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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下)乱山风雨恶 孤臣孽子 喜遇英侠

  原来唐璠把所擒贼党拷问明白,将其杀死,想当时赶往前山向老王叫破阴谋。到了崖顶,旗花已早升起,空中信炮之声震动山谷,便知大势已去。仍作万一之想,忙又前赶。
  刚到前山高处,便见尸横遍野,但又没有喊杀之声。芙蓉坪中部一带,到处都是官兵和铁卫士,连同叛党,将全山分头隔断,防守甚严。未杀的人都聚在大片广场之上,一个为首贼党正在大声疾呼,宣布老王罪状和清廷的德威。看出厉害,不是自己一人所能为力,悲愤已极,立即赶回山洞,见妹子流血太多,还不敢告以前事,推说:“老王忽因一件要事出山,听说行前曾和王妃吵闹。妹子所说那些人恰巧都随老王出巡,要三日之后才回。妹子产后血流过多,千万不能移动,最好在此静养。山风太大,不能出外,等老王回来,再想法子回去。应用各物,我已命人送来。山崖太高,无法走上,由我代送上来。”
  唐璠回时虽然把话想好,又曾绕往青瑶家中取了好些衣物带来,无奈面上悲愤之容仍有两分带出。青瑶何等聪明,早已听出好些破绽。最可疑是,老王从不在年节盛会出山,何况事前又曾约好,半夜事完,和自己一同赏月,怎会远出?唐璠来往,又去了许多时候,洞外天已将亮,就说崖高路险,本山人人武勇,上下峭壁并非难事,怎会一人也不来此看望?几次想问,均被唐璠婉言劝住,力说:“妹子血流过多,不能见风,非静养不可。并非无话,等你复原再说。”
  越料内有隐情。
  青瑶从小便信服这位堂兄,知他老成持重,精干医道;自己也实衰弱,虽疑中有变故,只当王妃果如曹贼所说无理可喻,为了自己,夫妻反目,真情已被发现。老王因见自己到时不归,怒火头上,赶往前途迎接。后山住有王妃,堂兄慎重,自己又是侧室,惟恐难处,想等老王回山再行送往相见,还不知发生灭门之祸。念头一转,也就沉沉睡去。
  唐璠彼时为难已极:妹子产后有病,外甥年幼,老王只一点骨血。天已将亮,再四盘算,实在无法,只得暗点青瑶睡穴,使其昏睡不醒。在天明以前把唐枢抱出,堵好山洞,仗着轻功飞驰,想将外甥送往山外托人照看,救一个是一个,保住这点骨血再说。偏又无人可托,有的相隔太远。
  唐枢年只四岁,哪知利害,一心想见父王,同度中秋,眼已巴的在黑暗阴森的山洞中盼了一夜,好容易盼到娘舅回来,以为可以回家。不料越走越不对,到了崖顶,遥望来路一面灯光点点,灿如繁星,想要往看,见娘舅走的路恰与相反,不禁发急,哭喊起来。唐璠无法,平时又最怜爱这个外甥,年纪大小,恐禁不住,不舍点他穴道,只得抱在怀中,再三好言哄骗,说:“你父亲和大娘,为了你娘吵闹,必须避上两日。恐娘生气,不便明言,现在带你去寻一位异人,住上几天,免得山洞之中黑暗气闷,猴子又多,万一受伤。我还要赶回去招呼你的娘。乖儿子,听舅父的话,放乖一点。”
  唐璠脚底绝快,本领又高,不消多时,己把后山绝壑飞越过去。又走出了十来里路,天已大亮,空山无人,正在强忍悲愤向外甥哄劝。唐枢年小聪明,本知嫡母不许父亲纳妾之事,甥舅感情既好,加以从小爱武,一听有异人可寻,便不再争吵,一夜无眠,被唐璠抱着,走了一路,渐渐睡着。
  唐璠好容易把他哄睡,心方略定。想起妹子危险已极,一个不能见风的失血产妇,还有一个女婴,这样高的危峰峭壁,仇敌防备甚严,日间上路最易看破。昨夜听说曹贼心计甚深,离山五百里内均有他的耳目爪牙。只后山一带荒凉偏僻,乱山杂沓,向无人迹,如走新发现的这条山径,避开后山关口,虽可逃出,日间行路仍是极难。夜来稍好,山风又大,决难保全。心中为难,偶一低头,看见唐枢白里透红的一张苹果脸,偎在自己怀里,睡得真香,小儿天真,朝阳光中分外动人怜爱。恐其受凉,刚把身上围的一件衣服裹紧,忽听前面转角上有轻微的异声由高飞堕。
  唐璠年老谨细,知道妹子到时不回,曹贼必要命人分途往迎,沿路搜索,早将对方平日往来之路避开,专寻隐僻之处赶走。久经大敌,一听便知来了能手。当地恰是一条山谷,芙蓉坪外气候寒冷得多。中秋时节,草木已全黄落,方觉隐迹不易,偏巧走在这类地方,万一遇见强敌,岂不讨厌?一看左近有株大树,忙往树后一闪,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握剑,暗中戒备。唐枢偏不争气,却在此时哭喊了一声“爸爸”,转角处已有两人说笑起来。知被听见,心中一横,忙将唐枢连带上衣匆匆用带扎向怀中。正待迎上前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你。”
  大惊回顾,身后立定一个布衣芒鞋,手持一根鲜红如血的竹杖,肩上斜挂着一个粗黄麻布制就的药囊,身材瘦长,颔下疏落落飘拂着一络黑须的中年道人,认出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江湖奇侠赛韩康丐仙吕瑄;前面两人相隔已近,乃是一男一女,不问敌友,均已不足为虑,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忙即礼见。前两人也同走近,内中一人,乃是好友太白先生阮成象;女的打扮像个尼姑,一问姓名,乃是昔年西南四女侠之一野云长老。单是闻名已五六十年,今日初见,看年纪才只三十多岁,满脸春风,十分和气,貌相甚是清灌,气度尤为高雅,穿着一身粗布葛衣,白袜如霜,脚底芒鞋,通体净无纤尘,不由肃然起敬,连称:“长老,仰慕多年,今日幸会。”
  野云笑道,“道友太谦,你我年纪差不多,不必如此客气。今日之事我们已全得知,可惜相隔大远,一班旧友又多不在一起,想是朱由崙晚年荒淫,不与人民亲近,致被好党乘虚而入。百乌山人和覆盆老人,一个远游海外,听说回来便要迁居武夷深山之中静修道业,不知回来也未;一个自从那年和由崙绝交不久,和小菱洲龙氏弟兄聚会,密谈了两日,便往湘江,假装失足落水,连那头上铁盆也全弃掉。人都说他步了屈大夫的后尘,其实此老心中孤愤,意欲暂时隐避,不与世人相见,由此形迹无定,急切问寻他不到,实在无法。想起由崙固然咎有应得,孤儿女何罪?
  何况曹贼当初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挎少年,为了不事家人生产,终日偷盗,仗着武功到处行凶树敌,被仇人打伤,当时虽得逃走,伤还未好,便被仇人寻来。眼看危急,由崙恰巧出巡分寨,无心相遇。因见众人夹攻一人,见他少年英俊,一时怜才,救了下来。仗着一套花言巧语,将由崙哄信,带回山去,传以武功,渐得宠信。平日穷奢极欲,惟恐正人不容,引诱由崙荒淫,末了恩将仇报,作出这样惨痛之事,将来也须有个报应。恰巧吕道友也自警觉,路遇阮道友,一同赶来。方才凌高下视,发现一人抱一小儿在下面谷中飞驰,料知必非寻常,还没想到是你已抢在前面。为防万一异派中人乘机把遗孤盗去居为奇货,分头赶下,竟是道友。此子可是由崙所生的么?”
  唐璠忙将前事匆匆说出。唐枢已然惊醒,一听家败人亡,父死母危,早号哭起来,连劝不听,几乎昏死过去。
  野云叹道:“此子生有至性,身世如此悲惨,可怜可爱。阮道友当还记得昔年覆盆老人之言,你可将他收为义子或是门人,拿我书信,先往兵书峡等候。我们救了由崙之妻和令妹母女再作计较,他母子三人以后便由你照看。我知由崙还有一子,比他还小一两岁。他母添香,为了一事触怒由崙,将其逐出,出山时,婴孩还未生养,此时住在由崙一个旧友家中。如今这几个孤儿寡母最好分居,暂时不令相见。到了时机再使重逢,以免泄露。但是令妹产后不宜见风,长途跋涉,也有好些不便。
  我知昔年云龙山主王人武送与由崙一件皮甲,乃洪荒时巨兽玄牦之皮所制(此兽乃洪荒猛兽,身高十余丈,力大无穷,余独、璇姑、毛筠玉诸少年英雄在野人山大斗玄牦,惊险情节均详《蛮荒侠隐》),水火刀斧均所不伤,用以包裹产妇母子最好没有。我知此皮甲王妃保管。但是我和由崙之妻不熟,请唐道友急速赶回,通知令妹。我们二人分头下手,相机行事。贼党大有能者,这次来的铁卫士,又是清宫爪牙中最厉害的几个。他们母女四人同时救出,还要分成两起,实是难事,丝毫不能被人看破。令妹已可救出,另两母女主意还未想好,大家见机而行吧。”
  唐璠知这三人均是有名剑侠,吕瑄今之神医,身边带有不少灵药。想起绝处逢生,救星天降,好生欢喜。见外甥还在悲泣,好生怜爱,又用温言劝了一阵。
  唐枢忽然收泪,挣下地来,朝着阮成象喊了一声“师父”,扑地便拜,悲声说道:“我已想过来了,求干爹师父和这两位伯父快救我娘的命,教我本事,大来寻狗强盗报仇吧。”
  说完,又朝野云长老和吕瑄礼拜。三人见他点点年纪如此聪明,辞色那么沉痛悲壮,越发怜爱,略微商计,便同前行。唐璠因太白先生和吕瑄还可算是同辈,野云长老和覆盆老人年辈较高,又令改了称呼。野云笑说:“不要如此,还是各论各的好。此时尚早,阮道友可速起身先走,唐道友要去招呼令妹,也应快回。我和吕道友分途行事,越过后山口便分手吧。”
  说罢,便令唐枢以后改从母姓,休提前事。
  唐璠又向唐枢劝了几句,说:“今有异人相助,你娘至多隔上一日便能追上你们,此后要听师父教训,不可顽皮,也不要伤心,大来报仇要紧,悲哭无用。”
  说完,刚送阮氏师徒起身要走,吕瑄忽然想起一事,对二人道:“前数年我与由崙相见,他身边有一少年甚是忠义。此人禀赋甚好,决非凶杀之相,彼时我和由崙夫妇已是久别重逢,蒙他相助,还代我做了一桩大善举,用银甚多,所赠三千两黄金便是此人由江西分寨就近代为取来,名叫陈英,年才十六。一个人带了这多黄金,往返千里,于两三日内为我送到,中途并还遇见两起剧贼,竟能声色不动,安然渡过。虽有我的门人暗中接应,他并不知。我见他智勇机警,骨秀神清,未及问他身法。他原与我途中相见,觉着机会难得,讨令而来,事情交代,便想拜在我的门下。我对他说:‘跟我当徒弟,先作三年叫花。你尚不行。’
  天门三老恰巧在座,便令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他见一日之间拜了三位有名剑侠为师,正在高兴。后来是我无心谈起他主人晚年变节,只在山中做土皇帝,昔年想救人民的壮志已全消沉,又听奸人之言,荒淫酒色,数年之内必有杀身大祸。他久闻我善于料事,往往前知,立时忧急。先求我四人设法解救,后听说他主人陷溺已深,如能挽回,昔年我们这班老友怎会不再来往?便我这次叫他施舍,也是不期而遇,又想为他积善减孽,否则已早避开。见时,我知劝他不听,也曾示意说是此次善功,全仗他的仗义疏财救了不少的人,将来不间是你或是你的儿孙必食其报。如今所有正人全都疏远,他又执迷不悟,如何挽救?你名为王宫侍卫,无异他的家仆,位卑言轻,将来学成回山,切不可以冒失多口,干事无补,反有杀身之祸。
  他呆立在旁,想了一阵,忽朝我四人跪倒,痛哭陈情,说他母子不是主人相救早为恶人所害,病饿而死;王妃更是他母子救命恩人。如今恩主危亡在即,不忍离开,望乞师长恩允,许其回山随侍恩主,相机而行。但盼老王醒悟或是归天之后,再返师门,请师父传授剑术。万一此行能够遇机进谏,免去危机,报答主恩,固是万幸。如其人微言轻,便在一旁随时小心戒备,如有不测,便以身殉也非所计,好歹尽一分力是一分等语。我们见他忠义,面无晦色,知其无害,三老首先答应,只令不许多口,在事发作以前,更不可疾恶太甚,露出声色,最好去和奸人勾结,取得他的欢心。虽然你主人倒行逆施,祸必不免,事前探出奸人底细,到底要好得多,即便由崙遭祸,他的妻子也许因此保全,岂不是好?行时,又告以万一有什祸变,徒死无益,第一要先取得仇敌信任,王妃母女更要常时相见,暗中告密,但不可使好党看出。他第二日便赶了回去。
  虽未再见,我知此人决不从贼,也不会死于贼手。这几年来许已得到曹贼信任。还有由崙之妻江芷芳乃我故人之女,当初由器续弦,本是司空晓星做的媒人;从小便和我相熟。我和陶元曜、覆盆老人以及百鸟山人、野云道友,虽不似别位老友常往芙蓉坪,一住就是一年半载;每隔一两年,也必见上一面。尤其我在外面行医救穷,常时须用不少金银。门人虽多,向例不许借口偷富济贫,私取人的财物。平日救济贫苦,全凭医治富翁,病愈之后请其捐助。这类富贵中人,只管平日挥金如土,叫他救济穷人,往往一毛不拔。我这样形如乞丐的游方郎中,先看不起。我又不屑和这班守财奴来往,如非遇到病势危急,事前还要想了法子引其自来,他也死马当成活马医,才肯向我求教。可是疑难重症,难得遇到机缘。对方再要是个恶人,就肯出钱,我也不医。
  有善心的富人不是没有,偏都被我捐过多次,而这班有天良的好人均非真个大富。寻常救济的人,自是手到擒来,所救的人一多,再要遇到刀兵水火,瘟疫灾荒,便把他们的家完全倾了,也是杯水车薪,无济干事。单靠门人叫花而得,更是成了笑话。只有芙蓉坪多少年的积蓄,从他父亲起便善理财,所开各种店铺遍于西南诸省,每年出产供用不完,经商所得之利己是不可数计。最厉害是,明末大乱,张献忠由各地掠去的金银珠宝,被他几次出手,所得为数更是惊人。廿年之前,又在秦岭深山中发现许多窖藏,因此他那库存金银堆积如山,实是我一个最好主顾。他这些地方却极慷慨,有求必应。我要的数目又大,银子一要多少万两,手到拿来,从未有什难色。大家都笑我是他的长年债主,无事不来,来了决不空手。年月为数一多,他虽是好些倘来之物,毕竟彼时大家正在日常商量光复之事,将来起事,非有极大财力不能动手,题目甚大。
  我这样长期索讨,也实稍过。他越是有求必应,我越不好意思。未了几次,去到那里,虽是极熟的好友,我看无补与他,来了就伸手,动辄上万黄金或是几十万两银子。偏生荒乱之后,到处天旱水干,瘟疫流行,办了一件又是一件,除了他,实在没有第二人有此力量,一算回数太多,这次用银比哪一次都多,坐在那里开不出口来。事又紧急,拿了银子就要起身。正在为难,芷芳听说我来,知道不会久留,又因一事,求子心切,想卜一卦,并讨一点丹药,说我平日有赛韩康之名,医病卜卦最是灵验,为何多年至交的老前辈,不肯为他夫妻帮忙?以前两次卜卦均未明言休咎,所留诗句叫人无法推详,一问便说将来自知。占卦原为趋吉避凶,既要事后得知,与未卜一样,要它何用?如肯明言,并赐丈夫得子,当以五十万白银、万两黄金助我救人。
  知我不会骗她,并还先付、我立时答应,笑说:‘你丈夫应有两儿两女,但还不到时候。三年之后,你便先生一女。卜卦算命本是未技,许多江湖中人专门用来谋生。实则,你想开来并无意思。假如定数难逃,或是命中该有的贫富吉凶,岂是区区一卦所能转移?如其无灵,更是不必说。我虽略知周易,习研卜筮,平日全靠在外修积,借以隐身之用,专为愚人说法,对于一班好友不大谈起。固然精干此道,谈言多中,于事有何补益?事前得知将来如好,势必每日盼望,劳心劳神;将来是坏,更是日夜忧急,徒增痛苦,事情还是一样,便能前知,也是自苦。实则吉凶不在自己。为了善恶相感,其应如响,只要自身能够勤俭安分,待人宽厚,不做恶事,所遇都是好人,心性也极和善。待人接物自有一种可亲可敬气象,除却大家一样的天灾,休说无端而来的祸事不会发生,便是人祸,也因平日能够虚心忍藏,好人名声在外,对方已有耳闻,或是受过他的好处,照样也能避免,减少危害。
  如其平日性情凶暴,仗势欺人,作奸犯科,损人利己,穷奢极欲,明抢暗偷,不是贪官,便是无业匪徒,平日所遇当然都是同类,戾气所钟,杀机已伏,随时随地都是凶杀危险,便卜上一百卦也挽救不了。故此对于不相干的外人,看那为人何如,借着一点灵验,使知警惕。好者更好,恶者改过,不说两句明白动心的话如何信服?至于我们在座好友,均非无识之人,又多文武双全,聪明绝顶。休说寻常休咎,便是本身事业,吉凶祸福,连同千万人的生命财产,也全在他心念行动一转移之间,好了造福苍生,功德无量;一念之差,或是一意孤行,强为其难,便要危害人民,遗患无穷。就照现在这样,暂时隐居山中,不事远谋。只要安分守己,也使这几千家山民丰衣足食,安乐无忧。只不要中途变节,专事享受,只顾自己私欲,不问人民如何,忘了令先君的遗训,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
  自由自在,快乐一世,岂不也好?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吉凶都是自己造成,又不是那些不明白的迷信男女,稍微用心便可明白。会心不远,何必再落言诠?我只照我周易卦辞,你见没有明言便觉没意思了,蒙你助此功德,准保将来逢凶化吉,老来佳儿佳女,子孝孙贤如何?’芷芳聪明,一听逢凶化吉之言,疑是有因而发,再三追问,又把我请在一旁力求指示。我留了几封柬帖,注明开看时日,并对她说,‘这个无用,不到时候,你决不会看。’她还不信,我也没有多说,后又去过两次,便不再见。我那柬帖颇多警戒之言,借着预言前知,加以劝诫,到了危急之时,她定必想起。我要先走一步,将玄牦皮甲借来。然后去寻陈英,照我心计而行,必能成功。但有一件难题,我知野云长老已关山门,不再收徒;芷芳所生一女,听说人极聪明,可惜体弱,她父母因其先天不继,不肯传她上乘真诀,将来父仇如何能报?此时又不宜与青瑶母子同居一起;想来想去,只有拜在长老门下,却不可以不收呢。”
  野云笑道:“吕道友不必说了。初见面时,我已听出言中之意,贫道答应就是。”
  有这两位异人同路,自然神速得多,一晃便自越过绝壑。到了危崖之上,唐璠想起忘向吕瑄讨药,刚一开口,吕瑄笑说:“长老与你同去,便是死人也能救活,问我要药作什?不过敌党中能手颇多,又与清廷那班爪牙勾结,内有好些异派中人,为防万一与强敌狭路相逢,有此软甲,要少好些顾虑。出山时节我们不能同行,有此软甲,将人包在其内,带了上路,也方便些而已。”
  唐璠闻言,宽心大放,便与吕瑄谢别,和野云长老一同往寻青瑶,将其解醒,先服了一粒灵药,定住心神,然后告以大概。青瑶自是痛不欲生。长老吩咐了几句便自走去。
  这一面芷芳母女正在愁急。先是潘碧桃走来,虽然满口劝慰,面上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坐了不多时便自别去。走时,望着小妹叹了口气,似有惋惜之容。
  小妹聪明孝顺,知道母亲有意结交,对于碧桃,平日十分亲热,深知此妇心情,见她神气与昨日不同,走得又早,正告乃母,相对忧疑。
  陈英忽来传话,说明日“送三”。楼库己全扎好,冥器堆积如山。曹贼为想收买残余人心,表示事由清廷来人发难攻入,不是他长于应变,全山人民均被官兵当作反叛,早已杀得鸡犬不留。如今费了许多心机,才将老王人头买来,缝好全尸,明日率领全体山民设祭开吊,由丧主王妃主祭,并请自己设法保全的诸位老友襄赞;点主成服,过了三七,便请王妃代接山主之位,等朱、白、柴三家王亲至戚得信赶来,再定立国大计,另推贤能继位山主,免去王号,以免清廷得知,又来杀害,或由王妃继承下去均无不可。
  好在本山地主不比为王,男女都可,身是外人,虽然前日官军因受重贿,令我当这山主,一时从权,并非本心,已命专人往各处分寨送信,只等大家赶到,交代完毕,便想法向官府婉言陈说,辞去山主之名,以免朱、白诸位疑忌,自己也可表明心迹。不是恐怕官府生疑,连芙蓉坪也不愿再住下去。并说昨、今两日是恐官府生疑,自称山主,并非得意,明日上祭之后,便要传令全山改过称呼等语。口里掩耳盗铃,鬼话连篇,暗中却命陈英刺激王妃母女,迫令自杀。明日不死,便下毒手。在全山人民哭吊时,乘王妃痛哭之际,先用迷香将人迷倒,再用特制毒针刺她要害。陈英闻言,自是悲急欲死,但又想不出方法,断定王妃必难保全,只想将小主人救出,便和曹贼说:“还有一女留下,岂非后患?”
  曹贼不知陈英故意试探,先命便宜行事。陈英便说:“她母女二人同日死去,反使别人议论。好在此女年幼无能,本山高险,她一个小女娃,放她逃走也走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关口。可虑的并非是她本人,乃是昨日受迫投降的那几个老人心意难测。他们都有本领,往来随便。万一人心难测,暗中带了逃走,却是后患。最好请山主下令,在老王满七以前,非有本山信符,不能出山一步,私自出走便当奸细看待。再将此女交与小人看守,寸步不离。如无可疑形迹,索性容她多活两月。稍有可疑,当时下手。小人拼当恶人,杀完交令,连夜逃走,去往分寨住上些时再回。把事推在小人身上,永除后患,就便还可访问偏妃母子踪迹。”
  曹贼为了青瑶母子中秋不归,极为疑虑,已命死党分途查访,闻言大力嘉奖,立时传令,如言行事。陈英假降虽只两日,已得曹贼宠信。那防守芷芳母女的党羽见他后来居上,每次一来,曹贼必将众人喊开,由他一人进房,心中不忿,内有两人便向曹贼告发。哪知陈英胆大心细,明知有人愉听,故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前后矛盾,又骂曹贼要等小妹长大娶做王妃,以便承继王位,一会又说要将老王尸首鞭打烧灰,另外说上许多反话。曹贼虽然多疑,一经信任,便不易摇动。一听告发人所说的话彼此不同,有好些话,休说自己,便是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也不会出口,决不像陈英的口气。认为妒忌中伤,非但不信,反将来人大骂,还要重罚。那些下等爪牙气他不过,因曹贼说事由陈英一人支持,必须听命,不许干涉多口,越发忌恨,反巴不得陈英投降是假,出点花样,好叫曹贼难过,于是谁也不管,陈英一到,便全冷笑避开。陈英知道贼党谗言说不进去,暗中得意。两次试过,看出贼党怨望,不再管账;见面时候又少,每一进房,便畅所欲言。
  三人正在房中谈说,忽听哈哈一笑,心疑曹贼命人掩来,真情已被看破。陈英早打好拼命主意,又因事已紧急,心中悲愤,一手拔刀,一手便摸暗器,百忙中刚一转身,瞥见来人乃是一个面孔极熟的中年道人,定睛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刚喊得一声:“吕老道长。”
  芷芳已由床上纵起,扑跪在地,泪如雨下。未容开口,吕瑄已先请起,说道:“此时事情紧急,无暇多谈。你母女的事我也知道。为想两全,必须照我束帖行事。今日正与相合,一看自知。”
  一面告以来意,令将玄牦软甲取出。
  芷芳闻言,猛想起昔年吕瑄留有几封柬帖,尚有一封不曾开看,连日悲痛心乱,竟忘了一个干净,闻言还不甚放心,急道:“我知老前辈料事如神,早有前知,但是先夫只小女一点骨血,还望此时将她带走。还有陈英,年轻忠义,留在此地凶多吉少。他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也望老前辈一同救走,免遭毒手。我虽百死也不足计了。”
  吕瑄答道:“野云长老和我同来,少时许来相见,先已答应收她为徒。此女福泽甚厚,不足为虑,此时带走,并非难事,但她年幼,必须和你一起。你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应离开。野云长老为人我所深知,她门下的弟子无一不经许多困苦艰难。此女出身富贵之家,虽然受此惨变,只两三日心情痛苦便即无事;从此随师逍遥名山同享清福,只等到时报仇,决非她的本意,也无如此便宜。恐怕连你都要经过许多困苦颠连都在意中。我在此地不能久停,快将软甲取出,就要走了。”
  芷芳忙取软甲交与吕瑄,恰巧柬帖就在旁边,匆匆打开一看,悲喜交集,又向吕瑄跪谢。惟恐有失,又问:“柬帖中所附药丸何时吞吃?时隔多年,灵效如何?”
  吕瑄见她还不放心,人在生死关头,加以遭遇奇惨,报仇心切,也是难怪,方说:“昔年蒙你相助,使西北三省的灾民多活了好几十万。即此功德,也能逢凶化吉,包你无事。当初因你再三请我占卜,明知无法挽救,仍作万一之想,果然心思白用。直到今日万分危急,你尚没有开看,可见就能前知,也无补于大局。这红白二丸,一生一死,不论相隔多年均有灵效。既不放心,我再详细补上两句,省你忧疑也好。你只照此行事,小妹、陈英另有安排,不消数日便可相见了。”
  话未说完,野云长老忽然走进。
  陈英为防被人走来看破,朝吕瑄礼拜之后,便去外面望风,一面侧耳静听,一见野云长老赶来,忙即拜跪在地,惊喜异常。长老略一点头,便到里面。
  芷芳母女忙同跪拜,野云说:“我已在暗中大略看了一遍。曹贼多年阴谋,勾结了不少能手,并还有几个异派中的能手化名来此。如今各路均有专人把守,环山五百里内全在他的管制之下,罗网周密,插翅难飞。无论如何走法,恐均难于通过。因这班贼党虽精剑术,受了曹贼指教,平日丝毫不露形迹,便到如今,也无一人出手施展,用心阴毒,厉害非常。尤其这头几天,防守更是严密。阮道友此去途中,如非他与本山不大来往,贼党不认识他,自身本领又高,恐也未必能够平安渡过。
  本来后山一带比较疏忽,除山口留有贼党防守而外,只相隔百余里的山镇和外山口派有耳目。如今连我们方才来路左近的高山上,俱都派有专人瞭望,内有两人,并还是华山派的余孽。我们固不怕他,事情到底越隐秘越好,一露破绽,他知还有孤儿逃出在外,必与清廷勾结,到处搜查形踪,不知要累多少良民遭殃。只有照你预计。令芷芳假死,等他防备疏忽,再令陈英保了孤儿逃走,比较稳妥。你我还要去办那一件事,事完方始回来接应。预计三五日内他二人起身正好。彼时曹贼见王妃已死,我所设假尸首也被发现,贼党以为后患已去,必和那些异派中人庆功欢宴。这两个小人逃走起来也方便些。”
  说罢,吕瑄便叫小妹匆匆行了拜师之礼,作别而去。
  陈英见同事贼党赌气,无一进来。曹贼自恃所勾结的异派能手甚多,官私两面均有无限威力,断定顺他者生,逆他者死,无人敢于违抗。只王妃有一身惊人武功,是个心腹之患。前日不该受爱妾挟制,后悔未当时杀死,如今悲痛昏迷,神志不清,也看不出她真假。昨夜方向爱妾力言利害,许以重利,并说王妃不死,不特山主当不成,仇人早晚必要勾结外敌报仇,还有灭门之祸。碧桃渐被说动,不知王妃武勇绝伦,再想丈夫杀她全家和亲友臣民共有两千余口,血海深仇,也真无法分解,这才答应只往一别,不再多管闲事。
  此时杀她母女易如反掌,无奈话已出口,心想:本山还有许多老王臣民,此时虽然降顺,将来用人之处甚多,其势又不能杀光,人心到底难测,已命准备开吊,索性装得像些,把事情全推在清廷身上。只要以后小心监防,这班人背后稍有不服,便即除去。等新的人民招来,把那许多心意看不准的去完,无人走口,前日做得本极干净,方才接报,各处分寨在铁卫士和同党内外夹攻之下,并未逃走一人。即便前和老王交厚、后又疏远、不再上门那些老不死的厌物寻来,也有话说。何况五台、华山两派异人已勾结了不少,加上近十年来结交的死党,万一翻脸,也能应付。一面打着如意算盘,想到高兴头上,得意忘形;一面想起王妃不死终是后患,无论如何也要及早下手,去此一块心病。
  还有两个王妃,一个先颇得宠,为了体弱,老王服了梵僧的药,日夜荒淫得了痨病,又是一个文弱妇女,连山路都走不动,昨日命妾潘碧桃稍微一说,便吓得周身乱抖,前数年难产之后便未生有儿女,老王久已不进她房。失宠之人定必怨恨,正好留在那里听其老死,做一幌子,不去管她。只唐妃母子,说好中秋回来。此女昔年虽是自己作合,夫妻情厚,并非同党,武功颇高,人又刚毅任性,每回娘家,照例独往独来,从不要人护送。老王为此和她争吵过好几次,并无用处。如知此事决不甘休,王子现又带在身旁。
  起初以为中秋前三日和老王约好必归,过节必要赶到,机会又不可失,不能延迟,一时疏忽,留此后患,如真是在途中遇阻,或是中途小产生病,或是遇见昔年仇敌,被人杀死还好,不查明真相到底放心不下。便召集同党,商计结果,决计在明日设祭开吊之时,也将王妃除去;一面多派党羽去寻偏妃唐氏母子踪迹。趾高气扬之下,这几日断定无人逃得出去,留下的人都有身家田业,也不会逃。对于王妃母女固认作网中之鱼,陈英更当心腹看待,那么好巧心深的人,竟被一个少年瞒过。
  陈英借口暗害王妃,常时去往别府报信,商计诈死和逃走之事。一面又去山中所设木厂,看好一具棺木。暗用手法,打了两个气眼。到时一点就穿,表面却不使人看出。仗着曹贼宠信一点的爪牙身边都有信符银牌,已经传令,所到之处均可便宜行事,先做再报,不许旁人过问。陈英看完棺材,又去王坟查看形势地理和出路,日夜辛劳,片刻不停。并且事无大小,均是当时报知曹贼,或是请命而行,样样抢在头里,说词极巧。就有贼党疑心前往告密,曹贼已有先人之见,以为陈英年轻好胜,太卖力气,以前老王不肯用他,无法施展,因见自己信任,格外忠心,别人没有他勤谨细心,又是新人,故加记恨。反怪来人多疑,一面并告陈英,只管安心去做,必有重赏。
  陈英恨在心里,知道曹贼深信不疑,末了一夜,故意现出一点破绽。时已深夜,曹贼见他辞色有异,忽生疑心。平日君臣荒淫,以日作夜成了习惯,照例睡得迟,又为明日开吊及许多未来布置,和同党商计了半夜。刚一散去,陈英便抽空进来讨好,神情那么慌张疲倦,与日间大不相同。回忆此人巴结太过,好些人均说他受王妃厚恩,莫要真是奸细?忽生疑心,觉着陈英聪明机警,别人不易查看真假,又多恨他,万一冤枉,岂不失掉一个帮手?便在暗中跟了下来。
  陈英虽料曹贼必生疑心,还没想到亲自出动;先到半路寻一山石卧倒,仿佛倦极,息了一会,故意自言自语道:“虽然两夜未眠,无奈事关重大,王妃母女仿佛可疑,万一今夜逃走,出点变故,怎对得起山主?他们又都恨我,虽说守夜,未必可靠。好在明日一开吊便可无事,不可贪睡,还是打起精神熬过这一夜,先偷听她母女说些什么,再激她几句。莫要到时怕死,逼得动手,到底没有自杀的好。”
  说完,便如飞往前跑去。
  曹贼闻言本就心喜,还想看他如何行事。哪知陈英机警绝伦,当夜月光又明,方才已有一点警觉,但拿不准,始终不曾回看,抢往前面。两个守夜人见他刚去又来,越发有气,各自避开。陈英故意走到王妃窗下伏身偷听。
  曹贼不愿被人看出,绕往前面,到时稍慢,见状越喜。陈英听了一阵,再退往院中,把脚步放重,叩门求见。双方早商量好了问答的话。曹贼一听,陈英所说竟比自己所教还要高明,心更狠毒,王妃已被激得声容悲壮,非以死殉夫不可;还恐她不舍爱女,连软带硬加上许多威吓的话,意似王妃如死,女儿还能活命,否则早晚必被铁卫士寻来一齐杀掉;并还装出忠于老王,投降是假,专为查探此次事变是否有人内叛,今已查明敌自外来,如非新山主机警应变,谁也休想活命,为了明日开吊,已引起敌人疑心,本身已在危险之中。
  现在各处山口均有铁卫士和许多强敌把守,插翅难逃。只要对头知道王妃未死,休说新山主背了嫌疑还要受害,连全山生命财产也必难保。今夜又听消息,铁卫士疑心新山主投降是假,入山窥探,并发动几千人工,要将天险打通,就是暂时不被看破,将来也是凶多吉少。王妃尽节,想起固是痛心,但可保全全山生命和郡主的性命,名传千古,也颇值得,只使小人想起伤心而已。
  曹贼越听越对心思,并看出王妃前日果是假装疯狂,此时方始露出真相,可见爱妾无什见识,陈英料得不差。好在王妃死志已决,也就听之。正打算走,陈英惟恐言多有失,小妹年幼,无意之中露出破绽,说完前言,使一眼色,也退了出来。刚出院门,忽见曹贼亲自出探,不由吓了一跳,总算说话小心,没有破绽,忙一定神,上前行礼。曹贼大为夸奖,把几个防守的喊来大骂了一顿,各自走去,气得许多贼党咬牙切齿,只奈何陈英不得。
  到了此日,芷芳母女同往灵堂授吊,上来声色不动,和好人一样,等到众人吊完,算好时候,先将一粒白丸吞下,亲出谢孝。小妹早照预计,哭得死去活来。芷芳连理也未理,若无其事,只说:“人死不能复生,此女连日不听劝说,人已有病,在此反使伤心。”
  吩咐陈英送回房去。小妹还不肯走,哭得声音都哑。后来芷芳故意发怒,方由陈英命两个心念前王的妇女扶往后山安置。
  曹贼见王妃神色镇静,举止凝重,二目英光外露,自然有威。想起她的本领智勇,平日又最得人心,一班老友英侠,无一不与之交厚。如不除去,岂非绝大后患!因在昨夜偷听,得知底细,前日那样悲痛,今日神态如此从容,分明死志已决,便不令陈英和同党近前,看她如何自杀。
  隔了一会,芷芳先和几个老人说了一阵,并托曹贼以后照看女儿,好歹也看在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曹贼故意问道:“主母不久便要即位山主,何出此言?”
  芷芳胸头已在微微作恶,知道药性已发,从容笑道:“先王受此惨祸,我还有什心肠活于人世?实不相瞒,今日之事我早料到,无奈先夫不听良言,无可如何。方才我已服了毒药,此时药性已发,转眼便从先夫于地下,就是仙丹也救我不活的了!”
  说到末句,眼看脸上由白而红,渐转成紫黑色,周身乱抖,立足不稳。那药十分灵效,人服之后,不消片刻,周身紫黑,口鼻之间并有紫血流出,跟着断气身死。看去仿佛服了烈性毒药,只初发作时有点头晕,心头微微发烧作恶而外,并无所苦,不久失去知觉。如无解药,要过十天才醒,仿佛睡了一个大觉,人一点也不受伤。只是周身软绵一个疑点,此外照样皮肉冰凉,脉息全无。芷芳再一故意做作,看去神态越发惨厉。几个天良没有丧尽的,见她要言不烦,死得如此镇静悲壮,忙即赶上前去,想要救护。
  不料陈英早有准备,仿佛惟恐王妃死得不快,被人救活,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迎头拦住,大喝道:“王妃必是服了猛烈毒药,你们不去寻找医生,这样乱吵,救得活么?”
  内有一个性急的刚往前闯,吃陈英一掌打退了好几步。众人见他声势凌人,强横已极,哪知陈英好意,惟恐曹贼看出众人倾向王妃,致被贼党杀害,方自愤怒,一眼瞥见陈英胸前三角信符,偷觑曹贼,虽在大声疾呼“王妃不可寻此短见”,一面乱喊“决寻解药救人”,并未指明何人前往,身边同党都现喜容,知道山中虽有不少救急灵药,均是昔年赛韩康所赠,内有两种专治伤毒,应手立愈,灵效如神,昨日已被曹党接收了去,全山人等均有专司,他不发令,寸步难行。这班人多半有点识见,当时醒悟,全都停步。
  有两个糊涂点的还想争论,因知贼党这面银牌看得最重,带的人均有极大威权。陈英已得宠任,今非昔比,曹贼满口好听的话,心意难知,再一回忆中秋惨祸,全部胆寒,退了下来。
  曹贼正在假意悲急,芷芳已支持不住,仰跌在地,口鼻流出紫血。陈英立报:“王妃尽节,快用棺木盛殓。”
  并向曹贼讨令去备棺木,当众声言:“我蒙主人恩养,眼看老王三七一过她就做山主,偏会行此拙见。今已无法解救,只好代她寻口好棺木,尽一点心了。”
  随往木厂将预定的棺木抬来,并向曹贼献计,早日埋葬。本意先将人放入棺内,过了两日开棺同逃,不料曹贼因见小妹哭昏几次,忽然想起将计就计,一起害死,吩咐当夜下手。陈英看出曹贼神气,劝必不听,急得无法,又无处用那灵药,只得答道:“此女留下伤痕,恐被敌人看破。好好一件事,何必露出破绽?请宽两日,包将此女杀死。”
  曹贼人又迷信,因听人说当日大凶,不应死人,还有好些禁忌。经过贼党占算,必须经过三日才能埋葬,吩咐停尸三日。
  陈英自更着急,先寻小妹,告以前事,井说:“留心贼党暗算,等我想好法子,再打逃走主意,不必害怕。”
  小妹年纪虽幼,想起家遭惨祸,如非想报父仇,直恨不能自杀。闻言,心虽恨毒,并不害怕。陈英先教了她一套话,再向曹贼讨令:“将小妹交我照管。三日之内,如能下手便罢,如其不能,便将她一刀杀死,然后逃走。假作招呼不周,把罪过推在我的身上,然后将我押起办罪,暗中放走,仍照前议,去往分寨。等过两年事完再说。”
  曹贼信以为真,立时应允。
  陈英心方略宽,知道前夜被杀的人都是全家遇害,内有好些少女与小妹年岁身材相仿,俱都停尸未葬。只得冒着奇险,天明前晴往公坟左近停棺之所,连开了四口小棺材,才寻到一个和小妹身材差不多的少女,但是貌相不对。想了又想,先将女尸带往隐秘之处换好衣裳,由危崖上推入壑底,赶到下面,见头骨已碎,虽已死了三日,且喜尸首未坏,受害时,被人一斧将头斫碎,匆匆入棺,血迹尚在,坠落之处又高,头脸面目均被山石撞碎,分辨不出面目五官,此外又无善策。次日一早,暗告曹贼,说:“此女甚是聪明机警,已有逃意露出。旧人尚多,人心难测,就是防备周密,到底可虑。公然杀死,显得我们赶尽杀尽。索性今日下手,由我引往无人之处,推坠崖下,作为殉母自杀,比较稳当得多。”
  曹贼见他说时面有怒容,问知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故此生气。现在防备严密,无论是谁,休想离山一步。当时点头,并防手下作梗,还给了一道信符。陈英乘机告以下手之后不可当时寻到,以免这班旧人生疑。曹贼对他已是言听计从,也未疑心。陈英知道事成八九,只要挨过两日,最后寻到死尸,不被看出,便可拿他信符安然逃走。当时往寻小妹,照着预计,假装悲泣,露出自杀口气,再装劝解,引她出游散心,到了无人之处,立引小妹绕往以前藏宝石的洞内,将其藏好。然后回去报信,说小妹忽然失踪。
  曹贼只当被杀,传令寻找,莫被此女寻了短见。陈英又请把人分成儿路,自往藏尸之处防守,以免发现太早,被人看出是具陈尸,露出破绽。曹贼第二日便命将尸首取来。陈英力言:“这才二日,发现越漫越好。”
  百般搪塞。总算曹贼见他每日在旁神态恭谨,始终没有疑念。勉强支吾到了第三日,王妃已要安葬,陈英方令新结交的一个贼党将尸首寻来。那女孩本已死了五六天,幸而壑底阴森,看去仍分不出新旧。曹贼这时已经贼党拥戴,自立为王,越发骄横,又大信任陈英,略微一看,棺材也未备,便令将母女二人同葬一棺,好尽此女孝心。
  陈英知他是报前日自己借小妹骂他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仇恨,暗中咬牙切齿,表面连声赞好。好在尸首上面的虫蚁已被自己去掉,又看出王妃服药之后真和死人一样,没有气孔也不妨事,匆匆装殓。棺盖一钉,心中一块石头方始落地。因要上漆,暂时停在丙舍之内。事前曹贼虽照他的意思,严令三日之内将小妹找回,当众发怒,说陈英疏忽粗心,被小妹抽空自杀,事完必要严罚,心还不舍其远去。陈英力言:“非此不可,否则我蒙山主如此恩宠,就此无事,岂不被人疑心?就便还可假装背叛逃走,去寻唐妃母子下落,一同除去,岂不永绝后患?”
  曹贼当他忠心,越发喜爱,除多给川资而外,并下密令,许其往各分寨便宜行事,无论用人用财,均须照办。
  陈英领了老贼密令,先把逃路看好。因老贼早已暗令贼党,说陈英奉有密令,所到之处不许盘问留难,便遇贼党,也装不见。
  曹贼不知王妃母女命不该绝,另有一条秘径,还恐他无法出关,暗命把守后山口的人,到时想法避开,放其出去。陈英早把唐璠兄妹所走秘径寻到,先把宝石和小妹运出山去,藏向另一崖洞。第二日天从人愿,恰是大风大雨,半夜开棺,将芷芳救醒。前两日为防日期太多,王妃醒转,腹中饥饿,暗中放了两包食物在内,没想到事情如此容易,期前脱险。为防曹贼疑心,把先备好的山石放在里面,钉好棺木,朝死女道歉,磕了几个头,取出酒食,强劝芷芳吃饱。冒着大雨,匆匆上路。
  贼党连日得意庆功,正在兴高采烈,两面山口均有许多专人把守,闸门到夜即闭,做梦也未想到陈英会带了死人,乘着深夜逃走。风雨又大,后山一带虽有两个异派中人防守,原是对外,并非对内,连守了好几天,一个人影不曾看见,均料偏妃母子不是中途出事,便是得信逃走,再说此时也不会来,天黑时为首两人先回赴宴。风雨一起,余下贼党料知无事,也各回往后山。
  人全走开,风雨又大,二人一个人影也未遇到,只听笙歌欢呼之声由各处隐隐传来,虽是深夜,照样未息,心更悲愤,走得越急。好在都有一身极好轻功,赶到小妹洞中,天还未明。陈英还恐王妃连日悲苦,又在棺中假死数日,体力不继,意欲息上一日,明夜起身。
  芷芳急于逃出罗网,力说:“难得今日机会凑巧,就这样,还恐途有埋伏,前面绝壑难于飞渡,风雨之后,知道如何?早走为是。”
  陈英便说:“前面索桥,曹贼因想对头自来送死,始终未收。那几处埋伏我都知道,可以避开,能走自好。主母请放宽心,决可无虑。”
  芷芳不知所说对头便是偏妃青瑶,心中愁急,老少三人冒雨起身,到处遇见山洪阻路,又险又滑,甚是难走。小妹年幼,初次经历,武功又差,刚由绝壑索桥渡过,已累得筋疲力竭。山路奇险,天又昏黑,狂风暴雨,一阵接一阵,潮水一般涌来,幸而时大时小,如非陈英心细周密,带有风雨灯,简直寸步难行。先还恐贼党发现灯光追来,用黑布包没灯光。过桥之后,芷芳见爱女已滑倒了两次,累得气喘吁吁,仍在风雨之中拼命挣扎,随同前进;陈英平日肯下苦功,地理极熟,虽好得多,但他肩上还挑着一对行李,最厉害是那宝石小小一块,重达两三百斤,前轻后重,十分累赘,遇到高险之处,还要上下搬运,和爱女一样,周身泥污狼藉,不是事前备有雨具,更加难走,于是咬牙横心,贼党追来,便与拼命,命将黑布去掉。
  陈英见王妃忧急悲愤,要将小妹抱起,小妹又不肯听,一路争论,神情悲愤,气喘已极,忙道:“主母生平几时吃过这样苦楚?小主人更不必说。我此时想出一个方法,如肯答应,我也省力不少。”
  芷芳此时因见爱女狼狈,又不听抱,风雨越来越大,实在无法再进,瞥见路旁有一崖凹可避风雨,正想入内稍息,劝好爱女由自己背了上路,闻言忙即喊住,到了崖下,放下风雨灯,凄然说道:“到了今日,你如何还是这样称呼?我死不足惜,先王只此一女一点骨血,如非你忠心义气,冒着万险,怎得逃出毒手?从今以后,你算是我义子,不要再说什么主仆了。”
  陈英自是不肯。芷芳母女再三劝说:“再不答应,我们便喊你恩公了。这样大的风雨险径,我尚难行,何况你还挑着好几百斤东西,你说听你的话便可省力,是用什法子呢?”
  陈英笑说:“小人本已拜在天门三老门下,因随恩主,至今不舍离去。但恐年纪渐长,将来学艺艰难,日常用功之外,专一想法熬炼真力真气,往往挑了千来斤重的大石,往来上下山崖之间,比起前数年,身轻力大得多,如非风雨昏黑,到处水泥太多,共总挑了三百来斤,并不算重。只是前轻后重,两头不匀。后面宝石沉得厉害,走起路来,须将前面按住,要用上加倍气力。此时想起,主母如能坐在行李上面,彼此省力,不知可否?”
  芷芳原是行家,知道不是故意,当时答应。只要两人分挑,轮班歇息。陈英力说:“万无此理,折杀小人!”
  芷芳位道:“都是一样的人,何况你对我母女如此忠义。我母女蒙你深恩,无以为报,才想我比你大了一倍多的年纪,结为姊弟你必推辞。我也不说假话,照你对我,便是亲生也未必有此好法,因此收为义子。你和小妹兄妹相称你都不肯,同在患难之中,如何我母女安然并坐,由你一人劳苦出力,心如何安?”
  陈英明知江母知道挑上两人反倒好走,故意如此说法,忙道:“昔年我母子不遇恩主,我娘早死恶人之手,或是贫病而死。我一五岁幼童,荒年荒山岂能活命?今日报恩,理所当然。我已明白恩主心意,儿子遵命,改呼王娘就是。”
  说罢,纳头便拜。芷芳忙令小妹扶起,互相行礼,改了称呼,三人自更亲热。芷芳仍不肯让他一人独挑,陈英急道:“孤身上路,一样难走。儿子平日挑惯,真挑不动,再请王娘代挑好了。”
  芷芳知是实情,便说:“此去隐迹民间,王字必须去掉。”
  陈英应了,才将行李重新包扎,斩了两根树干,绑在下面。请芷芳母女坐在行李包上,将面朝里,既可说话,彼此又好避风。母女二人试了一试,果然舒服。估计天已快亮,便即起身,仗着路熟,险地业已绕过,后有峰崖挡住,就无风雨,贼党也难发现。陈英日间早将精神养好,前途已到平日往来通行之路,虽仍奇险,但知地理走法,两头份量拉平,又见王妃把他当成骨肉看待,越发感奋。芷芳母女见他果然比前轻快得多,便问:“刚上路时,为何不取两块石头在前面?”
  陈英笑答:“这样辛苦艰难,娘和妹子初次身经,不走上一段,看出儿子挑得为难,定必不肯。只好走出一段再说了。”
  二人才知他早有深意,越发感激伤心。再一想起前途茫茫,敌势强盛,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报仇,重返家园。小妹虽是悲愤,只想报仇,尚无别的顾忌,芷芳却是悲痛忧急,心乱如麻。前途风雨难住,到处水雾蒸腾,飞泉万道,天色依旧昏黑。
  小妹估计时光天早该亮,芙蓉坪从来无此气候,觉着奇怪。陈英笑道:“恭喜娘和妹子,我们已将后山口走完,再走数里便有山民小村。因这一带最是荒凉,新近曹贼才派了两个耳目。因嫌村中都是茅屋,想开一家酒店,正造房子,这样天气,决无人出来,也许不在此地都未可知。我由侧面绕过,决看不见。一到罗场坝,就可寻到山民,坐山轿起身,到了成都一带,再改水路起身。我想野云长老必有安排,一出外山口便可无事。到了嘉陵江,索性放胆大些,由我用曹贼信符,去向分寨要船,顺流而下,相机行事,怎么也可无害。不是这场风雨暗雾,我们未走过最危险的一段,天早大亮,就许被贼发现,现在想起,还在心跳呢。”
  那雾越往前越大,暗沉沉的,只管天明,三五步外便看不出。陈英知道此时逃得越远越好,一口气又赶了数十里,连罗场坝也未停留,一直赶到县城附近小镇之上,才将母女二人放落无人之处,把衣服换过,自背宝石,把行李改分两头挑好。芷芳带一衣包,装着远处来的民妇,同往镇上走去。
  浓雾渐消,现出日光,当地却未落雨,天色已是近午。三人分成两起,同寻店铺,胡乱买点食物。芷芳看出陈英人已疲乏,暗中示意,令其同坐山轿。陈英看出当地并无贼党,假装攀谈,暗告芷芳,背上宝石太重,无人能抬。三人又装结伴,并在一桌,互相商计,改姓为江(以下芷芳改称江母)。江母怜爱陈英,又想令其住上一夜。陈英觉着江氏母女初脱大难,风雨荒山,深夜奔走,必已支持不住,正想答应。小妹忽然惊道:“娘怎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
  陈英惊看,阳光正照进来,才知店中黑暗,匆匆进门不曾看出,再看小妹满脸流泪,心方一酸。忽想起这一头白发,正好遮掩本来面目,再说王妃殉节,小妹跳崖,贼党亲眼看见,想不到死人会逃。方说:“娘要宽心,不可愁急,等我出去寻好客店,同往投宿。”
  忽见门外有一少年女尼走进,僧服虽旧,甚是整洁,心中一动。女尼已走近前来,笑说:“这两位女施主面容疲倦,可要到小庵歇息片时么?”
  陈英从小便随老王朱由崙奔走江湖,看出女尼神态不俗,进门便朝自己这桌走来,知有用意,笑问:“我三人同路,师父是尼姑庵,我能去吧?”
  旁立店家正端了一碗豆腐花走来,接口说道:“你这位客好没道理,这是云林庵少师傅,你是一个年轻男子,如何无礼?幸在小店,如换别处,你就要吃大苦头了。方才见你和这两位女客不是一路,刚刚搭伙,怎说是一家人?上月那么厉害的几个棒客,被少师傅一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跪在地下直喊饶命,不能起来。你要有什坏心,就找晦气了。”
  话未说完,女尼己早挥手令去。
  店家是一老头,仍是咕哝不已。女尼朝四外看了一看,转朝店家低声说道:“你不要管。这两位女施主与我师父相识,特命我来迎接。她们年老力弱,雨中走了长路,她这包裹也拿不动,由这客人代为送去也好。既非同路,我也不会留他。但庵中向例不留外客,走后有人来问,不要说起有外客来过,如有人问,你只说:‘附近两个相识的母女由此走过,吃了一点东西,已然回去,另一身带三角银牌的少年由此往北过去多时。’不可忘记,也不要多说,你记住吗?”
  店家对那女尼十分恭敬,诺诺连声,又引女尼去往一旁,低声说了几句。陈英暗中留意,微闻女尼笑道:“这班鼠贼,哪敢再来?本来无干,因奉师命,不敢违背罢了。我想不会有人寻来,你只照我所说去做便了。”
  三人闻言,忽想起对方似已知道来意,方自暗中示意。女尼已转身走来,低声说道:“三位不必多心,到庵中吃点素斋也好。”
  三人忽然惊觉,陈英刚脱口问道:“老师父法号可有一个‘野’字?”
  忽听门外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跟着便见几骑快马飞驰而过。女尼面容微变,低说:“你既知道,为何多问?还不快走!这是好地方吗?”
  说完,回顾店家又端饭来,笑说:“你不要忙了,这两位女施主要到我庵中吃素斋呢。”
  陈英想要还账,一摸腰间,忽想起行时样样想到,惟独金银,因义母见风雨太大不能多带,只带了一些珠宝,自己也觉身有曹贼信符,各处分寨均可随意支用,何必累赘?带的金银本来不多,又是大锭,这等荒村小店,不能兑换,并还未在身边,打开行囊,又恐露白,江氏母女更是分文皆无,方骂自己糊涂,怎未想到万一中途分散,没有零碎银两,如何度用?女尼似已看出为难,笑道:“他们酒饭钱,少时由我送来,省得取了。”
  店家忙道:“他们共只吃了一碗豆腐花、两碗冒儿头,还没有吃完。共只十几个钱的事,我受少师傅那样大恩,这算什么?”
  女尼笑道:“不能亏你,少时再说。”
  陈英见江母示意多付,接口道:“我的钱都在行李之内,等将这两位女客送到,我再送来吧。好在我和她们不是一条路,我又不到庵里去,你们这里茶水不好,只讨一杯清茶,吃完就走。”
  女尼止住店家,不令再说,随同起身,由陈英一人挑了行李走出。庵在离镇里许山坡树林之中,地势十分偏僻。女尼好似避人,所行均是树林。晴日阳光之下,浓雾全消。秋高气清,黄花满地。时见群鸟飞鸣疏林繁枝之上,树影参差,明曦在地,满眼秋芳,时闻桂花香味,沁人心脾,别有一种苍莽幽丽之趣。
  三人四顾无人,村镇不大,又是头一两家,一转入林,无人留意,正要请问,女尼已对陈英笑道:“你真大胆。如今曹贼虽还不曾疑心到你,但你去往分寨应走大路,身有信符,无须躲避贼党耳目,你偏走了小路,已是可疑。贼党连日又在这一条路上日夜查访老王有无遗孤留在外面和他所忌恨的人,大路官道,固然也有贼党和铁卫士往来查探,因知得信逃走的人不敢走大路,必走小径,最是留心。休看带有信符,你一人无妨,如同王妃母女同路,就是当时被你搪塞过去,也必用铁羽飞书,去向曹贼密报。
  单是贼党,已极可虑,何况还有铁卫士中好些能手,因曹贼说老王还有几处外室,虽已命人赶往杀死,仍恐还有遗留,将来均是大害。双方勾结,正在风紧头上。你做的事多少有点破绽。那两口棺木尚还未埋,你又开过一次,稍微生疑,当时看破。就是人已逃出,也添出不少危害。你的踪迹最关紧要,而你挑着这多行李,身上还背着一块宝石,幸而遇见风雨大雾,走过罗场坝不曾停下,沿途未遇一人,否则休说遇见贼党,随便遇见什人,你们这样的神气装柬,早晚均非出事不可。
  昨日我师父由此经过,谈起此事。依她本意,还想使你们多经一点艰难困苦,长点志气,免得平日享受太过,日后不知警惕。我知师父心性,用意虽深,但是此去还有十多年的艰难困苦,伯母本是富贵中人,相形之下已是难堪。昨夜你们由大风雨中冒险逃出,又受了不少苦难,想起小妹年幼,将来又是我的小师妹。师父已关山门,我便是她末代弟子,入门还不到十年;各位师姊均是六七十岁以上,我见她们,只有恭敬,不敢随便说笑;不料又收了这一个聪明美秀的小师妹。
  我心中高兴,不舍得她一同吃苦,你们便不路过,我也必要寻去。方才知你们到镇上,忙赶了来。因我本是附近城中孤女,受恶人之害,家败人亡,多蒙恩师收留;自己建了一座小庙,同了几个贫苦无依的妇女,守着先人墓田,在此出家,耕种度日,用不完的,便帮助镇上那些苦人,所有人家全都相识。上月正在田里耕作,遇见几个由城里来游山的土豪之子,带了许多匪徒,恶言调戏,又将种田的人打倒,我方被迫出手,将其打倒。这班恶人,当夜便被我赶进城去制服,不会再来。镇上人家,因我平日肯帮他们的忙,知道对方财势厉害,恐我吃亏,日常关心。正好借此招呼他们代为留意,就有贼党来问,也必照我的话回答。店家知我清修家庙,不容外人登门,你又男子,故此那等说法。庵中没外人,伯母和师妹不妨多住几天。等事情稍冷,陈师弟先往贼党分寨走上一趟,再回相见,暂时不令贼党看破,将来也许还有用处。如以为人已脱险,那就差了。”
  说完,人也走到。
  庵房虽小,花木扶疏,景甚幽静,干净已极。三人听出女尼乃野云长老关山门的弟子净波,好生喜慰,重又礼见。吃完素斋,便令三人分别安息。
  陈英要往店中会账,净波说是“无须”。三人全都疲极,睡醒起来,天已黄昏。净波暗告陈英:“老贼为了唐氏母子始终没有音信,本己忧疑,又听说老王好友浙江杜仙山白雁峰大侠何异已然得信,约了湖广,小桃园三友中的金臂莫全,要往芙蓉坪,追问先王和朱、白诸家如何死难。曹贼知道老王平日轻财好友,交游遍于天下,虽然晚年不听良言,正人君子十九疏远,昔年交情尚在。内中几位前辈剑侠更是多年好友,得知此事必不甘休。虽然做得干净迅速,另有一个死党装成内应,代他告密;又是用药迷倒杀死,外人不知;曹贼作为保全全山人民生命财产,被迫投降,各处分寨的王党全都杀光,所留全是他的党羽,但是人心难测,尤其芙蓉坪人多地大,不能全杀,内有许多才武之士,平日又极投机,虽因行事机密,没看准心意以前不敢泄露逆谋,总想收为己用,杀死可惜,是否真心,暂时还难考查。唐妃母女更是大患,只要有人响应号召,立时不得平安。今早闻报,想起胆寒。一面加紧戒备,一面和铁卫士勾结,凶焰越盛。
  江氏母女就此去往江南隐避,难免危险。师父因想暂时把这几家遗孤踪迹隐起,不令贼党知道。作为唐氏母子回山以前,遇见昔年强敌将其杀死。但是此事颇难,不做出一点形迹,仇敌不信,其势不能和你一样,去弄两个假尸首出来代替,必须寻到唐家旧仇,将其说服,再装出许多畏祸逃避形迹,使曹贼先死了心。等诸家遗孤长成,再了这场公案。江师妹便住在我这里,只要不出走动,决无人知。关于别的遗孤,你先不要对她母女说起,此时大家不通音信,各自努力用功才好。”
  并说:“湘江女侠柴素秋带了阿婷逃出,为了行时匆忙,想起姊夫白华一口传家宝剑忘了取出,恐落贼党手中,前往盗取,不料此剑已被白家一个使女乘乱偷出,抛人后面绝壑之中。因那使女平日服侍花四姑,人甚伶俐得用,贼妇不忍杀她。白氏全家四十余口,同四十多个手下的人全被杀死,只有三个老弱下人保得活命,此女便是其一。本拟剑被素秋盗去,防备又严,当时被其看破。素秋本领虽高,寡不敌众,更没料到贼党会防她,方隔两日,便去而复转,原想自家知道地理形势,出其不意,手到拿来。眼看危急万分,忽有两位青城派的老前辈路见不平,将其救走,受伤不重。前日遇见木尊者师伯,已将她母女引往江南隐居,这几家遗孤虽然分开,相隔都不甚远。你去各分寨走上一趟,再回芙蓉坪查探明了贼党虚实和常时来往的几个铁卫士,再来寻她母女共商行止便了。”
  江氏母女起身洗漱刚完,听见二人说话,也寻了来,正向净波道谢,忽见一人走进,乃是一个身材瘦长的穷人。
  陈英见他貌相丑恶,脚底颇有功夫,知道贼党耳目最多,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来人脚底坚实,点尘不扬,一双长臂肌肉凝练,但又不露筋骨,二目精光远射,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极好的能手;又知庵中素来无人上门,何况男子?昂然直入,一言不发,不禁大惊。心方一动,净波已迎了出去。
  要知异丐范显独斗群贼,逢凶断臂,江小妹等男女四小侠夜走盘蛇谷,巧遇黑摩勒,同除毒虫,三访壶公,大破芙蓉坪,以及前文所说紧张新奇节目,均在以后诸集发表。限于篇幅,请读者见谅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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