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黑摩勒师徒沿江而行,刚绕过崖角,便见前面一片礁石伸出江心约五六丈,柳阴之下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白衣老人,船家胡明正在跪拜求告。江面上有一小舟凌波飞渡,其急如箭,正朝老人驶来。老人一手持着钓竿,垂向水上,面向胡老,大有怒容。黑摩勒原有识见,一见老人神情器度,便知不是寻常,同时又想起连日所遇老少诸人的警告,方觉来得不是时候。稍为一停,胡老忽由老人身前起立,迎面跑来,忙各停步相待。
这时天近黄昏,一轮红日已落向水天相涵之处,随同万顷江波不住起伏,映得西方天色火也似红,水面上闪动起亿万金鳞。沿江人家舟船,炊烟四起。正东方一大盘白月似刚离波而起,明辉未吐,白如银玉,与西坠残阳遥遥相对。长江落日,的是奇观,二人原意假作观看江景,等胡老过时招呼,再与相见,正自指顾赞美,胡老已自赶近,人还未到,便先喊道:“我不怕了!二位恩人快请过去,老大公在那边呢。”
二人先听胡明有人飞叉警告之言,颇代担心,这时见他面有喜容,分明老人已允相见,心中为之一宽,还想再问几句,胡老已连声催走,二人只得前行,回顾胡老并未跟来,以为事情总有几分希望,忙同赶去。
到了前面一看,那青笠老人一张红脸,大耳垂轮,巨眼白眉,银髯飘胸,白发如雪;左手握着一对三寸大的铁桃,钓竿已然放向一旁,不在手上,神态端重,看去自然有威,使人不敢轻视。二人事前早已商好,一同躬身为礼,方喊了一声“老太公”。
老人忽把面色一沉道:“你就是黑摩勒么?你的来意我已尽知。伊家两小畜生虽是我的记名弟子,我也决不袒护。那口宝剑虽你所有,并非由你手中夺来。你自年幼无知,狂妄轻敌,将它失去。向他们讨还,答应你是人情,不答应是本份,本来无干。他偏做贼心虚,平空捏造许多鬼话,欺骗尊长,却不知他父亲罪恶如山,杀人如麻,无论何人所杀,均是咎有应得,何况此事原委早已得知,只没说出罢了。何况你虽在场,并未与他交手,如何说是杀父之仇?似此行为已难容恕。只为当初收他二人时,看出心性不是纯善,经他母亲严翠娥再四哭求,他弟兄又跪哭了两日一夜,其意甚诚;后来方始发现是为伊商宠妾灭妻,心中怀恨,母子三人合谋苦练,想要刺杀乃父宠妾。经我告诫,方始中止。我不肯正式收徒,只算记名弟子,便由于此。
他和我说鬼话时,本想处罚,因其为人机警,只管心术不佳,平日行事谨细,不无微劳,欲令自悟,未置可否。谁知他二人利令智昏,一心想得那剑,看出我神色不善,怕我迫令还与原主,匆匆辞出,隐伏一旁,并与我友人不肖子弟勾结,欲用阴谋,使你犯我禁忌。胡老是个忠厚人,我两次周济,他均知道,虽非师执,也是我的熟人,竟敢乘我有事,巧使外人飞叉警告,迫令离此。似此横恶阴险,已连犯我门中重条,我自难于容恕。不过你既知道寻我,当必知我来历,到时见我不在,或是向人打听或是等候,终能见到;就说不知底细,上了小畜生的当,立往我家,初次上门,也应以礼求见,如何不声不响,窥人阴私,发现我在上祭,桌有人头,方始退去。彼时我原知道窗外有人窥探,因我每年今日,必杀一两个仇人上祭,跪祝先灵,须等事完才行走出,料你还要寻来,也逃不脱,当时未理。照例我那神堂一关,除却一二多年相随的门人外,无论是谁也不许人门一步,犯者必死。
便伊家两小畜生随我多年,也无一人敢于犯我禁条。你竟这样大胆妄为,目中无人,就此放过,情理难容。本不容你活命,姑念受人之愚而来,本意未必如此,权且从宽处罚。你那宝剑,小畜生得自盗党手内,本来无须还你,只为你今此来由剑而起,小畜生如以实言相告,不向我闹鬼,还否由他,我自不问。既然犯我家规,越是用尽心机想得此剑,越不能遂他的心愿。再者,前古奇珍,神物利器,配不配为你所有,尚自难定,何况这类好恶小人得去,只多造孽。如今给你两条路走:一是跪下认罪,由我命人打你三百藤鞭,至多明晚,必将两小畜生喊来,他既有本事杀人夺剑,见财起意,便不怕人夺回,当我的面,由你与他分个高下强存弱亡,死活认命,我决不管。事定,我再行我家法。还有一条,你敢到我室中窥探,定必自信。我来时已将昔年十三套埋伏布置停当,你可由我神堂下面地室入内,将通往山洞的十三道埋伏打通,只要走完出口,不受微伤,那里有我放的一件铜令符和一纸条。你照所开途向地名,去寻小畜生要剑,手到取来。如敢违抗,只将铜符连击,自有人来代你将他擒回。你如失陷受伤,必比三百藤鞭要重得多,也许残废都在意中。我自然也放你走,由你自去寻人取剑,与我无关。你意如何?”
黑摩勒如是以前,听了这一套话早已发作。一则近来连经高人指教,长了阅历;又见对方那等势派,情知不是易与,一个应付不好,便有身败名裂之忧,尤其那剑关系大大,就此失去,不但多年心志付于流水,有何面目去见各位师长?没奈何,勉强把气忍住,表面静听,暗中却打主意,把话想好,虽然越听越难,面上丝毫不露,听完才笑嘻嘻说道:“你老人家这大年纪,本领虽未领教,照你所说,定必不小。自来不知者不怪罪,事情真假也要清楚,何苦和我们一般见识?能够高抬贵手,宽洪大量,成全一个后辈,固是求之不得;如其真要疑我狂妄无知,有心冒犯,在我未知来历、你老人家未说真实姓名以前,我虽想伏低认罪,但一想到先恩师和现在两位师长的身上,也不愿为了一口宝剑,过于丢他们的人。这样又受打又受罚,未免承当不起。”
刚说至此,遥望江上起了笛声,方才所见小舟,已在暮色苍茫中横江飞驶而来,到了礁旁,相隔还有两三丈,小船来势比箭还快,眼看将到,船头倏地一横,笛声忽止。前见少年渔人轻轻一跃,便到了岸上,朝老人身后一立。再看小船,已似水蛇一般,由一小童打桨,往侧面芦苇丛中驶去,晃眼不见。
黑摩勒正说得起劲头上,见老人一双巨目注定自己,神光外射,看不出是喜是怒,少年却在老人身后将手微摇,暗使眼色,箭在弦上,也未理会。等说到未了两句,看出少年面有惋惜之容,方料此人必是老人爱徒黄生,看他方才一纵颇有功夫,先前又代自己退敌,素昧平生,竟肯出力相助,不似他师父老气横秋,真个难得,不由生出好感。正待示意相谢,忽听老人哈哈大笑,声如雷鸣,震得林枝簌簌,江波欲飞,山水皆起回应。铁牛骤出不意,竟被吓了一大跳。
黑摩勒虽然久经大敌,依然声色不动,若无其事,一听笑声如此洪烈,心中也自吃惊,心疑老人有心卖弄他的气功,想再挖苦几句,还未开口,老人目光如电,已注向身上,带笑说道:“你这娃娃,口齿真个伶俐,胆子不小,以为老夫倚老卖老么?”
说罢右手一扬,立有一股掌风,又劲又急,迎面扑来。黑摩勒见他动手,看出厉害,急怒交加之下,口喝“且慢”,身子往旁一侧,刚刚避过,怒火头上,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老头太强横可恶!正想翻脸,铁牛在旁见师父受气,心早不忿,一见对方出手,也发了急,刚把腰问扎刀一按,忽见人影一晃。二人定睛一看,正是黄生,跪在老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老人手便收回,正色说道:“竖子无礼!我好意借此警诫,他竟不知好歹。既然如此,将他交你,今夜子时,命他到我家去。方才说的两条路,由他挑选罢了。”
说罢从容起身,拿了钓竿,缓步走去。
黑摩勒本想老人轻功未到上乘火候,好在小菱洲非去不可,对头已有下落,何必多受闲气?再和他说上几句,如真不通情理,只好动手,打他不过,至多败走,似对方的本领名望,就是打败,也比受辱受气强些。及见黄生出头劝阻,老人虽仍固执成见,中间多此一人,也许还有转机,话到口边,又复忍住。
铁牛刚把手放下,老人已由身旁走过,转身笑道:“你这娃儿点点年纪,黄毛还未退尽,也和你师父一样胆大狂妄,冒犯我老人家么?”
铁牛处处模仿师父,闻言也不发急,嬉皮笑脸答道:“听说你老人家年已过百,如有子孙,你灰孙子年纪也比我大得多。这样年高有德的人,欺我师父,还说他有名头,你看了有气,何犯于又和我这黄毛未退尽的小孩一般见识呢?你倚仗本领欺我师父,我当徒弟的怎么不着急呢?前面便是一座刀山,只要师父领路,我便跟去。你老人家又出什么题目,想收拾我出气,只管说吧。”
老人见铁牛生得憨头憨脑,话却带刺,并未发怒,微笑道:“你是好的,真个难师难弟。难为你们都是这点年纪,本来资质不差,再被那两个老不死的师父一纵容,无怪乎胆大骄狂、不知天高地厚了。本来还想放松一点,听你师徒这等说法,倒非成全你们不可了。你年纪更小,如肯伏罪,只须打一百鞭已足。否则,你们两人今夜一同到我地室走一趟,就知厉害了。”
黑摩勒知此行不是小可,惟恐爱徒吃亏,忙喝:“铁牛不许多口!你不知道,人家专和黄毛未尽的小孩为难么?你比我小,更易收拾。本来没你的事,偏要饶上,有什意思?”
铁牛笑喊:“师父,我不怕!该死该活,命中注定,既和师父一路,不能丢人,管他刀山火海,师徒同去才有意思呢。别的不说,凭他那大年岁,就拼得过。他连是非真假都辨不清,我们好心好意当他老前辈,前来求教;开口便冤枉人,还有什么理讲?”
黑摩勒见铁牛和自己一样刚强不屈,说话又是那么尖酸有骨,虽然心喜,但一想到前途满布危机,口头上占些便宜,只更结怨吃亏。无如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再看老人已然走远,连理也未理,方代铁牛担心,想把事情揽在一人身上。忽听黄生苦笑道:“黑兄,我师父就是这样脾气。你们师徒既能寻来,必已听说。你那对头弄巧成拙,本来容易的事,为你二人言行疏忽,见我师父时又早了一步,惹出麻烦,还要卖弄口舌,这是何苦来呢?”
黑摩勒因见黄生语声甚低,不时偷觑老人去路,知其同情自己。本想明言经过,既而一想,看胡氏祖孙那等胆小害怕,这老头定必法严厉害。先已答应不为泄露,岂可失信,累他受害?想了一想,答道:“黄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我已看出几分。盛意心领,但是事已至此,除却丢我师长的脸,均可商量。依你高见,怎么办才好呢?”
黄生四顾无人,月光已升起,月华皎洁,清阴满地,便请两师徒同去石上坐下,笑道:“久仰黑兄大名为人,今日幸会,可惜我晚回来一步,生出枝节。家师为人,说一不二,我实不敢违背。但我随恃多年,知他性情,看临去神色,未必都是恶意。此山孤悬水中,波涛险恶,如无家师之命,无船应雇,实难飞渡。休看胡家祖孙受你恩惠,也决不敢载你过江。那两条路非走不可。第一条实在难堪,便我也不肯受,何况黑兄。如今只有走第二条,以你本领,多半可以通过,令高足却须带去才好。有好些话我不便先说,到时自知。万一家师真个动了真气,只要你们能把十三层埋伏冲过,便照所说行事,赶到地头自能如愿,也比你费上许多心力,还惹麻烦,要强得多呢。”
黑摩勒天生傲骨,觉着老人骄狂自大,说话欺人,又是那样固执,仿佛令出如山,没有丝毫商量,心想: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艰危,也不应该向人屈服,贻羞师门。对方如是师执尊长,也还不去说他。他这名姓从来未听说过,反正难已挽回,不如硬拼一下,倒要看他那十三层埋伏有多厉害。只顾寻思,也未留神黄生所说有无深意。因知铁牛对师忠义,必要跟去,阻拦不住,自己如能冲过,铁牛自无问题;如其伤亡,铁牛天性刚烈,也必与人拼命。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点头笑道:“小弟并不怕死,更不愿连累船家那样可怜人。至于江中风浪,愚师徒也还略知水性,打不过令师,自信渡江逃走许还有望。他老人家说得地室埋伏如此厉害,也许有心成全,叫后辈见识见识。受人鞭打和临阵逃走一样丢人,说不得只好试他一试。不过这类埋伏尚少经历,想是机簧之类布置,不是真正敌人。我师徒粗脚笨手,万一有什残毁,请告令师,不要见怪才好。”
黄生对黑摩勒师徒本是一番好意,暗中点醒,见他毫不领情,一味对师怀恨,所说的话多半带刺,心中不快,想了想,说道:“家师也是老辈中有名人物,只为五十年前怀着国破家亡之痛,大势已去,无计匡复,由此隐居江村,不与世人往来,加以名姓屡易,貌相不问,休说世人不知他的真相,便他昔年旧友也未必见面能认得出。其实黑兄诸位师长,他又何尝不是老相识呢?黑兄不知底细,如何看得他老人家这等小气,实不相瞒,那十三层埋伏,前十层乃是大小三十六铜人各用兵器手足来攻。我知黑兄受过高明传授,新近黄山归来,功力大进。家师每日江边垂钓,已有月余无人来访,连北山丐帮讲理之事都许不知。我料他老人家好些事尚未听说,匆匆一见,未必能知黑兄功力如此精深。虽因一时之气设此埋伏,听他对令高足的口气,决不至于尽量施为。黑兄学过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当知北天山狄家七禽掌法之妙,前十层埋伏,只要入门上路,必能应付过去。由十一层起,一层难似一层。尤其未了一层乃放令符的所在,必须内外功均有根底,轻功固要极好,硬功如差,仍不免于吃亏。可惜你那分金断铁的一口宝剑又不在手里,到时还望小心才好。”
铁牛闻言心动,插口说道:“照此说来,兵器也能用了?”
黄生见铁牛年纪虽小,人甚沉着机警,心灵内秀,不似乃师精明全在脸上。知道老人对他注意,令其同往必有原因。闻言暗中留意,看出铁牛二目神光外射,立在地上稳如石树,先不回答,却问学武年月。
黑摩勒想起黄生虽是老人一面,为人颇好,至多爱莫能助,并无恶意,又以弟兄相称,十分谦和,谈了这一阵,还忘了命铁牛行礼,忙代通名,令其拜见,并把铁牛拜师不久经过照实说出。黄生一听越发惊奇,再看铁牛目注自己,分明含有敌意,及听师父一说,当时礼拜,口称“师伯”,立转恭敬,不禁夸道:“果然名下无虚!令高足人门不久即有这等功力,前途何可限量?真个有其师必有其徒了。我们并非真的对头,何况今夜之事尚还难料。此时天已不早,可能容我一尽地主之谊,对月同饮几杯么?”
黑摩勒人本豪爽,见他情意殷殷,随口谢诺。
黄生笑说:“今夜虽有狂风暴雨,波浪滔天,不宜行舟,此时却是波平如镜,万里清辉。黑兄终年奔走江湖,救助孤穷,济困扶危,这样好风月,想必难得享受。我由彭郎矶归途,无意间捉到三尾鲜鱼,家中还有两只风鸡、一些粗菜,到时,已命小徒准备待客。天气还早,正好和贤师徒作一快叙,遣此良夜呢。”
说罢一声清啸,转向铁牛道:“那十三层埋伏,本是外六内七,今已改为前十后三,当初原为门人练功之用。只你有本事,一切随意。前半虽然可以不用兵器,中间和未了两处,简直非用刀剑暗器破它不可。功力稍差,便不免于手忙脚乱。来人所用如是宝刀宝剑,更加省力。不过用得要是地方,否则那些铜人,机关相连,稍一不对,上下四外的各种埋伏,不在铜人以内的,也一齐发动,任你天大本事也难防御。最紧急时,至多只有尺许空隙,除非来人精于缩骨锁身之法,还要心灵眼快,看准地方才能通行。一个不巧,那铜人即便被斩成数段,总弦未破,照样向人猛攻,不会停止。最厉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化无穷,相生相应。这等厉害险恶,如何不许人带刀剑呢?我还在想,黑兄手无寸铁,打算借他两样兵器呢?”
黑摩勒笑说:“黄兄比我年长,如何这样称呼?既蒙不弃,请改过如何?”
黄生笑答:“老弟看我得起,愚兄遵命。这把刀形式奇特,请借一观如何?”
黑摩勒忙令铁牛解下。黄生到底内行,一看那刀暗无光华,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又窄又长,拿在手内一试,可刚可柔,锋利异常,以前虽未见过,知非常物,笑问:“此刀何名?愚兄见闻不多,还望赐教。”
黑摩勒见他诚实虚心,毫不作态,笑答:“此是刚柔乌金扎刀,蒙一老前辈赐与小徒。新得到手,用法还未学全呢。”
黄生惊道:“这便是寒山七宝中的刚柔金扎么?请快收起。不知家师方才看出没有?”
黑摩勒见他再三示意告诫,料定此刀必有大用。忽听芦苇打桨之声,前见小舟掠波而来,上一小童年约十二岁,船头上放有好些酒菜鲜果,到了礁旁,将船系好,走到岸上,朝黄生喊了一声“师父”。
黄生笑对二人道:“此是小徒盘庚。”
随令拜见。二人见那盘庚生得十分清秀,武功似有根底,问知水性甚好,互相夸奖了几句。盘庚便将饮食取来,放在石上。对月同饮了一阵,黄生低语了两句,盘庚忙驾小舟驶去,待了一会回转,拿来一柄匕首、一柄纯钢三棱刺。黄生转交黑摩勒道:“老弟尚无兵刃,不妨带去。三棱刺不过防御暴起来的铜人,还在其次:这柄匕首虽非灵辰剑之比,用以破那两根总弦,却是少它不得。并非背师徇情,老弟未带兵器,照理原应通知。不过外人只说一声,令其自备而已。家师也知愚兄和老弟一见如故,还望不要见外才好。”
黑摩勒越想这师徒二人越觉奇怪,知难推谢;铁牛惟恐师父空手吃亏,已代接过,只得罢了。跟着便见胡明匆匆跑来,把黄生请去一旁,跪拜求说,语声甚低,也未回头,便自走去。黑摩勒疑其感恩心盛,欲代求情,心中不快,想令铁牛追问。黄生已然走回,笑说:“胡明求我,另有一事。我因子时将近,我们还有话说,不愿他在此;又知少时必要变天,令其速回准备。他托我转告老弟,舟中伙食已全备好,只等事完上船了。”
黑摩勒才未开口。
黄生笑道:“今夜江上风月真好。愚兄从小随师,虽蒙师恩期爱,自恨资质太差,无什长进。新近学了这柄三棱钩刺,意欲对月演习一回,还望指教,不要见笑呢。”
说罢,连钢刺和匕首一同要过,双手分持,说声“献丑”,练将起来。
黑摩勒暗中留意,见黄生身法、步法、心眼手法,无一不是高明传授,功夫更深,动作却是有快有慢,有时并还重复,仿佛挑刺什么东西,不是演习,知其借着演习为名,暗中指点。心想:此人真个热心热肠,素昧平生,这样关切,从见面起,随时多在示意警告,埋伏厉害可想而知。但他对师那样恭谨,怎又公然偏向外人?一师一徒相差天渊,是何原故?人家好意不可辜负,一面默记,口中笑道,“黄兄真个义气,小弟已然领会了。”
话才出口,忽听一声钟响,由老人所居山崖上传来。静夜月明,声更清越。黄生忙收兵刃,交与铁牛,笑说:“时候快到了,转眼变天。此去崖上,还有二三里路,莫要遇见狂风暴雨。先陪老弟师徒到家师前屋谈上些时,就便一看江上风云变态奇景如何?”
黑摩勒早已吃了八成饱,闻言一看天色:碧空万里,皓月明辉,照得大江面上银光万道,一片空明。遥望南岸彭郎矾,宛如水面上浮起一个怪兽。江面空阔,往来帆影早已不见,只沿江渔村中偶有二三点渔火明灭闪动。天上一色青苍,只东北方天边有一团暗灰色的云缓缓移动,看去不过三五尺大小,相临颇远。此外月朗星稀,碧空湛湛,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更无一丝别的云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变天的神气,以为别有用意。对谈时久,越发投机,不愿违背他的心意,笑答:“只要令师不嫌冒失,就此步月,先往等候也好。照此天色,恐未必有什变化吧?”
黄生微笑不答,随命盘庚速回。盘庚似想跟去,欲言又止,朝天空中看了一眼,忙收残肴,匆匆驾舟而去,三人刚一立起,便听橹声欸乃和打桨之声,跟着便见好几条渔舟由滩旁相继驶过,神态匆忙,似有什事光景。内有两船,并朝黄生招呼,黄生把手一挥,便各加急绕滩而过。
黑摩勒师徒也未理会。走到半路,回望月光如昼,到处通明,依旧晴空万里,银河无声,星月皎洁,微风不起,只远方天空中那一段暗云,比方才大了一点,别无异兆。前面山崖还有一里多路,方想:照此天色,便将埋伏打通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风暴。又走半里来路,见道旁花树甚多,娟娟映月,如披银霜,景更清丽。正在一路观赏,觉着此地真好。忽听黄生催令快走。未容开口,先是呼呼风响,花影零乱,满地碧云,似在流走。渐渐风势越大,林木萧萧,声如潮涌。所有林木花草,在狂风中一齐摇晃,隐闻树枝折断之声。
被风吹落下来的残花,已随着狂风满空飞舞,月光之下,花雨缤纷,顿成奇观。两人方想:难道转眼之间,真要变天不成?眼前倏地一暗,仰望天空,大片暗云正和潮水一样,急如奔马,狂涌而来,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天空已被布满,大好碧霄,全部遮蔽。那一轮清光四射的明月,成了一团白影,始而还在云层空隙里面穿来穿去,本是高悬天心,并未移动,为了乱云飞涌走得大快,看上去那团白月,真似网中之鱼,星丸飞射,想要冲出重围,随同云层疏密,不住隐现明灭。还没看上几眼,月影便被云涛吞去,不再出现,大地上立时成了一片黑暗。
黑摩勒师徒想不到天变得这么快,忙和黄生加急飞驰,刚赶到崖坡树林之中,豆大一般的雨点,便由侧面乱箭也似猛射过来,打在头上,和冰雹一样刚劲有力。黄生领头,先往老人所居前面平台之上纵去,二人跟踪飞上,总算还快,差一点没有淋湿。刚一立定,暴雨已越来越大,风似比前稍小,那雨却似天河倒倾,狂泻下来。只听轰轰发发之声,空中雷电纵横,闪个不住。坡下水汽蒸腾,大雨打在石地之上,宛如亿万天鼓一齐急擂,震得山摇地动。台前那些树木,随着狂风暴雨,东倒西歪,不住挣扎摇晃。忽然一道极强烈的电光闪过,跟着便有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雷打将下来。雷电光中,刚瞥见满山满崖的雨水,已化为无数大小的急流,瀑布也似,龙蛇乱窜,眼前一暗,又复一片漆黑。檐前早有一片水帘挂下,哗哗乱响,朝台底倒倾下去。定睛四顾,只是一些白影闪动,什么也看不见,但闻迅雷风雨之声,仿佛宇宙就要崩塌,震耳欲聋,比起黄山来路途中所遇两场大雨似更猛烈,这次又在深夜,什么也看不见,风更大得出奇,只是一片轰隆,震得人耳呜心悸,连对面说话都听不出。幸那风雨由侧扫来,被平台旁边的窗挡住,还未打在身上。
宾主三人还想再看一会,微闻叭叭连声,一股急风,带着大蓬暴雨,忽由侧面窗外,乱箭也似斜射进来。回头一看,原来右边窗户已被狂风暴雨冲破,雷雨声太大没有听清,等到发现,雨水已随狂风猛冲进来。眨眼之间,走廊上已成了小河。
三人忙同退进屋内,把门关上。黑摩勒觉着眼前一亮,当时清静下来,隐闻雷声隆隆比方才小得多,风雨之声忽变细微,几乎听它不出,知道主人这所房子建得十分坚固,连声音也被隔断。再一细看,墙壁甚厚,并有两层,室中明灯如雪,陈设精雅,琴书满架,花影在壁,直似一位极风雅的文士所居,除墙上挂有两口宝剑以外,决看不出是武夫所居。心正奇怪,黄生已走了出去,一会回转,拿来一壶香茗和一些糖果,说是老人所赐,时辰将到,可速准备,如其自问不行,肯领责罚,仍可从轻发落。因知来人只是不敬长老,尚无大过,只打几下应景,免得犯险。
黑摩勒知道老人故意奚落,心中有气,本要还他几句,因见黄生说时面带愁急,暗中摇手示意,心想:师父可恶,徒弟大好,明以至友相待,还须看他情面。又见主人房舍建得奇特,外来声音虽被隔断,内里说话必能听见,故意笑道:“我们原是未成年的小孩,蒙老大公看得起,十分重视。既然来此,又吃了他老人家的糖果,如只挨上两下打一走了事,也对不住他老人家的好意成全。烦黄兄转告令师,说后辈多没出息,蒙他费心指教,明知才疏学浅,莫测高深,说不得也要试它一试了。”
黄生听他虽仍不肯服低,尚无失礼之言,才放了心,笑答:“家师原说,你师徒如仍固执成见,不肯领罚,无须禀告。只把各人兵器准备一下,再把真气调匀,听二次钟响便即人内,无须再禀告了。”
黑摩勒含笑点头。宾主三人说的全是闲话。黑摩勒不愿示怯,又恐对方看出深浅,并未调练真气,方笑这两主人行事不同。照黄生这样待人,哪像对敌神气?忽听金钟又响了三下,黄生方说。“是时候了。”
猛瞥见窗外一条小人影子闪过。铁牛见那小人穿着一身黑衣,和盘庚差不多高,周身雨水,绕屋而过,走得极快,也未看清。黄生似已发现,面色一沉,忽改笑脸,引客人内。
那是当中的一大间,中设神堂,一条长案后面供着一个牌位,井无字迹。黑摩勒正待查看,黄生低喊:“老弟留意!此是入口。”
随听地底隆隆作响,回头一看,身后已现出一个三尺方圆的地洞,下面还有灯光,深约两三丈,并无阶梯,当中有一木柱,似供上下之用。黄生手指道,“你二人可由此下去,到了尽头小门,把左面铜环一扭,前面立有甬道现出,再往前去便入埋伏。此时不能奉告,全仗老弟师徒胆大心细、谨慎应付了。令高足不可抢先,上来相隔须在五尺之外,必须记准远近。但盼平安通过,我去后山出口恭候,恕不奉陪了。”
黑摩勒见他说完,手指下面灯光,摇了两摇,意似不要毁掉,便将头微点,一同纵身下去。到底一看,小门果在前面,忙令铁牛照黄生所说,离开五尺。当先前进,走到小门前面,将左边铜环一扭,只听一串轰隆之声响出老远,小门立开,前面现出一条甬道。仔细一看,内里地势,有宽有窄,大小不同,离地颇高。上面用铁链悬着一列油灯,照向前去。用手一试,连门带墙皆是钢铁所制,坚固异常。心想:进门一带,地势这样窄小,难于施展,那大小三十六个铜人,不知是何形相,藏在何处?虽蒙黄生泄机,前十层关口比较容易,只要力大身轻,内功有了根底,便可过去,未了三层却是凶险已极,稍有疏忽,不死必伤,不由生出戒心。一面招呼铁牛不可挨近,一面运足真气,全神贯注前面,一步一步试探着往里走进。刚觉出地下钢板好似活的,心中一惊,低喝:“埋伏就要发动,铁牛小心!如见来势厉害,不可冒失跟来。”
话未说完,先是一条极高大的人影,上生六手,各持兵刃,随着一片响声,从甬道转角突然出现,迎面撞来。
黑摩勒见那铜人形态高大凶恶,由相隔好几丈的前面转角冲来,行动之间又有极大响声。暗忖:铜人任多厉害也是死物,突然出现还难抵御,照此形势,还未近前,来人早有防备,如何伤人,黄生说得那么厉害,决不止此。黑摩勒平日虽然心高气做,从不肯向人伏低,遇事却极谨细,不肯丝毫冒失。方疑铜人三十六个,有铜人的关口只有十道,至少也应三个一处。一听响声,便留了神,一面准备应付,一面留神查看。目光到处,瞥见上面灯光反映中,果有两处黑影,离身不过两尺,猛触灵机,想起一个主意,大喝:“铁牛停步!”
双足一点,便朝对面铜人纵去。
两下来势都急,差一点没有撞上。那铜人高达一丈五尺以上,六条长臂各持刀枪器械,上下乱舞而来。本是虚实相生,要到前面方始发难。偏巧来人心灵机警,胆大无比,动作神速,想到就做,不似常人看准来势专门防御,反倒迎上前去,无意之中,已将头道难关避开。一见铜人冲到面前,整个甬道均在刀枪刺击之下,百忙中看出所用兵器也是极好家数,更不怠慢,竟乘对方直冲乱舞、一枪刺到之际,冒着奇险,双手接住枪尖,两膀用力一按,就着铜人枪尖往上一挑之势,凌空飞起,竟到了铜人身上。跟着一路攀援翻滚,手脚并用,由刀枪丛中避开来势,踏着铜人肩膀朝上翻起,到了肩头,双脚微蹬,便由铜人身后纵落。
那铜人越往前冲得越快,下身虽然不动,上面六手却是越舞越急,刀砍枪刺,棍鞭乱舞,通身上下寒光闪闪,看去十分惊人。就这转眼之间,已冲出两三丈,人也几乎被它带回原处。刚一落地,猛听身后跄琅乱响,金铁交鸣。忽又一声大震,仿佛好几个重铁东西撞在一起,余音嗡嗡,半晌不绝,忙即回顾,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方才立处上面黑影,竟是四个铜人,但均双手,各持器械,当第一铜人冲到时,突然出现,上下夹攻,来势又猛又急。同时,另一铜人又由铁牛身前地底涌起,伸出两只大手猛扑上去。第一铜人腹中的机簧,到此也恰走完,六条臂膀一齐下垂,吃前面铜人双手一抱,合在一起,沉入地底。跟着一串隆隆之声,上四铜人也自撤回,隐人暗影之中,地面立复原状。
铁牛先见师父飞身纵去,对面铜人来势厉害,心中一慌,虽听警告,仍往前赶,如非地底铜人冒起得快,差一点没有夹在中间成了肉饼。黑摩勒惊心乍定,知道头关已过,方喊:“铁牛过来!”
想要埋怨,忽听洞顶有人说道:“田师弟怎不听话?看黑师叔有多聪明。这头层关口最是凶险,常人被它隔断在外还是万幸。我拼着师祖见怪,来此暗助,没想到黑师叔这高武功,真真高兴。再往前去,前九层均是真实功夫,无什机关埋伏,必冲得过。到了第十一层,非加小心不可。田师弟,你武功还差,不知师祖为何命你同来?千万不可冒失。”
二人听出盘庚声音,定睛一看,原来上面每一盏灯旁必有一个小洞,暗影中似有两点目光闪动。方想谢问,上面又起吹哨之声,目光立时隐去,知被老人警觉,将其唤走。经此一来有了主意,胆也大了许多,仍旧一前一后,望前进发。走出两丈,地势忽然大了两倍,知又入了埋伏。正在戒备,脚底微动,一条人影已箭一般猛蹿出来,双手齐扬,朝人便抓。
黑摩勒见那铜人双手上下抓到,又猛又急,来得那么准法,料知脚底到处机关,忙往旁闪,朝下一看,目光到处,瞥见地上还有许多圆钉拱起,心中一动。正要往旁纵开,忽听脑后风声,方才铜人已自撤退,另一铜人又由身后一掌打来。始而还想闪避,百忙中看出铜人可进可退,又知如往侧避,必要触动机簧,又有铜人夹攻,心想试它一下。一面看准来势,下身不动,脚跟钉在地上,上身后仰,仗着人小身轻、心灵眼快,等对面双掌相继打到,由头上伸过,手快出完,再用双手将铜人的手抓住;往上一挺,再往前一推。那个铜人本来手未出完不会停止,眼看机簧发条快要走完,另一根还未接上,往回撤退,被黑摩勒用内功真力抵住,相持了一阵,渐觉铜人力气并不比自己大,一时性起,大喝一声,把全身真力运到双手之上,往前一推,再往旁一分,当胸一脚。本想将它猛推回去,试看有无别的变化,不料用力大猛,铜人竟被这两手一脚推出好几步,地琅连声,当时拆散,洒了一地碎铁,但是机簧未断,骨架未倒,重又朝人冲来。
铜人双手已断,黑摩勒无法抵御,只得往旁一闪,脚才沾地,猛听金铁乱响,杂以强力掌风,又有三个铜人手脚并用,由身后左右夹攻而来。知道厉害,忽然急中生智,身子一纵,落向坏铜人的头上。一面留神细看,见这几个铜人身并不高,发出来的拳脚手掌,无一不是极高手法,尺寸地位恰到好处。因人已纵开,空打了一阵,发条走完便各退回。来势虽凶,当中仍有尺许空隙,只要眼快心灵,看准来势,不要发慌,并不一定被它打中,内中巧妙又明白了几分,忙告铁牛:“主人埋伏看去虽凶,并未赶尽杀绝。除头层关口难破,非有极好轻功不能通过而外,第二关便与黄生所说大致相同。前面必差不多,我已看出几分。如其所料不差,前八关一定好过。你只离我五尺以外,留心同进,多半可以平安过去,遇事镇静,千万不可惊慌。你本无用,老人命你同来必有原因,也许认得你那扎刀,知其能断金铁,想叫你来长些见识,给我一个便宜。只奇怪这些铜人连同机关,不知要耗多少人力物力,毁于外人之手岂不可惜?我真不知道他是何心意。你且跟我小心应付,等到冲出重围再作打算吧。”
铁牛本来机警聪明,加以旁观者清,早就看出第二关铜人掌法,与师父平日所传大同小异,照样也有步法,心想:我跟在师父后面,由他一人上前冒险,我连手都不动,算什么呢?闻言,心中暗打主意,断定老人命他同来,决非跟了师父白走一趟,便将双目注定前面,准备到了万一,冷不防纵身上前,用扎刀将铜人手脚斩断试上一试,表面一丝不露。
前后两人又走出不远,每隔一二三丈,必有铜人出现来攻,或单或双,时左时右,多少不等,有的地方竟是七八个同时来攻,遇到极窄一处却只一个。黑摩勒胸有成竹,便不再和它硬对,只将七禽掌法施展开来,一路左闪右避,前纵后跳,刚一落地便又飞起,不令上身对面。又是几关过去,看出铜人掌法来路,越发放心。试用真力抓住铜人的手,乘势往回一带,不料那么坚固灵活的铜人,先前将它手足拆散,照样还能向人进攻,等到余势将尽,竟和人一样,一拉就倒。这还不说,最奇是正面铜人一倒,左右两旁的铜人立生反应,眼看快要冲来,忽然停止,失了灵效,不能转动。再过两关,多是如此。
铁牛笑道:“师父,我不能白来。如今前十关已去十之六七,也让我长些见识,试它一试。”
黑摩勒知道铁牛心细,看出巧妙,笑说:“我原打算命你试验一次,少时出去,老人如无敌意便罢,否则,我也多句话说。现我看出主人处处留有余地,分明因我语言不检,借此警戒,没想到刚一上场,便将他最厉害的关口冲过,不曾拦住我们。由第二关起,我又看出内中奥妙。这类死东西不比活人,只要明白它的诀窍便极容易。你想试验也无不可。来时,黄师伯那等嘱咐,恐怕前面还有别的变化,未了三关更是难说。你这娃儿,不许你上前,心决不死。好在这一套三十六个铜人掌,还有十来个不曾打完,前面两关,定是照样打来,不会多出花样。你我身子矮小,占了不少便宜。你上来先将铜人的手避开,立时由左而右让过来势,这时地上机簧被你踏中,必有别的铜人由左冲来,你如再躲,不是前后左右纷纷夹攻,便这后面两个铜人生出变化。你速将第一个的右手用力抓住,不等第二条机簧接上发生效用,猛力往外一拖,铜人必倒,下余也必失效。我已试过三次,均是如此。你能沉着应付,多半成功,真要不行,可速用险招,朝地一滚,一任来势多凶,铜人的手也必打空。我还试出铜人力量不过如此,真要将它双手接住,朝前猛推,不令前进,也非不行。这些铜人均有一定步位尺寸,就是发动,也不会到你身上。你功夫不够,却有蛮力,许能挡住。要是斗它不过,照我方才那样,双手一按,翻到铜人头上,也不至于受伤,我再上前破它便了。”
铁牛心想:师父真太疼我。早已看明,哪有这样费事?答应了一声便往前纵。
二人原是边走边说,黑摩勒不知铁牛比他还要心细,又未出手,专一用心注视,早看出这些铜人来路虚实变化之理,每一关口均按人数,分别远近,师父刚破这一关,共只二人,前去至多一丈必要发难。果然猜中。因是看准地上铜钉踏去,铜人发动自然更快,脚才落地,铜人便自如飞冲到,快得出奇。黑摩勒不知爱徒早已算好,见他太急,方想喝止,不许冒失,铜人己由墙凹暗影中猛冲出来。这些铜人,除第一个生有六手的特别高大而外,余者都和常人差不多高,十九下身不动,只用双手猛击。铁牛所遇,却是手脚并用,格外猛恶。黑摩勒方喊“不好”,待要纵去,耳听玱琅哨嗒连声巨响,铁牛已飞身而起,朝前纵落。再看铜人,已跌碎在地,只剩半条腿桩,贴地猛冲,到了地头,又往回撤。另外四个铜人也被引发,一齐冲到。无如铁牛已早纵开,空打了一阵,便各退回不再转动。
原来铁牛本意想抄师父文章,不料铜人来势特急,相隔又近,知道闪避不及,如往后退更是危险。一时急中生智,身子一低,用足全力避开铜人右腿,照准左腿一刀砍去。初意腿粗半尺,未必斩断,用了全力还不放心,刚往旁边一滚,铜人已被斩断,碎跌地上。连忙就势朝前纵去,落地回看,刚看出铜人腿是空心,用力太猛,手震生疼,心中有气,啐了一口,黑摩勒已纵过来。铁牛忙说:“师父,我这主意想得可好?”
黑摩勒问:“怎晓得?”
铁牛便将沿途所见和悟出来的道理一一告知,并说:“地上那些铜钉有虚有实,并非都是机簧。”
黑摩勒也被提醒,仔细一想,立时全部醒悟,笑说:“徒儿真个乖巧。前十关还有两关,铜人只剩五个,内中许有文章,照你方才所说,破它不难。到了第十关,你却不可再上,等我看明再说。”
铁牛见师父夸奖,越发高兴,拿了扎刀便往前进。黑摩勒刚想起黄生相隔五尺是指头关而言,铁牛又是那么灵巧,少了许多顾虑,第九关已然触动。这次四个铜人竟分上下来攻,前面三个,两高一矮,作品字形将人围在当中,上面又有一个,头朝下面,双手齐扬,向人抓来,身子不大,两手竟有三尺方圆,钢爪也似,突然临空飞落,离地不过两三尺。来路铜人都是隐在壁间,这三个铜人却是老早出现,把路挡住,各自扬手缩拳,形式不同,立在当地和庙中神像一样,一动不动,来人非由当中走过不可。
黑摩勒钟爱铁牛,想其成名,又恐有失,全副精神注定前面,看出有异,伸手想拉。铁牛早已防到师父阻止,喊声:“师父不要管我,包可破掉!”
声才出口,人已纵上前去;脚才踏地,上下四铜人八手齐发,又急又准。黑摩勒见这次情势更加凶险,心方一急。铁牛更有主意,身子不动,上身略为一偏,避开当中双手,并不后退,反朝正面铜人胸前一贴,随同前进。只两三步,铜人便即停住。左右两旁铜人本有步数,来人稍为一退,必被打中,非受伤不可,上面两只大手同时抓下。经此一来,全数扑空。
黑摩勒见铁牛身子,和粘在铜人身上一样,毫不费力,将八只铁手避开,想起他人门不久,这等机警灵巧,高兴得直喊:“徒儿真乖,可爱极了!”
铜人打空以后,忽然分开退去,一片轰轰之声,全都退往原来人槽之内。铁牛回身喊道:“师父,铜人只剩一个了!前面第十关反倒人少,还想不出是何原故。我跟师父一同上吧!”
黑摩勒见他得胜不骄,反更虚心,笑答:“徒儿小小年纪,知进知退,真个可嘉。黄师伯命你不要隔近,似指头关而言,恐怕埋伏发动躲避不及,隔在当中送了性命。后面大约无妨,但这第十关决不易破,你看前面不是出现了么?”
铁牛回顾,前面相隔三四丈果然立有一个铜人,和第一关所见一样高大,身后似有一洞。甬道已到尽头,路又由宽而窄。铜人立在当中,四面均无空隙,高与洞齐,头前挂着一盏铜灯。沿途的灯都是铁链,这未一盏上面却是一只人手下垂,将灯抓住,甚是粗大。看那形势,不是寻到总簧破了机括,或将铜人打倒,休想过去。先防对面冲来,后看地上但平,并无铜钉之类,铜人双手叉腰,好似不能活动。二人几次设法试探,却毫无动作。
黑摩勒试用双手推拉,觉出铜人上身乃是死的,下身可以推动,但是内有弹簧,力量极大,身高腿粗拉扯不易,勉强用力推了一推,刚发现铜人身后入口,稍一松懈又复还原,差一点没被撞上。虽然看出铜人身高力大,专一拦路,并无别用,想要破它却是万难。伸手一弹,那两条粗腿又是实心,如用扎刀去砍,恐斩不断。这样重大的东西,倒将下来,万一生出别的变化,事前不曾想好,地方又窄,一个闪避不及,压在身上,休想活命。细看了一阵,见那铜人恰将入口填满,连由上面翻越都办不到,正在为难。铁牛忽喊:“师父,你看铜人又手之处有一小洞!师父不是学会缩骨法么?”
黑摩勒笑说:“我早知道。我勉强钻过还办得到,你隔在后面我不放心,你又胆大好动。我想早晚必能看出破法,今晚大风雷雨也走不成。只此未了三关,忙它作什?”
铁牛忙说:“我决不动,师父放心,何不过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