会怕他?不过事先知底,除他们时省事得多。”
    黑摩勒方想问那老人是谁,忽听坡后有人急驰;纵身坡顶,往下一看,好生惊奇。原来前头一人,正是前在金华北山祝三立洞中所见受伤卧倒的白衣少年。彼时洞中光景昏暗,只觉面熟,不曾看清,急于往会查洪,也未及请问姓名;白日之下临近一看,分明那人便是上年兵书峡所遇两山童中年长的一个,正由西面沿山跑来,已快驰过;再看少年身后,不禁大怒,忙喝:“明弟现与敌人动手,我们快去!”
    说罢,纵身一跃,便到坡下,正要赶去。白衣少年闻得身后有人,回顾见是黑摩勒,忙又赶回,低喝:“此是劲敌,同来还有一个凶僧,更为厉害。家母偏又他出未回。二兄千万小心,不可轻敌!我去寻一人来。”
    说罢重又转身,往西驰去。
    黑摩勒遥望前面动手的共是大小三人,敌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武功甚强,身法貌相均似见过。这面除江明外,还有一个少年,也是前遇二童之一,刚看出好似女扮男装,人已跑近,越看敌人越眼熟。细一注视,竟是前在金华古庙,为了盗扇结仇的江湖上有名人物,内家能手铁扇子樊秋。知道对方成名多年,上次被自己尽情戏侮,吃了许多大亏,因有师父七指神偷葛鹰护庇,无可奈何,一怒而去。双方仇怨已深,狭路相逢,已成强存弱亡之局。照此情势,七指凶僧同党,定是此人无疑。铁牛想必吃过苦头,或是看出对方厉害,所以心存疑虑,明已发现自己隐伏林侧,都不敢公然叫破,想把人引远,见面细说详情,有了准备再打主意。平日看他天真烂漫,想不到也有心计。
    再见江明和那山童打扮的少女,似知樊秋厉害,并不与之硬对,各仗轻功得有真传,身法灵巧,一味纵前跃后,避实击虚。樊秋也好似不愿伤害江明,并未施展杀手,对那少女,却不肯放过。如非江明胆大心灵,武功高强,连犯奇险救护,几被生擒了去。樊秋只管全神贯注少女,因其志在生擒并无伤人之意,两小动作轻灵,又是两打一,樊秋不特没有占着上风,反几乎被江明暗算,点中左肩要穴。
    黑摩勒来路地势隐秘,仗着乱石林木遮掩,未被敌人发现。先想上前,吃铁牛扯住衣袖,用手连比,意似樊秋已是难敌,凶僧更是厉害,恐要寻来,最好藏起,等人来了,暗中下手去掉一个,才有获胜之望。同时又想起仇敌久负盛名,自己不曾与之正面交手,深浅难料。好在江明尚能应付,看清形势再行上手也好。正想江明兵刃暗器都是独门传授,遇见这等内功极好的强敌,为何舍长用短,和他动手?忽见江明又用险招,一个“灵猿献果”化为“龙项探珠”之势,二次又朝樊秋左肩呷下点到。
    这时樊秋因第一次几被敌人点中要穴,对于江明已然忿怒,本心仍无害人之念,只打算抽空擒了少女,往寻凶僧交差,刚用内家劲力,一劈空掌把江明挡退两丈远近,跟着一个“飞鹰捉兔”之势,朝少女身前纵去,身子还未下落,双掌伸处,正欲随人抓下。
    少女原知敌人厉害,只为方才兄妹二人几遭毒手,全仗江明仗义相助才得免害,不忍独自先逃;又因母亲离山,兄长往请援兵,尚未回转,恐自家住处被仇敌发现,由此多事,永无宁日,正随江明拼命支持下去,不料樊秋忽用声东击西之策,自己又恐江明受伤,应援再急了些,刚往右方赶去,仇敌忽然反身纵扑过来,势子既猛且急,眼看全身已在对头掌风笼罩之下,知道凶多吉少;先还不知樊秋想擒活的,仗着从小苦练,得有高明传授,见势不佳,身子往后便倒。
    樊秋早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本领不弱,见她倒时脚跟着地,知其想用死中求活险招脱出掌风圈外,就势“浪里翻身”把身于扭转,朝旁滚去;正在暗中好笑,意欲将计就计,全神贯注少女身上,准备一下擒住,更不恋战,挟了就走。等到江明追去,任凭凶僧下手杀害,自树强敌,与己无干,岂非一举两得?
    说时迟,那时快!樊秋正打如意算盘,以为这一下定必一举成功,还可给凶僧留一未来大患,忽听呼的一声,一条小人影子突由身后飞来,一只刚劲如钩的小手又朝左肩穴点到。先前没料敌人已被掌风挡退老远,竟会回来这快。最可恨是上来拿得太稳,志在必得,把全身真气一齐运向双掌之上;敌人不特是个行家,自己左肩穴这点短处并无人知,又在内家应防诸要穴之处,他是如何得知?第一次差一点没被点中,还当事出偶然,二次又来,再一想起初见时所说各凭真实手脚,谁也不许用什兵刃暗器的话,分明胸有成竹,连被掌风挡退都是欲取姑与。所运真气全在前面,无法收回,再如就势伤人,自己先被敌人点倒,阴沟里翻船,以后更难做人,并且眼前还难脱身。当时又惊又怒,时机已迫,哪容寻思!只得拼着挨上一掌。百忙中把身往侧一偏,勉强避开敌人杀手,跟着收回双掌,翻身上步,满腹怒火之下,已不再有顾忌,正打算先用左掌反手回击,等将全身折转,再用真力和独门铁拳将敌人打伤,毒手拷问来历底细,怎会知道自己这点常人决不知道的短处?
    谁知江明胆大心灵,虽然试出敌人弱点果如所料,一击不中便留了心。一见樊秋百忙中突然收势回身,知道这类关系存亡的内家要穴,敌人必以全力相护;樊秋心辣手狠,就许拼挨自己一掌,就势施展杀手。如为所伤,岂不冤枉?心念一动,立时变计,不再勉强,反将右手收回,一面觑准来势,一面把全身之力运向腿上,就着敌人反手架隔之势,身子微微纵起,蜷着两条小腿,猛用全力朝敌人腰背上踹去。樊秋万不料敌人如此狡猾。江明又是天生异禀神力,从小便被萧隐君救上黄山,得过师门真传,加以深知敌人来历厉害,从上手起,便以全力小心应付;这一下因是险招,惟恐弄巧成拙,反为所害,只顾借劲纵退,越远越好,用力本猛,及至双脚踹中敌人腰胯,料已占了上风,敌人多高本领也禁不住,心中一喜,忙照预计,把内家劲力运向腿部。就这两下才一接触,时机瞬息之际,口中咽的一声,腿底真力全数送到,人也同时斜着身子倒纵出好几丈。
    江明临敌最是谨细,虽知敌人非伤不可,仍以对方凶名在外,手辣心黑,仇怨已成,恐其情急拼命,又下别的杀手,就空中一个“神龙闹海”、“浪里翻花”,身子一扭一挺,就势翻转,朝侧面大树下纵去。他这里人还不曾下落,耳听一声怒吼,相隔颇远,知未追来,心中一喜。落地回顾,敌人吃这一踹,已平蹿出一两丈,几乎倒地,晃了两晃,才行立定。
    原来樊秋成名多年,走惯顺风,自在金华古庙被黑摩勒尽情戏侮,连明带暗吃了许多大亏,心中恨毒,性情越发乖戾;新近巧遇七指凶僧法灯,谈起前事,两下勾结,意欲借以报仇。不料凶憎为人更是凶险乖张,目中无人,不好交结。已然与之成了一党,就此分开,必生嫌隙,每日忍气吞声,难受已极。初遇江明时,因知对方是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暇门下,心想乃师不是好惹的人,自己正走背运,何苦多树强敌?只把凶僧所说两小孩擒去交差了事。谁知对头年纪不大,本领却是惊人,一出场,男孩先被放走,斗了一阵,还几乎吃他大亏,本就有些忿恨,打算给对头吃点苦头;及至第二次几被点中哑穴,急怒交加之下,不由勾动凶心,慌不迭一面闪避,一面就势还击,只把这一招避开,立下杀手,索性把这难斗的一个打杀,剩下这个女孩,便不怕她跑上天去,即便先逃男孩,寻了能手赶来,也有凶僧应付,何况来人也未必能是自己对手。心念才动,上头反掌一下斫空,百忙中还当敌人灵巧刁猾,致命所在已被看破,仍想变招点穴,心方暗骂:“小狗自寻死路!”
    全身还未及折转,猛觉腰胯间直似中了两下铁锤,如非本身功力精纯,长于应变,腰骨定被踹断无疑,就这样,真力也几乎震散,人被踹出两丈来远,当时两眼发黑,腰问奇痛,差一点没有跌倒,因知受伤不轻,忙先把气沉住,略微缓势。
    再看两个敌人,一个因是惊弓之鸟,刚由自己毒手之下逃生,蹿向一株大树底下,看神气,似要纵起来攻,不知何故,复又停止;仇敌正又从身后斜纵出去老远,快要落地;不由怒火攻心,刚怒吼得一声,觉着腰问痛得厉害,才知方才两腿,伤非小可,内家真气已难妄用,不杀敌人,此恨难消,这人也丢不起;如再动手,独门劲功不敢任性施为,平空减去好些力量,对头人小鬼大,捷逾猿鸟,要想杀他更难如愿。正自急怒交加,乘着敌人不曾来攻以前,一面强忍怒火,运气调力,想使回复原状,只一接触,猛下毒手,致敌死命;一面觑准敌人动作,准备应付。为了恨毒江明,全神贯注前面,竞把女孩忘记。心想小狗可恶,最气人是,论真实本领,并不如自己,偏是那么刁猾,在自多年盛名,只为一时谨慎,恐树强敌,不肯伤人,以致受他暗算。凶僧就为新近金华之事,才看不起我,虽允相助报仇,话却难堪,并说:“像黑摩勒这样刁钻古怪的小人,休说老偷儿,我见了也必看中。照理你只能怪那姓葛的,不能与小鬼一般见识,此去如将擒到,只肯降服,对我低头,便算了事。除非顽抗,不许下那毒手。”
    分明又有收徒之意。一个小狗的仇还未报成,今天又遇上一个,以后何颜见人?正自寻思,越想越有气,忽听身后树林中有人冷笑道:“先前有江二弟在场上,我不愿抢他的功,如今他吃了二弟的亏,不敢上前。他不寻我,自不犯着打落水狗。你既说他寻我,可代我去问他一声,说好再打,免得说我想捡现成便宜。”
    樊秋人最阴狠沉稳,先听口音甚熟,还没想到会是黑摩勒寻来,只当先逃男孩寻来的援兵;情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现在负伤之际,前面还有一个小强敌快要发难;凭自己的耳目本领,敌人多好功夫,只在近身丈许内外,稍有动作,立可警觉,又擅百步劈空、闻声伤敌的绝技,如非先前受人暗算,敌人只在一丈以内,简直死活由心,极少逃脱毒手。自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再有不多一会,伤痛虽仍未愈,对敌当可应付,理他作什!念头一转,假作未闻,一面仍自运气调力,一面留神查听,暗中戒备,只一出手,便先杀他一两个。稍出恶气。听到未两句,刚有一点心动,仍没想到那是近数月来日夜不忘的夙仇大敌。方想此人是谁,口气这等骄狂?忽见江明双手连摇带比,似与身后敌人在打手势。正自强忍怒火,二次试运内家劲功真力,打算冷不防将身侧转,先拿身后那人开刀出气,再杀江明报仇,真力如仍难用;索性老了脸皮,把多年未用、新近才向人取回的兵器施展出来,好歹也把仇报了再说。
    忽见一条小黑影由侧面绕来,还未近前,便高声喊道:“那七个手指头的秃驴找你半天,你怎跑到这里来了?这么瞪眼生气的,莫非又和上次破庙丢扇子一样,有人欺负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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