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摩勒闻言,惊喜道:“原来二位姊姊便是阮师伯的令媛么?怪不得昨日我在兵书峡会见一位阮老前辈,听说他是云峦禅师之弟,匆匆见面,未得细谈。分手以后,才得想起,这位老前辈的眉毛与司空叔所说不同,原来二师伯隐居在此。二位姊姊芳名,可能见告么?”
白衣少女答道:“愚姊妹共是三人,大家姊名兰,年长十岁;我二人一母双生,一名阮菡,一名阮莲。嫡母早已出家,先母乃是继配,外人并不知道,自从难产去世,家父也出了家,由褪褓中将我姊妹,交托峨眉后山隐居的一位好友,代为扶养。到了七岁,家姊本在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刚下山不久,听人说起家父继配留有二女,寄养峨眉后山,辗转访问,寻到我义母白老姑家中,见面甚喜。我姊妹早想寻访父亲下落,只为年幼路远,义母多年不履尘世,另外托人又不放心。本在为难,家姊来得正好,住了三日,一同起身。彼时家姊也不知家父所在,访问半年,无人得知。为了家姊虽然疼爱我们,管教太严,我二人在义母家中放纵已惯,不耐拘束,又会一点武功,全都胆大。这日行至黄山狮子林,住在家姊女友家中,偶因淘气,被家姊当人说了几句,一时不忿,半夜逃走。
因在日间听说大家伯隐居黄山文殊院茅篷,但是不见外人。意欲往寻,不料和昨日一样,遇见大风雷雨,归路又被山水冲断,见一山洞,入内暂避。天明雨住,正要起身,忽为洞中潜伏的大蟒所困。三妹已被缠住,我正回身拼命,幸遇一位老和尚走来,不知用什方法将蟒杀死。看出我二人的眉毛一黑一白,问知姓阮,忽然变脸,说大家伯是他对头,但念我姊妹年幼,人又聪明灵巧,并不难为,暂时却须将人带去住上几日,等家伯自来领去。我们便说:‘自出娘胎,从未见过父母尊长。此次数千里跋涉,便为寻父,已然厉尽艰危,死且不怕,何况方才为蟒所困,不是老和尚,命已不保,一切听命,在家伯未来以前,决不逃走,否则,除非老和尚将我二人绑起,任你防备多严,照样也能逃走。’
和尚闻言,笑说:‘想不到你两个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强毅,至性过人。我和令尊本无嫌怨,你们与云峦又未见过,就此放走也无不可。但你二人年纪大小,后山一带毒蛇猛兽时常出没,万一遇上岂不送命?仍须将你带走,我已改变前念,毫无恶意。且在我洞中住上几日,一面由我通知对头,令其来见,一面托人访问令尊下落。记得去年,有人在兵书峡遇见过他。我知峡中隐居不少异人,不与外人交往,地势又极险僻,无人能去。我料令尊不在外面走动已好几年,既在此出现,也许就在峡中隐居。如我所料不差,你不遇我,再找二年也未必访出他的踪迹。这样不比你们满山乱窜强得多么?’我二人看出那老和尚貌相和善,不似恶人,对人极好,设想周到,不知何故会与家伯结怨;一心想寻家父,无意之中间出线索,自然高兴,便随了去。
他住在始信峰后绣云岩山洞之中,地势高险,山风又大,上下尤为艰难。到后数日,始终不曾见他出去,只第二天早上独立洞外长啸。一会,来一高大苍猿,和尚对它说了几句,也未听清,苍猿点头呼啸而去,未见再来。每日无事,和尚教我二人同练内功,寻父之事一字不提,先问姓名,也不肯说。我二人看出和尚武功甚高,与义母、家姊所传大致相同,并有家姊说而未教的上乘口诀。我二人均知和尚好意,有心成全,只是思念父亲、家姊,心中发急。但又想学武功,举棋不定。又过了好几天,实在忍耐不住,拿话试探。
和尚方说,他和大家伯以前原是好友,昔年这段公案,本由于彼此误会,先想计较,因家伯终年坐关,不便寻去,想令他来,又无传话之人,耽延了好些年,不料无意之中救了我们,问出来意,带回洞中,正想代寻家父下落。忽遇对峰隐居的老友萧隐君,命守洞苍猿来说,那日我们回山时,被他峰顶望见,看出我二人黑白双眉之异,疑是阮家之女,但想先嫡母已早出家,不应这小年纪来此探询,和尚告以经过,萧隐君立命苍猿往兵书峡查探,一到便被守洞异人困住,后来发现苍猿身有书信,方将家父请出。本来当日就要寻来,为了家父原是寄居峡中,山规甚严,而我姊妹来历出身暂时不愿人知,意欲寻到住处再来接去,父女相见;同时说起家姊那夜发现我二人失踪,愁急万分,冒雨出寻,巧遇家伯,才知家父为护遗孤,隐居兵书峡之事。家父生平言行如一,以前入峡借居时曾与峡中长老言明,除孤儿母子三人而外,决不再由他身上引进外人,故此不能往寻,就去也未必肯见,随写一信,命家姊前往叩壁投书,约定次日,隔山松林相见;家父连日正和家姊在本山附近寻觅住处,一面托萧隐君为双方言和;和尚看我姊妹和萧隐君面上,已与家伯释嫌修好,在住处寻到以前,命我二人先从老和尚勤习内功等语,我两人才放了心,用功更勤;和尚也更怜爱我们。又过了半年,家姊才来,将我二人接来此地隐居,与家父相见,一晃六七年。
家父为了遗孤,曾有誓言,每月仅来此三四次,至多住上一日,从不久留。家姊原奉师命下山行道,只初来二年,为教我们武功,不曾离开;第三年起便常时独自出门,一去三五月才回。我姊妹武功虽然不高,仗着此峰高险偏僻,向无人迹往来,寻常猛兽也能应付。家父每月常来看望,并留有三枝火箭信号。真遇危难,信号一发,相隔三数十里,兵书峡到此并有一条捷径,不消多时便可赶到,一直无事发生。今日二贼侵犯黑兄,我们和人争吵尚是第一次呢。”
黑摩勒喜笑道:“想不到阮师伯还有二位姊姊,又是家学渊源,女中英杰。司空叔和先师昔年常说,阮师伯生平有一恨事,因而出家。彼时小弟年幼,只知师伯人中之龙,名满天下,后来未听再提。直到先师坐化之后,前年司空叔命我往黄山拜见云峦大师伯。他命我代投一信。归向司空叔覆命,才知收信人就是久想拜见的阮二师伯。今日又与二位姊姊相见,真乃快事。可惜为云雨所阻,昨日与师伯途中相左,未得拜见,美中不足。邱氏三凶,恶名久著,本来就想便中寻他,为世除害。小贼竟先惹我,还敢叫阵,万万容他不得!我如不去,反道怕他师徒。虽然身有急事,不宜耽延,好在此去九华山铁花坞,绕路不多,就便往寻,无多耽搁。自知本领有限,未必能将三凶师徒除去,好歹也给他送一个信。”
二女闻言,同声劝道:“黑兄,我们并非怯敌,拦你高兴。听家父说,三凶实非易与,又得了好些迷香,更加阴毒,党羽又多,最好慎重。等到事完,与各位师长商量好了,再往除害,不可造次,以免寡不敌众,反为所伤。黑兄这口宝剑,听家父说,乃是神物利器,稀世奇珍,恶人一见,必放不过。此辈鬼蜮伎俩,什事都做得出。以我们之见,不特铁花坞暂时不可轻往,便令高足也须一路,多一耳目同行,到底要好得多;何况令高足的武功虽未见过,方才看他身法步法,决非弱者。尤其所用兵器刚柔金扎,可备刀剑二用,善破内家穴道。前年有一老前辈,身带此扎来访家父,曾经取视。我姊妹二人年轻好奇,还曾强来指点,学了几招,知他来历。这位老前辈和家父多年至交,他那姓名虽不便说,黑兄想必知道;令高足如是寻常资质,岂肯相赠?本来我也不说此话,只为昨夜黑兄传授剑法时,我们隔着云层虽看不见,听他脚步起落轻重与刀风动作快慢,已知一二。带他同行,决不会如黑兄所言,多一累赘。真要怄气,今日之事由我留贼而起,我二人不能置身事外。大家姊今日必回,请黑兄饭后稍待,等家姊归来,商量好了同去如何?”
黑摩勒天性好胜,以前专喜独往独来,近年方和江明、童兴诸小侠一起,如何肯要少女相助?加以担心师父,急于赶路,先前又听二女力言三凶厉害,不愿示怯,故意笑答:“多谢二位姊姊关心,小弟原是一时之气,忘了身有急事必须起身,好在事完归来,再寻三凶师徒算账也是一样,至于小徒,虽然年幼力弱,还有一点小聪明,颇肯用功,本定同行。二位姊姊既这等说,小弟暂时不往铁花坞便了。”
阮莲笑道:“黑兄,你我虽是初见,你那为人心性,我们早有耳闻。方才所说,并非小看黑兄师徒,实是好意。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铁花坞形势奇险,三凶武功既强,又有迷香和各种毒药暗器。就算能够取胜,也是打草惊蛇,多生枝节。如非顾虑太多,家父先就放他不过,如何留到今日?黑兄须说真话,不可敷衍我们呢。”
黑摩勒便把来意经过告知。二女惊道:“黑兄真个胆勇过人,你连芙蓉坪尚敢孤身深入,铁花坞更不会放在心上。照此说法,我们更不放心了。”
黑摩勒力言:“我实想过,并非胆小怯敌,实为葛师此行凶险万分,便是一座刀山,也无不往之理。不过师命难违,武夷之行关系颇大,万一非那异人不可,岂不误事?为此非去不可。多此周折必要耽延,哪有闲空去寻三凶纠缠?方才乃是不曾想到。二位姊姊放心,扰完一餐就告辞了。”
二女对看了一眼,未往下说。这时二女一边问答,一边重新煮饭,先将隔夜煮好的酒菜摆上,请黑摩勒师徒入座。谈完,饭也煮好。黑摩勒见酒食丰美,酒味更醇,连声赞好称谢。二女好似故意延挨时候,双方酒量又好,不时殷勤劝客,吃了个把时辰方始吃完。黑摩勒再三辞谢,阮菌笑道:“黑兄,聪明人何须多说?方才的话还望留意。否则,我们先前说话不小心,无意之中说出男女二贼叫阵之事,黑兄才致生气。万一有什不测,家父定必见怪。家姊偏不回来,无法送行。如拿我姊妹不当客人,说话却须算数呢!”
黑摩勒闻言,黑脸上一红,觉出二女不特家学渊源,心性灵慧,人更天真热心,萍水相逢,如此热诚,所说也极有理,对方两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一同注定自己尚等回答,实在不好意思违他好意,暗忖:师父安危所关,事有轻重,此时去寻三凶,多少总有耽延,暂时不去亦好。想了一想,慨然答道:“二位姊姊好意关心,小弟遵命就是。”
二女见他词色诚恳,料非虚语,才送起身,到了峰下,指点去路途向,又送了一段。黑摩勒再三辞谢,方订后会而别。
到了路上,铁牛笑说:“这二位姑姑真好,可惜忘了求她们教我用扎之法。”
黑摩勒也觉只顾说话,错过机会,因已决定不往九华山去,照直往前飞驰。走了一段,铁牛眼尖,偶然回望,人已走出好几里路,二女尚在峰顶遥望。黑摩勒听铁牛一说,知道所行之路与往九华山相左,二女分明还不放心,且喜不曾食言,否则岂不愧对?转向二女,挥手示意。二女似未看见,一晃无踪。
二人步履如飞,不消多时,驰出二三十里。因嫌地湿,已早走往高处,后来行经一条岭脊之上。新雨之后,云白天晴,风光如沐,朝阳满山,清气扑人;到处飞瀑急流,行潦纵横;松风泉响,与好鸟娇呜相与应和,仿佛黄钟、大吕杂以笙簧,入耳清娱,美景当前,令人应接不暇。
黑摩勒心中有事,无意流连,耳听铁牛不住夸好,笑说:“呆子,怎不开眼,这算什么!你初次出门,到的地方不多,等到武夷回来,去往芙蓉坪,沿途要经过不少名山大川,那景致比这里不知要好多少。听说芙蓉坪深藏万山之中,别的不说,单那环绕四外的千年古树,最小的也有四五抱粗细。里面芙蓉花城,万花如锦,本就美景无边,又经前主人多年苦心经营和老贼这多年来布置兴建,你如看见,更欢喜得要跳呢。”
铁牛笑答:“好师父,无论如何也要带我同去,便不能为师父出力效劳,好歹也开开眼。”
黑摩勒笑说:“你只顾好玩,也不知此行深入虎穴,事情有多凶险呢。”
铁牛猛一眼瞥见前面不远山径上,有两条人影一闪,忙道:“师父你看,那二人步法多快!”
黑摩勒往前一看,见那两人似由左侧山径上横驰过来,脚底甚快,到了前面往树林中一闪忽然不见,心中一动,暗忖:同是走路,为何避人?近年奔走江湖,与贼党结怨甚多,我这一身打扮和天生怪相一望而知,这二人莫是对头?忙令:“铁牛留意,表面仍装不见,等到前面,相机而行。这二人如是北山会上漏网的贼党,差一点的决不敢和我动手。此时有事之际,只要自行避开,便由他去,免得多生枝节。如是对头,不发话,你不要动手。”
说罢,二人便把脚步放慢一点,从容前进,一直走到发现人影之处,均无动静。方想:贼党也许避开,不敢出面。互相看了一眼,正待上路,忽听身后有人呼唤道:“朋友留步!”
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两个中年人坐在身后不远松石之上,举手招呼,面有笑容,不似含有敌意。
黑摩勒目力最强,前在北山会上,敌我双方所有人物全都暗中记熟,二次相遇,一望而知;见那二人一高一矮,二目神光足满,以前并未见过,料非常人,急切间看不出来历,只得回身。那二人见他停步,也起立迎来。矮子先笑间:“阁下往何处去?”
黑摩勒道:“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有何见教?”
矮子答道:“恕我冒昧,我因二位年纪虽轻竟有这好轻功,这身打扮,又与我们平日久仰想要一见的一位小侠黑摩勒相似,故此请问。”
黑摩勒虽看不出对方善恶,但听口气尚好,想了一想,答道:“我便是黑摩勒,此是小徒田铁牛。二位贵姓?”
矮子喜道:“想不到兄台就是黑摩勒,今日无心相遇,真乃快事。我名罗纲,此是好友袁焕,久仰黑兄大名,难得有此幸会。可否稍留片刻,同去前村小店中一谈如何?”
黑摩勒因随司空老人多年,所有江湖名人都有耳闻。一听对方名姓从未听说,匆匆见面,对方极有礼貌,词色诚恳,不便先就盘问来历,所行之路又是相同,不好意思坚拒。再问那乡村,只有十来里山路,已快出山。心想:此时日光近午,原应打尖。这两个突如其来,不知是何来历,何不试他一试?如是贼党恶人,凭自己的本领,也不怕他,何况口气神情好些不似。江湖上不知姓名的异人很多,人家好意结交,何苦得罪?便笑答道:“小弟实是身有急事,必须赶路,蒙你二位错爱,好在前半道路相同,无多耽搁,小弟遵命就是。”
袁焕先在一边静听,不多说话,接口答道:“久闻黑兄大名,今日一见,果不虚传。我二人远去浙江访友,也有要紧约会。难得同路,借这数十里同行之便,去往前村,杯酒订交,就便领教,再好没有。”
说时,铁牛立在一旁并未开口,见二人对于师父十分恭维,心想:彼此素昧平生,这二人年纪又大得多,如无什事,怎会这样谦恭?我且装呆,看他如何用意。便留了心。
罗、袁二人,见铁牛生得又粗又黑,憨憨的像个村童,和乃师一灵一蠢相去天地;黑摩勒为他引见时,说是新收门人,铁牛身量又矮,看去不过十一二岁,于是均未理会,说完一同上路。双方且行且谈,上来大家客气,走不甚快。走了一段,罗纲笑说:“我们彼此均有急事,天已不早,走快一点,赶到前村,正好交午。它那里虽是荒村小店,因是山口必由之路,主人马寡妇的烧鸡味美有名,过时不候。想请黑兄师徒痛饮几杯,不知令高足脚程如何?小弟打算赶到前面定她二只肥鸡,要先走了。”
黑摩勒疑心对方想掂他的斤两,随口笑答:“我此时有些腹饥,同去也好。小徒脚步虽慢,好在只一条路,后面赶来也是一样。”
说罢,便和罗纲一同往前驰去。黑摩勒原意对方初见不知深浅,明知铁牛两条快腿由于天赋,近加苦练,脚程更快,也许能够追上,终恐不济,不肯把话说满。铁牛人小心灵,老看那二人不顺眼,闻言只当师父示意,越发装呆,故意急喊:“师父走慢一点!我不认路,走错怎好?”
黑摩勒听出铁牛意思,暗付:这小鬼比我还心多,人心难测,这样也好,故意回头喝道:“方才不叫你快跑,偏说能追得上,刚跑二三里便是气喘汗流。共总入门几天,如何能够勉强?你不过生长山野,习惯爬山,近路尚可,一走长路就不行了吧?此是一条路,怎会走失?我们先走,你随后赶来吧。”
说时偷觑罗纲,回身立待,袁焕本与铁牛落后,也同走近,不似考验自己功力神气,说了铁牛几句,转向袁焕笑道:“小徒天资不佳,人却忠厚。小弟怜他孤儿,从小生长山中,能耐劳苦,才带了来,不料是个累赘。他偏好强,欢喜勉强,我们且由他去,自走好了。”
铁牛假装不愿意,又不敢多说神气,见三人已行,晃眼会合,向前急驰,也边喊边走,向前赶去。路只一条,曲折颇多,中间还要经一山谷。铁牛原意这二人形迹可疑,有心做作,引其轻视,遥望三人转入岩壁之后,已然走远,袁焕走得稍后,曾经甸顾自己,好似笑了一笑,暗骂:你们如是贼党,凭我师徒,休想活命!见三人已全不见,立时加急飞驰,转过岩壁便是山谷。铁牛忽想起,只顾装腔,忘了前面三人脚程甚快,这一落后,怎追得上?万一有什坏心,师父再不留意,岂不是糟?心中一急,拼命狂奔。
遥望谷中地势高高下下,到处肢陀起伏,前面三人早无踪影。正在发急担心,忽然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因跑正急,绊得左脚生疼,身子平蹿出去好几丈,方始立定。暗忖:过时是片平地,怎会绊这一下,几乎跌倒?又无什东西踢飞。忙中回顾,仍是一片但平石地,井无树根石块阻路,心虽奇怪,急于赶路,无暇回看,仍然前驰。走出不远,又绊了一下,回顾无人,所行仍是平地,别无异状。虽仍急驰,却留了心,方想平日多么难走的路都未绊过,何况平地,今日怎会连绊两次?莫非有鬼不成,不料跑着跑着又绊了一下。
铁牛早已留神,当时只觉正走之间,似有黑影在脚底一闪,人便被绊,蹿出老远,腿撞生疼,几乎跌倒。因跑太快,脚底的路和两旁山崖林木,和狂潮一般,随同前进之势,往后倒退。本看不真,又是初次经行,既要查看途径,又正关心前面师父,一心三用,不能专顾。脚底那黑影又由身后追来,到了脚底,稍为一闪,立即隐退,势急如电,等到人蹿出去老远,立定回望,已无踪影。经此一来,料定有人成心戏侮,不由气往上撞,忍不住回身立定,开口想骂,猛觉身后有人笑骂道:“你这蠢牛!不跟你师父好好自投罗网,偏要装腔,闹什鬼聪明。走路又不留心,连踢我三脚,想作死么?”
话未说完,铁牛当是来了敌人,早就纵身回顾。见那来人是个花子,年约四旬上下,身材瘦小,周身皮包骨头,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身穿一件半长布破单衫,补丁甚多,七穿八孔,洗得却甚干净,下身一条旧单裤,脚穿草鞋,腰束草绳,右手一根方竹杖,色已发红,打磨得又光又亮,腰问凸出一块,像似一个葫芦,神情甚微,手指自己,笑骂不已。
如换常人,被花子连绊三次,又是这等盛气凌人,不讲情理,早已发怒动手;铁牛却是内里聪明,以前生长荒村,日与顽童为伍,虽有天才,浑浑噩噩,一味粗野莽撞,还显不出;拜师之后,黑摩勒看出铁牛内秀,一加指教,武功之外又教了好些江湖上门径和处世对人之道,当时领悟;再一刻意模仿师父,学得又乖又巧,外表却比乃师憨厚得多,丝毫不显锋芒,看不出来,早已打好主意,以后遇见敌人,专一装呆讨巧,在动手以前决不发作。上来虽是满腹气忿,依旧声色不动,静心细听下去,暗中查看对头神情。本想自己本领有限,最好冷不防,一下打倒,才能取胜。正打主意,猛想起方才绊这三次,事前不见丝毫形影,相隔好几十丈,怎会被他追上,突在身后出现?此人本领之高,可想而知,自己如何能是对手?念头刚转,忽听花子说师父自投罗网,方才二人,恰有一人姓罗,心中一惊,忽然福至心灵,暗忖:此人如是对头,决打不过,不犯着吃他眼前亏。如是师父平日所说那样异人,难得相遇,正好讨教。一瞧他这样不讲情理,分明有心试我,如与计较,自讨苦吃,还要错过机会,岂不可惜?听完,忙赔笑道:“老人家不要生气,怪我不好,走得大慌,请你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你老人家贵姓呀?”
花子笑道:“想不到那么狂妄的黑小鬼,小小年纪,会收你这样的徒弟。你这小玩意果然不错,真有一点意思。明明吃了我的亏,自己年小,又会一点毛手毛脚,身边还带着寒山故物,居然忍气,向我赔礼。本来黑小鬼目空一切,我看了有气。不想管他闲账,如今看你面上,不等他吃苦头,先助他脱身吧。少时你师徒见面,就说他在金华江边所遇的车三花子就知道了。”
铁牛前听乃师说过近数十年江湖上几位异人怪杰的姓名,一听姓车,又是花子打扮,回忆师父所说江湖诸异丐中的神乞车卫,正与此人形态相同,料知所说不虚,忙即拜倒,急道:“你老人家就是车三太爷么?我师父常对我说起你老人家的本领,佩服得了不得,还叫我遇见机会学你的样,想不到在此拜见,真好极了!你说我师父被人暗算,是真的么?”
那花子正是神乞车卫,闻言笑道:“你这条小牛,真比你师父还要机灵。听你这一说,可见你师父日前金华江边是因我收拾淫贼过于厉害,不知那贼作恶太多,当我残忍,动了恻隐之心。此乃人之常情,并非看我不起。既然如此,现在就同你去好么?”
铁牛早就情急,闻言惊喜交集,忙又拜谢,被车卫一把拉起说道:“我不喜人多礼,无须如此。你师父现虽上了狗贼的当,被人擒去,但我知道他那三个对头自称光棍,他年纪大轻,命人暗算,有失体面,暂时还不致加害,至多先把剑偷去,送往贼巢。此事不必忙此一时。我还有一同伴,也是你师父的熟人。虽然商定,想借此一举杀你师父骄气,但决不使其受伤。放心跟我走,包在未到贼巢以前,使其脱身,不令丢人吃亏便了。”
铁牛虽知车卫神出鬼没,本领惊人,游戏风尘,向无敌手,总不放心,见他走路并不甚快,前面三人早已无踪,又耽搁了一些时,越发愁急。正喊“三太爷”,底下话还未说,车卫忽然喝道:“矮贼来了!你且避开,我收拾他,与你出气。”
铁牛一看,前面崖腰上果有人影闪动,相隔尚远,刚认出那是罗纲。车卫已将铁牛推向崖下,迎上前去,口中喊道:“哪位好心人做点好事,送我一命?否则这黑小孩不肯饶我。我已答应了他,怎么办呢?”
罗纲原是抄路赶来,想把铁牛擒去,正顺崖腰驰下,一听花子呼喊,死星照命,也未听清,因觉铁牛脚程不慢,有了这些时候,应该走到,如何不见?想向花子打听,双方快要对面,忽想起此地荒山深谷,并无人家,花子如何来此乞讨?心念才动,车卫已迎面拦路笑道:“你肯送我命么?那太好了,我正过不去呢。”
罗纲性最凶横,杀人如同儿戏,闻言错会了意,以为花子不耐穷苦,来此求死,反问道:“你这花子,想我送你的命么?那个容易。方才有个穿黑衣的村童,长得又黑又蠢,腰间插着一柄窄长的刀,你可看见?”
花子笑道:“问话我可以说,但你答应送我的命,不能反悔。那小黑牛不是好人,本事且比你大得多呢。幸而先遇见我,否则像你这样冒失鬼,非吃他亏不可。连我老人家精明了一世尚且上他的当,何况是你这样废物。”
罗纲一听花子口出不逊,不由大怒,本要发作,继一想此是快死的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敌人那等厉害,徒弟决不会太差。方才途中遥望小狗已看不见,分明先是假装暗中追来,人已入谷,不知藏在何处?如不同时杀掉,被他逃走,必将仇敌师长引来,从此多事,岂不冤枉?还是忍气,间明之后,再杀花子不迟,随口喝道:“贼花子,死在眼前,还敢无礼!快说那小狗今在何处,有什本领,我好杀你,免得活在世上受罪。”
车卫笑道:“你这大一个人,连话都听不出,真个混蛋!你方才答应送我一条命,还未收到,便想杀我,真不怕人笑掉下巴。你也不打听打听,车三太爷面前,有人说了不算的么?”
罗纲越听越不像话,不由怒火上升,未等听完,怒喝:“瞎眼贼花子,竟敢无礼!”
拔刀就斫。车卫接口冷笑道:“无知狗贼和我动手,凭你也配!”
左手一伸,将刀掳住。罗纲拔刀斫时,话才听完,刚听出对方自称车三太爷,忽然想起一怪人,心中一惊,刀已斫下,被花子扳住刀锋不放。情知不妙,忙奋力往回一夺,纹丝不动,方料要糟。就这微一惊疑之际,猛觉手中一震,虎口崩裂,左膀酸麻,刀已脱手,飞向天空,映着阳光,闪闪生辉,往左近树林中落去。紧跟着,人还不曾纵起,眼前一花,欲逃无及,面上已中了一掌。当时头昏眼花,脸骨欲裂,半边牙齿全被击碎,顺嘴流血,两太阳直冒金星,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翻倒地上,几乎痛晕过去,不由凶焰尽敛,哪里还敢开口?
车卫将人打倒,转身喊道:“小牛儿还不出来!问这狗强盗,把你师父弄到哪里去了?单问我要人,有什用处?我又不是真的神仙,会分身法,全凭猜想,哪知道详细呢?”
罗纲忙定心神,偏头一看,敌人已离开好几丈,前面崖下有一小孩跑来,正是铁牛,迎着花子,双方正在说笑、并不曾理会自己,暗忖:自己武功颇高,难逢敌手;这花子空手夺刀,一掌将我打倒,自称车三太爷,定是贼叫花神乞车卫无疑,再不见机,非送命不可。想了又想,除却抽空逃走,万无生路。报仇二字,真是休想。忙忍奇痛,运足全力,冷不防,翻身纵起,便往来路逃去。
铁牛见贼逃走,大声急呼:“三太爷,狗贼逃走了!”
说罢要追。车卫伸手拦住道:“你这蠢牛,怎无出息?我话还未说完呢。他逃不掉,忙些什么?”
罗纲先恐敌人追来,中途回望花子和铁牛仍立原处,说笑未动,心神略定,以为脚程素快,只要逃出里许来路,便不致被他追上;久闻贼叫花心狠手黑,向不容敌人逃命,如何打了一掌,不再过问,逃出老远,还未追来?也许故意放我逃走。再一回顾,花子和铁牛均被崖角挡住,看不见人。心中猜想,一路留神查听,身后并无脚步之声,虽似敌人未追,仍是情虚,一口气奔出五六里。眼看前面树林过去便是谷口,仰望来路崖腰也无人影,料知敌人不曾追来。心中一宽,觉着右脸痛木肿起老高,伸手一摸,半脸污血已被山风吹干,绷得生疼,半口碎牙,还有两枚未曾吐掉。越想越气,怒骂:“贼叫化欺人太甚!等我回山禀告师父,早晚将你擒来千刀万剐,才能消我今日之恨!”
因无人追,跑了一段急路累得直喘,又负伤痛,便把脚步放缓,想往林中歇息。正在自言自语,连声咒骂,眼前倏地一暗,一团黑影迎面飞来。
林中光景较晦,由明入暗,罗纲心又有事,骤不及防,往旁一闪,不曾闪开,吧的一声打在左脸之上,觉着火辣辣,并不甚痛,但有好些浆汁溅得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捞,乃是一团污泥,微带臊气,同时瞥见对面树下闪出一个小孩,正是铁牛。怒火头上,也不想想,路只一条,铁牛一个小孩能有多大本领,会越过他抢到前面埋伏伤人?伸手一摸,刀已不在,刚想起刀被花子夺去,铁牛已笑嘻嘻纵向面前,开口便骂:“狗强盗,还我师父,否则要你狗命!”
罗纲急怒攻心,顺手取出两只钢镖照准铁牛便打。眼看打中,忽听铮铮两声,二镖相继往旁一偏,好似被什东西暗中打落,斜坠一旁山石之上,打得火星四射,心方一惊,忽听铁牛急喊:“三太爷,怎说话不算数?我会接镖,谁还怕他这些破铜烂铁!”
随听身旁大树上哈哈笑道:“小牛儿胡说,我说狗强盗不值我动手。我只恨他凶横无礼,不放逃走,由你上前拷间,没和你说不管冷箭,怎叫说了不算?这厮一把刀被我甩去,虽有几样破铜烂铁,当我面前也施展不开,只管打他。我看住你,拷问他便了。”
罗纲闻声抬头一看,花子正坐大树横枝之上,和铁牛相对笑骂,仿佛自己成了网中之鱼,由这老少二人随意戏弄,毫不在意,不由吓得亡魂皆冒,转身就逃。刚到林外,猛觉眼前一片玄云飞坠,定睛一看,正是花子拦住去路,骂道:“不要脸的狗贼,快滚回去!听小牛儿问你。如说真话,死起来还痛快点。真要逼我动手,你就死活都难,受罪大了。”
罗纲惊魂皆颤,吓得不住往后倒退,战战兢兢喊得一声“车三太爷”,砰的一声,背心上早中了一拳,打得心脉皆震,两眼乌黑,口里发甜,忙即闪身回顾,正是铁牛,戟指骂道:“狗强盗:乖乖随我到林中去说出实话,由我一刀将你杀死还好过些。否则,三太爷的厉害你想已知道,就来不及了。”
罗纲也是有名人物,想不到阴沟里翻船,受一小孩子恶气。当着车卫,休说动武回手,连活都不敢说一句,没奈何,只得面向车卫说道:“我与三太爷无仇无恨,方才冒犯,乃是一时无知,还望原恕。有话好说,请勿动手。”
铁牛两眼一翻,还未开口,车卫已张口啐道:“放你狗屁!你这类狗强盗碰着三太爷,就算到了老家,除却乖乖受报,还有什么理讲?你们如讲情理,也不会伤天害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了,今日总算害人不成,报应临头。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只不惹小牛儿出气,包你好死,少受许多零碎。”
罗纲闻言暗忖:近听人言,好友偷花大保尹明被车卫点了七绝要穴,毁去身上一条主要经脉,死前曾受无限苦痛,以及敌人处置恶人手法之惨(事详《云海争奇记》),不由心胆全寒,觉得仇敌方才一啐,头上好似中了许多石子铁沙,其痛入骨,明知万难活命,逃是决逃不脱;铁牛瞪着一双怪眼,又在怒喝:“狗强盗再不跟我走,我又要打你了!”
心想:黑摩勒武功不曾试过,享此大名必有实学,小狗是他徒弟,同在一起,料非弱者。别的不说,单是自己一身轻功,曾经苦练,脚程何等迅速,贼叫花有名怪物,追向前面不足为奇,小狗怎也被他追上?方才打我这一拳,直似中了一下铁锤,打得脏腑皆震,已受内伤。看神气,就是小狗恐也不是敌手,何况贼叫花守在一旁已然发话,如其反抗,必和尹明一样遭那惨祸。反正是死,不如光棍一点,还落一个痛快,忙把心神一定,忍痛答道:“今日遇上三大爷,是我报应。我已认命,你问就是,有问必答,我说好了。人生都不免死,小小年纪,何必狐假虎威,欺人大甚?”
车卫骂道:“你少放狗屁!三太爷对待恶人匪徒向例软硬不吃,只有一面。再要欺他年小,强充硬汉,装点门面,你就要受活罪了。”
罗纲此时周身伤痛,连受仇敌凌辱还不敢稍为倔强,先还急怒交加,切齿恨毒,暗中咒骂,继一想生平害人甚多,每次杀人也是不容对方喘气,理应照报,还是低头服输,少受活罪。只得诺诺连声,垂头丧气跟了铁牛同到林内。
铁牛先寻石头坐下,再令罗纲坐在对面树根之上,问完师父被贼党诱敌人伏暗算经过。本和车卫说好,问完前情便将罗纲杀死,为了师仇,心中恨毒,立意想给仇敌吃点苦头,故意笑道:“三太爷说你是个惯贼,不叫罗纲。你这狗强盗,到底叫什么呀?”
罗纲此时受制小孩,和犯人一样,自吐口供;铁牛天性疾恶,又受了乃师传染,问得又刁又可气,使人哭笑不得,罗纲几次激怒想要拼命,均因尹明前车之鉴,勉强忍耐。等到问完,满拟可以求个速死,未等开口,仇人忽又撇开正题,故意讥嘲,词色越发难堪,实忍耐不住怒火。刚把两道横眉一竖凶睛一瞪,未及开口,铁牛已先骂道,“狗强盗不要脸!以为三太爷早已离开,你就红眉毛绿眼睛,想要发横么?三太爷不在,小爷照样能收拾你。有屁还不快放,想吃苦么?”
罗纲闻言,不知铁牛有心捉弄,要他好看,偷觑车卫果然不知去向,一时性起,暗忖:我并不怕死,无非贼叫花心狠手黑,被他制住比死还要难受,此时不问小狗所说真假,贼叫花只离开稍远不在眼前,便拼得过。且先杀了小狗再说,能逃则逃,便是败在小狗手里,只不想活,随便用暗器回手自杀总办得到,好歹也出一点恶气。主意打定,再往左近树上仔细一看,并无人影,心胆立壮。刚伸手把镖取出,待要发难,铁牛早已看出他的心意,笑骂:“狗强盗,贼眼乱转,想要冒坏么?”
话才出口,罗纲扬手就是两镖,口方怒骂:“小狗依仗贼叫花便敢欺人,我先要你狗命,日后再寻贼叫花报仇!”
话未说完,铁牛先是身形一闪,避开第一镖,同时伸手把第二镖接去,回头就跑,口中急喊:“狗强盗暗器厉害,请快帮我一帮!”
罗纲明见双镖不曾打中,仍然不知厉害,一面喝骂急追,一面把身边暗器毒药弩弹全取出来,口中大骂:“小狗,你那贼叫花已往一旁挺尸去了。今日大爷非把你斩为肉泥,不能消恨!”
铁牛已逃往一株大树之后,二次大喊:“你老人家还不快来,我了不得了!方才的活算我说错。再不出来,狗强盗骂你,我多难受呢。”
罗纲原是三凶得意门徒,有名的飞贼恶判官常挺化名来此,所发毒药连珠弩弹,百发百中,中人必死。本想朝前乱打,不料铁牛乖滑,得有高人指教,绕树而逃。正待追去,闻言,心疑车卫尚伏林内,心方一惊。又想:我已不想活命,至多贼叫花突然出现,只要回手用箭一刺,当时了账,本是死拼,怕他作什?心念一转,瞥见铁牛树后探头扮了一个鬼脸,心更怒极,扬手又是两枝毒箭,铁牛一闪即隐,全都打空,夺夺两声钉向树上。刚往前追,想用声东击西之策,左右绕树乱打,猛觉身后急风飒然。未容回顾,背上已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周身不能转动。刚惊呼得一声,铁牛已笑嘻嘻迎面走来,同时身后也走过一人,正是车卫。心正叫不迭的苦,老着脸皮哀声求道:“三太爷既然未走,事情想必眼见。这小孩实在欺人大甚。我已把话说完,他还要给我难堪。泥人也有土性,如何忍耐得下?我常挺自知孽重,应该受报,不想求生,只望三大爷赏我一个痛快,做鬼也感念你的好处。”
车卫连理也未理,先指铁牛骂道:“你这小玩意,真个坏极!只想我多给他吃点苦头,也不想想此贼身上破铜烂铁有多厉害。我刚抓他一把,就跑过来。他已情急拼命,我要不把他背筋骨错开,你还想活命么?”
铁牛笑道:“本来我想给他一刀,因为这班狗强盗实在万恶,不愿便宜了他。又知师父此时尚在途中,和三大爷所说一样,早去无用,乐得拿他消遣。休说他拿破铜烂铁不能伤我,就算毒弩厉害,有三太爷在场,我也不会受伤。我实恨狗强盗不过,情愿认输,你老人家收拾他一回,让我也开开眼。”
罗纲方自心寒,车卫喝道:“放屁!小小年纪不要刻薄。这样事,他还有第二回么?上次收拾淫贼,差一点没受叶、王二老前人怪罪。我已决定不再用那手法,何况此贼气已受够,就便宜他也不为过。还不快些动手,早点寻你师父去!”
罗纲闻言不住称谢。车卫转面骂道:“照你行为,死有余辜。不过我受二老前人告诫,如今不为己甚罢了。小牛儿再如淘气,我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铁牛慌道:“三大爷等我一等。”
忙即追上。车卫骂道:“你这小鬼,有始无终。你把狗强盗放在林中现世不成?”
铁牛答道:“我这把刀初次出手,想寻一个好样的开张,这类狗贼,不配污我的刀。他方才打我两镖,被我收来一只,回敬他一下好么?”
车卫笑道:“由你。”
铁牛回手一镖,正中罗纲头上,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车卫骂道:“小鬼,这样放着一个死人,就算完事不成?”
铁牛笑道:“三大爷,我怎么办呢?难道还要费工夫去埋他么?”
车卫笑道:“没用的东西,你自先走,我去去就来。”
铁牛走了一段,回顾身后,连车卫和死尸全都不见,以为车卫去埋尸首。正往前走,忽见迎面来了一人,走得极快,一晃相遇,乃是一个少年花子。想起前情,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大哥由哪里来?可曾看见一个穿绸衣的瘦长子么?”
少年花子朝铁牛看了一眼,笑道:“你如何喊我大哥,问那贼党作什?莫非三太爷来,你没有遇上?还有一个寻你的贼党呢?”
铁牛一听,越料来者不是外人,心想:车三大爷辈份比我师父还高,此人也是花子打扮,如是同辈,不应这样年轻,莫要是他同道徒弟,立即改称大叔。少年笑道:“你这小孩真灵,可是我比你师父还大几岁呢。”
铁牛重又改称道:“师伯,何处见我师父,你老人家贵姓?”
少年笑道:“我名卞莫邪,本和车三太爷一起去往天目山公地看本门徒孙领法监刑(北山各帮恶丐行凶害人,受王鹿子、叶神翁、诸平等三老前人法令,分往东西天目、天台山各公地受刑经过,均详《云海争奇记》)。事完,途中相遇,听说黄山比剑,双方尚在相持未完,欲往观战。昨日路上遇一张老头,乃车三叔手中败将,现已改行。因感三叔昔年不杀之恩,又帮过他两次忙,知道三叔和诸老前辈现对遗孤复仇除害之事十分关心,便向三叔告密,说他和邱氏三凶相识多年,算起来还是老辈,近闻三凶隐居铁花坞,前往探看,得知三凶奉了芙蓉坪老贼之命,想害兵书峡两小兄妹,并还说起你师父在北山得了一口灵辰剑,甚是垂涎,已令门徒到处查访,如与相遇,立即设法盗取。我们因老头十分滑稽,约他同行。
不料昨夜大雨,三叔好酒,我们去往山口乡村中寻一小店饮酒避雨。三叔吃得大醉,见雨未住,便睡在那里。店主人马寡妇也是一个女贼,近年洗手,卖酒为业,各路贼党多半相识。先不知我和车三叔来历,因与张老头昔年相识,同在一路,又看出我们不是常人,上来十分厚待。张老头恐三叔怪罪,先未告知,后等三叔醉卧,偷偷对她说了。马寡妇闻言大惊,便说:‘三凶门下徒党,常由当地经过。昨日还有男女二人,往兵书峡去。’张老头问知贼党近日往来兵书峡的人甚多,便留了心。双方原是老友,以为我和车三叔已然睡熟,想等醒后告知。天刚一亮,便有男女二贼赶来店中。二贼全受了伤,因知张老头是三凶老友,主人又是熟人,知他底细,并不隐瞒,反托主人代往寻人送信。正说之间,又有六个贼党人店饮酒,与前二贼互相谈论,一听黑摩勒已在途中,灵辰剑到手复失,以及阮家姊妹作梗之事,全都忿怒。
内一贼党,便是化名袁焕的三手瘟神左昆,想下毒计。因由九华去往兵书峡,中隔危峰峻岭、深沟大壑,虽然路近,上下艰难,如由此地绕走,看去虽远得多,一则比较容易,附近大杨冈又有三凶上月所设分寨,好些便利,断定你师徒二人暂时决不敢就此上门去往铁花坞犯险。此是出山往闽、浙三省必由之路,由山中绕行更非经过不可。于是把人分成三起,令一同党护送受伤二贼往分寨送信,并请派人接应。由左昆和化名罗纲的矮贼赶往双松崖顶瞭望,以防你师父万一年轻气盛,照着寻常走法,往铁花坞叫阵,彼此错过;如往这条路来,便迎上前去。知你师父武艺高强,又有一口好剑,不是可以明斗,上来先套交情,作为慕名结交,约来此地,相机下手,将人迷倒,送往铁花坞献功。后因主人说她洗手多年,无论何人均不肯得罪,来了一体款待,在此动手暗算人家,却是不行。但她也不向人泄露,最好不在这里,以免牵连,不得安居。
贼党因主人平日款待殷勤,酒菜又好,相熟已久,有了感情。知她怕事,不敢得罪敌人,于是变计,将下余四贼埋伏中途,仗着所带迷香,等你师父经过,一起动手,将人迷倒,先把宝剑送走,再把令师用山兜抬往铁花坞。这些话被我听去,知其诡计阴毒,你师父任多机警,也非遭毒手不可。张老头恐贼党疑心,不便离开。我和三叔一说,本意以三叔的本领,再加两倍贼党也无用处,他那迷香乃偷天燕所赠,三叔也有破法,不等动手,便可将其制住。谁知三叔说你师父前在金华江边对他无礼,少年狂做,意欲借此警戒,不肯先发,但令我和张老头一明一暗随同贼党起身。我先尾随群贼,暗中探看,你师父果然同了二贼走来。松林埋伏的四贼早已望见,迎上前去,先由两个拿迷香的,与他对面走过,另外二贼假装和左昆是对头,见面动手,双方武功全都不弱。你师父在旁观战,本已生疑,先走过的二贼,忽然回身假装劝解,口中说话,冷不防,各将迷香大量发出。动手四贼中,也有一贼持有迷香弹,再一连珠打来,六贼一拥齐上,你师父当时被他迷倒。他那本领也是真高,就这晃眼昏迷快失知觉之际,仍然纵身一掌,将内中一个发迷香的打伤,几乎残废。
如非三凶法严,当时必为贼党所害,内中两个腿快的,夺下宝剑先就驰去。我因三叔说此剑须令三凶见识见识,取回容易,不必管它,也未跟去。跟着贼党抬了你师父走出不远,便遇张老头同了分寨来贼一同上路。三叔已早走开。那化名罗纲的矮贼见事情顺手,十分高兴,想起贤侄尚在后面,意欲迎来,一同擒去。我知矮贼凶残,恐你遇害,正愁不能分身。马寡妇忽由暗中掩来,说三叔已往你师父来路走去,并送我三粒解药,我才放心。张老头因是后来,人已擒到,只和我暗中见了一面,不曾离开。群贼自不留心,反倒托他照应。走了一段,不知怎的,你师父忽然醒转,并在山兜上和我暗打手势。我才看出,贼党虽用牛筋生麻将其绑紧,不料他将令师祖葛鹰缩骨锁身之法学会,不知怎的,看出我在后面,伸出手来招呼,我一抬手,重又缩退回去。
后来贼党换班休息,见他仍装昏迷,绑得好好,正赶口渴,附近山泉又好,同往取饮,托张老头照看。你师父还不知张老头是自己人,经我上前偷偷说明。他说,虽然中了贼党暗算,决不妨事,只是宝剑被贼盗走,非夺回不可,正好假装昏迷,由贼党抬往贼巢,相机下手,夺回此剑,给三凶一个厉害;还有你在后面,恐被贼害,放心不下,催我速回。话未说完,群贼相继回转。我见你师父关心你太甚,又知他胆大包身,机智绝伦,听他口气,非要深入虎穴不可,劝必不听。此行太险,又没工夫多和他说,想和三叔商计,便追了来。”
铁牛见他所说,前半已听罗纲说过,心中不耐但又不敢不听,车卫一去不来,心正着急,后听师父中途醒转,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忙把矮贼被杀之事匆匆说了,只三太爷不知何故一去不来。卞莫邪笑道:“三大爷一向神出鬼没,行踪莫测,既然答应同去,只管放心,何况你师父已能脱绑而出。既然此行凶险,有三太爷相助,三凶任多厉害也非对手,至多时机未至,不能杀尽群贼,人剑定必珠还。我料三叔必是听说阮家小姊妹随父隐居望云峰,阮二叔是他多年至交,欲往探看,不多一会也就来了。”
铁牛慌道:“我知此事全仗三太爷出力,望云峰阮家离此甚远,这一来回要好些时候,万一师父先到,岂不误事?”
卞莫邪笑道:“你哪知道三太爷的本领?他那腿程比飞还快,决不误事,放心好了。本来我想寻他商计,听你一说,三叔如去阮家,凭我二人也迫不上;再说沿途均有贼党往来,相隔分寨又近,你跑了半日也必饥渴,还是把你带到前村,吃饱上路,好放心些。”
铁牛关心师父,恨不能当时追上,连说:“师伯,铁牛不饿,最好早走。”
二人原是边说边走,卞莫邪笑道:“你本不应同去,最好守在店中,但我知你对师忠义,定必不肯。前面还有不少山路,并且此事不知要闹多大,三叔原想借此警戒你师父,见他自能脱身,仍是性做自恃,也许还要暂作旁观,不到急时,不肯出手。你不事前吃饱,如何能行?”
铁牛忙道:“是我粗心,师伯想必还未用饭呢。”
卞莫邪微笑不语。
二人一路飞驰,到了村店。马寡妇似知二人要来,当日连生意也未做,推说有病,关了店门,把往来酒客全都回绝,却令养女阿珍门外守候;二人一到,立时迎上前去,由后门引往店中,将备好的丰盛酒食,送上款待,对卞莫邪说:“方才贼党分寨还有人来,对我警告不许泄露,并还送了十两银子,因此装病谢客。表面怕受连累,实则我非怕事之人,何况三太爷和吕老前辈的高足,想交还交不上呢,如何肯为贼党利用?方才贼党抬人走后,又有一位前辈异人来此,说他正在前面崖上走路,忽然发现黑摩勒被贼擒住,认出张老头与贼一路,心中有气,暗中将其引开,间知底细,跟上前去,乘着贼党换人抬送、休息之际,用一粒灵药化了山泉,藏在树后,将其喷醒,也未对张老头说便赶了来,想寻三大爷商计一事。
命我遇见你们代为转告,说邱氏三凶,芙蓉坪老贼看得甚重,有好些事均加重托,此时不宜除去,以免打草惊蛇,老贼得信害怕,把隐居川、湘的那几个著名凶人引了出来;并说老贼对这几个凶人原是敬而远之,不是急病乱投医,万不得已,不肯沾惹。当黄山萧隐君未将金髓奇珍开出炼成刀剑以前,凡事俱要小心,至多给三凶一个警告。事情又是他的贼徒引来,虽然吃亏丢脸,也只心中记恨,徐图报复,不致为此通知老贼把事闹大。此行须要做得三凶咎由自取,对头只是黑摩勒一人,与遗孤无干。我们小胜即去,最好连三太爷都不要露面,作为几个后起的人,使得三凶自己先恐丢人,不肯张扬才妙。说完,要了一大瓶酒,便自走去。”
莫邪问:“那异人是谁?”
马寡妇答说:“是个小老头儿。十年前我在山东路上见过一面,只知姓祝,多年未见,不便问他名字。”
莫邪料是祝三立,心想:黑摩勒和车三叔,一个性刚,一个脾气古怪,决不听劝。听师父说,芙蓉坪老贼还不到伏诛时候。祝三叔所说甚有道理,我又带着铁牛同去,好些不便,此事怎么办呢?盘算了一阵,吃完起身,天已申酉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