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警我也已看见二人,答道:“道兄受惊,筵宴将设。左元洞全境暂时已难遍游,只好等二位旧地重游了。”
听去声音极细,仿佛相隔甚远。二人一听盛筵未开,才知三日光阴仅只片时,所遇险难却不止百数,不由惊佩交集,喜出望外。一会,诸葛警我走近,见面先抱歉道:“适才因知二兄如欲通行全境,由后山谷走出,尚须时刻。值有一事未向家师复命,抽暇前往,又和熊道友相见,谈了片时。二兄尚未走出,料是途中行法飞行,致触禁制,被困在此。二兄最终虽仍可由此中走出,终非待客之道。而小弟奉命掌管,因家师禁法神妙,可幻可真,一切均早设就,身入其中,只有心向本门,才可通过。而资禀缘福太浅,定力不坚,强由外人接引来此侥幸一试的,到时悔心一生,不愿再入本门,始得中途被摄脱险,摄向山外。否则,便须家师自行停止禁制。此外便是小弟,也须循着一定门户途向出入,不乱飞越。此间看似具体而微,实则景特繁多,包罗万有,可大可小,与佛家须弥芥子之喻,殊途同归。别时匆匆,未及回视,不知二兄触犯哪路禁制,误入何门。仙法微妙,景中人虽不像沧海藏珠那等细微,如不知一定地方,却也千头万绪,找起来甚是艰难。偏偏又有几位贵客降临,中有两位神僧,带来一个幼童李洪,说与掌教师尊,前有多世因缘,他又是九世修为,该为佛门弟子,更有巨大善缘未了,非有带修师父不可。而圣僧功行,不久圆满,不再收徒。凑巧谢真人和金钟岛主叶仙姑也同受了圣僧点化,皈依佛门。掌教师尊和家师正把李洪引进到谢真人门下,宾主商谈正密,未敢渎请,方在为难,意欲亲来一看。走到路上,忽接家师传音相告,说二位误入震宫,因已自己省悟,而能进出小人天界者,均是本门弟子,此时不便任其通行,已在暗中撤禁,使二位仍返原地。连忙赶来,二兄已果然在此。家师已怪小弟行事冒失,难再引路通行。为时无久,圣僧一去,便须开宴。此时长幼仙宾,均返中元前殿。右元火宅之游,只好俟之异日。稍往太元洞一带游览,也到时候了。”
二人已心服口服,自然无不唯命,诸葛警我便向前引路。
这时二人虽然勉强起立,身上疲苦仍在,又不好意思出口。心正发愁,因为受了禁制,所以如此,出去后还不知如何。诸葛警我已经觉察,便向二人道:“二兄适才想多劳顿,这个无妨。小弟身带家师所炼灵丹,服后立可复原。至于飞剑法力,也可恢复如初,只不过元气消耗,暂缓片时,出谷之后,始可随意施为罢了。”
随取两丸灵丹递过。
二人才知此中并不全是幻境,那火宅乾焰,想必更是玄妙莫测。随将丹药接过,称谢服下,仍由原路退出。诸葛警我笑道:“异日通行小人天界的,虽不免因定力信心不坚,不能走完,便被逐出的,毕竟十不逢一。既能来此,终是有缘。照二兄后来情景,并非不可通行。只因盛筵将开,不得不引二兄退出。日后如有机缘,或是暇时想起,何妨再续前游呢?以二兄之道力根骨,再来必举重若轻,从容通行,不致阻滞横生了。”
二人闻言,想起诸葛警我几次所说,俱都含有深意。暗忖:“峨眉派近奉长老遗命,光大门户,到处网罗有根器的门人,正邪各派新投入门者,日有增加。对方之言,分明是有为而发。峨眉玄门正宗,法力高深,开府以后,益发隆盛,能投到他们门下,仙业容易成就,自是幸事。无如师门恩重,万无舍此就彼之理。并且所学也是殊途同归,虽然比较艰难,成就迟缓,只要自己努力虔修内外功行,也不患不能求得正果,不是一定非遭兵解。此时见异思迁,非但背师负义,便是峨眉诸长老见了这样人,也决不会看中,弄巧还许摒诸门外。明明不行的事,对方偏三番两次示意引诱,是何缘故?”
俱觉不解。虞孝最是口直心快,心想莫教旁人看轻,便答道:“贵派玄门正宗,又当最盛之际,光焰万丈,能得列入门墙,神仙位业指顾有期,委实令人钦仰羡慕。只惜愚师兄弟二人,从小便蒙家师度上山去,抚养传授,以至今日,师恩深厚。而敝派修为,又是循序渐进,不比贵派易于成就。近年奉命下山行道,内外功同时并进,更无暇晷。日后对此无边仙景,有贤主人殷勤延款,无此福缘享受,旧地重游,料已无望,只好空自神往罢了。”
诸葛警我明白二人心意,又知他们不久大难将临,笑答道:“我也明知二兄师门恩重,为副师长厚期,勤于修为,无暇重来。但是未来之事难料,即使诸位法力高深,长于前知的前辈,到自身头上,也当不免有千虑之失。此中消长,实关定数。适才所说,并非想二兄即日来游,只想二兄到了机缘凑巧,或有甚事见教之时,勿忘今日之言。俾得良友重逢,再续今日之游而已。”
二人闻言,心又一动。当时也未往下深说,已一同走出谷口。
三人遥望中元殿前平湖上面,已现出一片晴天,皓月已被引来,照得全景清澈如画。
各地仙馆,明灯齐放,光华灿若繁星。灵翠峰、仙籁顶两处飞瀑流泉,一个激射起数十百丈擎天水柱,一个如玉龙飞舞,白练高挂,给那十里虹桥与仙府前面红玉牌坊所发出来的宝光一映,千寻水雾,齐化冰纨,映月流辉。那凝碧崖前和远近山峦上,那些参天矗立,合抱不交的松杉乔木,桫椤宝树,映着宝光月华,格外精神。苍润欲流之中,更浮着一层宝光。并有雕鹫鸠鹤,五色鹦鹉之类,翔舞其上,猿虎糜鹿以及各种异兽,往来游行,出没不绝。而两崖上下的万行花树,百里香光,竞芳吐艳,灿若云霞。湖中青白莲花,芳丛疏整,并不占满全湖,共只十来片,每片二三亩不等,疏密相间,各依地势,亭亭静植在平匀如镜的碧波之中,碧茎翠叶,花大如斗,香远益清,沁人心脾,神志为旺。偶然一阵微风过处,湖面上闪动起千万片金鳞,花影离披,已散还圆,倍益精妙。加上数百仙侣徘徊其中,天空澄霁,更无纤云,当头明月格外光明,与这些花光宝气,瑶岛仙真,上下辉映,越觉景物清丽,境域灵奇。便天上仙宫,也不过如斯。虞、狄二人,先虽见仙府景物之胜,已是暗中叫绝惊奇,想不到新灯上后,明月引来,更增添无限风光,又是一番景象。极欲前往观赏,哪还舍得往别处走。狄鸣歧便说:“盛筵将开,道兄恐还有事,仙府后面,不去也罢。”
诸葛警我人最长厚,因来时玄真子曾说起二人未来之事,二人异日对头现在前面,此去难免遇上。恰好自己职司已完,未来同门师弟,能助他们去一难,岂不是好?本意想引二人到后山闲游,等听奏乐,再去入席。那时人多席众,两个宗派各殊,不在一起,席散自去,无甚交接,两不留意,日后相遇,或可无事。一见二人为前殿平湖奇景所动,极欲赶往,知道师父所说,定数难免,只得听之。暗中留神他们所遇的人是谁,以便再为打算。这时只有掌教妙一真人夫妇和谢山、叶缤,还有三五长老陪着新来的这几位仙宾,在殿中坐谈。余下众仙宾,也刚由各处游玩回来,由白、朱、乙、凌以及本门两辈师徒,三三五五,分别陪伴,在虹桥水阁,玉坊平湖之间,闲游观景。虞、狄二人想往飞虹桥上,赏玩湖中青莲,对诸葛警我道:“我二人此时已渐复原,这里各方道友甚多,自会找伴。道兄是贵派同门之长,必还有事,请自便吧。”
诸葛警我口里答应,分手之后,见岳雯、严人英、林寒、庄易、司徒平等十来人俱在平台之上凭栏望月,低声谈笑,齐朝自己招手。到了上面,不愿和众人说话。回头一看,见虞、狄二人走到桥上,迎头先遇见熊血儿同一新交道侣,知道不是。嗣见四人会合说笑,旁有二人走过,面有怒容,朝四人身后恶狠狠看了一眼,沿湖走去。认出那便是朱鸾的仇人巫启明师徒。因四人语声甚低,隔远不曾听见,看神气并未觉察有人怀恨,不知因何成仇,便暗记在心。岳雯笑道:“师兄看甚么?那两个未来同门,心意如何?”
诸葛警我道:“那两个不肯忘本,堪与我辈为伍。此时只是敬服,尚无入门之意呢。”
随问起谢、叶二仙客归入佛门之事。岳雯道:“林师弟在侧随侍,比我知道得详细。”
林寒接口道:“小弟也只知道前半。现在如何,因师命退出,就不知道了。”
诸葛警我道:“神僧来时,我正有事离开。秦师妹语焉不详。我只问天蒙老禅师和谢真人、叶岛主到底是何因果?可曾申说么?”
林寒道:“这倒未说,只说前事。”
原来妙一真人夫妇、玄真子等峨眉派长老以及乙休、凌浑,白、朱二老,陪同海内外仙宾,往游仙府全景,兼为新设诸仙景题名。除左元、右元二洞因是门人修炼之所,只在附近转了转,没有进去外,余者仙府全景俱都游览殆遍。末了众仙宾因仙府前殿、虹桥平湖、玉坊飞阁气象万千,自不必说。此外以灵桂仙馆一带最为清丽,尤其那数百株桂树,都是月殿灵根,千年桂实,经用仙法灵泉栽植,每株大约数抱以上,占地亩许,茂枝密叶,繁花盛开,奇香馥郁,宛如金粟世界,令人心醉神怡,徘徊花下,不舍离去。
盛会不常,日后难得再来,见时尚早,多想游完全景,再往小坐,留连片时,候到月上中天,始去前殿赴宴。妙一夫人笑道:“本来定在灵桂仙馆外,金粟坪桂花树下,布筵款客。因在开府以前,群魔合力来犯,意欲施展邪法,崩山坏岳,倒塌峨眉全山,使此间全洞齐化劫灰。多蒙白眉禅师、芬陀大师请来当今第一位神僧天蒙老禅师,去至雪山顶上,施展无边佛法,大显神通,遥遥坐镇,方得消厄于无形,将晓月师兄勾引来的魔头、南疆长狄洞老怪哈哈老祖的元神化身惊走。妖法无功,晓月师兄本可幸免,他偏复仇心甚,不知自量。恰巧轩辕老怪有一妖徒,前与谢道友的义女、仙都二姊妹结怨,意欲乘她姊妹来此,途中加害,不料又被小寒山神尼忍大师以佛法暗助脱险。妖徒追到此,后洞轮值诸弟子自不容他猖狂,又用媖姆大师所赐修罗刀,予以重创。妖徒遁回山去,向师诉苦。老怪平日自尊自大已久,心里虽怯,不敢硬来,终觉扫了他的威望,大为愤恨。自身不敢轻易尝试,表面痛骂门人,怪他咎由自取,不为作主,暗中点醒,使其另约一厉害妖人,合力来犯。另外故意把几件厉害法宝显露出来,使妖徒来乘隙偷去应用。
“所约妖人,便是二百年前被家师长眉真人飞剑削去半臂,声言此仇必报,说完大话,又将家师所削小半身子索去的妖僧穿心和尚。当时家师明知他是用激将法,一则妖僧数限未尽,二则所习虽是不正,却和九烈等妖人一样,虽有恶行,尚能敬畏天命。除却刚强好胜,专与正人为仇外,不如他的人,明是仇敌,他也不肯加害。同门师兄弟,颇有几个不知他厉害的和他对敌,至多说上几句难听的话,总是放脱,并未伤过一人。
“因此家师听了他的话,只付之一笑,便即放却。但妖僧从此便在大行山阴,用法力在千寻山腹之中辟一石洞,苦修炼宝,以为报仇之计。去时曾经立誓,如他法力不胜家师,决不出世。嗣闻家师飞升,又急又气,为了昔年誓言,一直在太行山腹内,隐居了二百余年。不但未再见外人,连门下百八名女妖徒,也都在入山以前遣散,不曾留下一个。
“这次许是静极思动,大劫将临,竟被人将他怂恿出来,与我们为仇。如论妖僧法力,实不在哈哈、轩辕老怪之下。走到路上,晓月恰与相遇,妖僧本还想约两个同道商量,谋定再动。只因晓月与妖徒都是复仇之心太切,晓月更嫉今日开府之举,必欲加以扰害。
“而天蒙老禅师又用佛法迷踪,隐蔽神光,颠倒阴阳,连妖僧妖徒都误算雪山上三个强敌,事完各自回山,以为正好乘隙下手,即便不能全胜,人也莫我奈何。哪知还未到达,便被困入天蒙禅师大须弥障中。总算天蒙老禅师网开一面,妖僧妖徒各被白眉禅师打了一禅杖逃走。芬陀大师却将晓月禅师擒住,欲送来此间,照家师玉匣仙示处治。本已快到,因天蒙禅师在途中遇一旧友,略谈些时,又同去引度一人,故此小有耽延。
“前殿承诸位道友前辈施展仙法,点缀景物宏丽,迎接三位前辈神僧,较为庄重。
“故特将筵席改设在彼,并命门人等择那风景佳处设席,并不限定殿前平台一处。现已一切齐备,只等引来明月,便请入座。三位神僧神尼,大约不久即降,全体同门尚需恭出迎候。诸位欲往灵桂仙馆,只管随意,恕不奉陪了。
“那天蒙禅师,乃东汉时神僧转世,东汉季年已功行圆满,早应飞升极乐。只为成道之初,曾与同门师兄弟共发宏愿,互相扶持,无论内中何人有甚魔扰,或是中途信心不坚,致昧前因,任转千百劫也必须尽力引度,必使同成正果。当发愿时,双方都是夙根深厚,具大智慧,修为又极勤苦,本来极好的根器。无如入门年浅,求进太急,又以前生各有夙孽情累,遂致为魔所乘。禅师道心坚定,又只有一点夙孽,到时尚能强自镇摄心神,渡过难关。而那同门,却被魔头幻出前生爱宠,少年情葛,凡心一动,立堕魔障,等到醒悟色空,已是无及。并加上一个夙仇相迫,重又转劫入世。虽仗根骨福慧生有自来,又得老禅师累世相随,救度扶持。每次转劫,多是高僧行道,但那一段情缘未了,一直未得成为佛门正果。累得这位老禅师也迟却千余年飞升,中间助他超劫脱难,造成无心之过,并还转劫三生。不过老禅师智慧神通早到功候,虽为良友减削前孽,转动再世,却是生而神明灵异,迥异恒流,与寻常有道之士转劫不同罢了。直到北宋季年,老禅师方始隐居在滇西大雪山阴乱山之中,由此虔修佛法,不轻管人闲事。近年听说不久便要成正果。那同门料他情缘早了,重归佛门,将与老禅师一同飞升。只这位高僧是谁,却访问不出。禅师得道千余年,每次转世,法力只有精进,与白眉和尚齐名,为方今二位有道神僧,法力之高,不可思议。这次居然肯为峨眉出力,岂非异数?有一芬陀大师,群魔已非对手,况又加上这两位神僧,暗以绝大法力相助,自然举重若轻,群邪皆靡了。”
妙一夫人这一番话,对那与峨眉交厚,早知底细的,还不怎样,那外来诸客,却大出意料之外。一听三位神僧神尼还要亲降,并还擒了晓月禅师同来,皆欲瞻仰,更不再作灵桂仙馆之游,一齐愿去至前殿相候。玄真子微运玄功推算,向妙一真人道:“三位神僧神尼已将恩师遗旨所说的婴儿度引同来。留宴大约无望,事完即同飞锡。现已快由李善人家起身,我们速率众弟子,去到凝碧崖上空迎候吧。”
妙一真人随传法旨,命众弟子奏乐,手捧香花,排班出迎。一面转请百禽道人公冶黄、极乐真人李静虚、青囊仙子华瑶崧、媖姆师徒暂时代作主人,陪伴男女仙宾。在座仙宾凡是佛门中人,如神尼优昙、屠龙师太、南川金佛寺知非禅师、苏州上方山镜波寺无名禅师师徒等,或与三位神僧神尼同道相识,或是末学后辈,衷心敬仰,连同外道中高僧如虎头禅师之类,俱都随出迎接。那各派仙宾以及海外散仙,虽不一同出行,也多齐集殿前平台之上,恭候禅驾。
谢山、叶缤在旁,忽然灵机一动,见杨瑾正要随众飞起,叶缤首先赶过去说道:“来时令师对我曾示玄机,惜乎我是钝根,未能领悟。我想随同主人出迎,不知可否?”
杨瑾笑道:“这个有何不可?”
说时,众门人已香花奏乐先行。
妙一真人夫妇同了玄真子等一干长老,正由殿中步出。谢山见叶缤已和杨瑾商定,同出迎接,正想开口,妙一真人已先笑道:“谢道友,也想同走么?”
谢山笑应:“白眉老禅师原本见过,这位天蒙老禅师却是闻名已久,想求他指点迷津,因见诸位道友俱在殿台恭候,所以踌躇。同往迎接,正是心愿。”
妙一真人低声笑道:“天蒙老禅师不为道友,今日还未必肯降临呢。一同去吧。”
谢山闻言,心中又是一动。见妙一真人说完这句话,便和本派同辈群仙以及嵩山二老等,还有与白眉、芬陀交厚的仙师,相次由平台上起身,各驾遁光,越过虹桥平湖,往红玉坊外凝碧崖前上空飞去。杨瑾、叶缤二人,并立一处,也快随后起身,谢山赶忙过去笑道:“日前李道友同我往见白眉,曾示玄机,并有不日再见之言,难得老禅师同降,意欲往迎,就便请教。主人已走,和二位道友做一路吧。”
杨、叶二人含笑点头,三人随同飞起,到了凝碧崖上空。
斜阳初沉,明月未升,半天红霞,灿如翠绮,正是黄昏以前光景。妙一真人率了两辈同门弟子,各驾云光,雁行排列,停空恭候。此时谢山遥望前面神僧来路,尚无动静。
俯视峨眉,就在脚底,满山云雾迷茫,远近峰峦浮沉在云雾之中,如海中岛屿一般,仅仅露出一点角尖。再看云层以下,各庙宇人家,已上灯光,宛如疏星罗列,梵呗之声,隐隐交作。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声清磐,越显山谷幽静,佛地庄严,令人意远。知道此时半山以下正下大雨,天色阴晦,所以月还未出,便上灯光。本山为佛门重地,普贤曾现化身,灵迹甚多,古刹林立。不禁想起佛家法力不可思议,一经觉迷回头,大彻大悟,立可超凡入圣。谢山回想自己根骨本厚,从小便喜斋僧拜庙,时有出家之想。记得当时还遇一位老僧点化,只为夙世情缘,割舍不下。后经变故,三生情侣,化作劳燕分飞,一时生离,竟成死别,心灰厌世之余,幸蒙恩师接引,始入玄门,侥幸修到散仙地位。因爱妻也是夙根深厚,只要寻到再生踪迹,便可引度,同修仙业。道成以后,也曾费尽心力,遍寻宇内,竟是鸿飞冥冥,找不到一点踪影。在苒数百年,随时都在留心,直到日前,才发现她早已皈依佛门,得证上乘正果,比起成就,要比自己高得多。不似自己每隔数百年,便要预防一次道家重劫,稍一不慎,便堕凡孽。这多年来,占算寻访,俱无下落,分明爱妻法力高深,恐留情孽相寻,隐迹潜形,不令知闻。近日功行将完,方始略露行藏,令往一见。想不到苦修多年,成就反不如她。
谢山还想到幼年所遇高僧,也曾说过自己原是佛门弟子。自入玄门,修炼多年,每值静中参悟,不是不能推算过去未来。惟独对于过去诸生,只记得仿佛做过和尚,也做过道流,详情因果竟是茫然。以自己的法力玄机,直是万无此理,每一想起,便觉奇怪。
以为前生必犯了教规,逐出佛门,一经堕劫,便昧夙因,忘却本来,所以别的都能前知,独此不能。事隔多年,忽于武夷山中石洞以内,发掘到古高僧锦囊偈语,方若有悟。同时好友叶缤,恰在海底珊瑚林内水穴之中,发现一具坐化千年的枯佛,得到一个古灯檠,与锦囊偈语诸多吻合。事后虔心参详,那海底枯佛分明是自己汉时遗体,为躲仇家和保持那古灯檠,留待今生遇合,物归原主。但今生偏又是玄门中人,殊觉离奇。新近为了此事,特请极乐真人李静虚引见白眉禅师,初意自己已成散仙,不会再皈依佛门,只不过请其指示前因,到底为了何事堕劫而舍释入道?如说过去有甚罪恶,见弃佛门,仙佛一体,殊途同归,一样都是根深福厚始能成就,能为仙即能为佛。何况前生又是佛门弟子,本有夙世因缘,岂非难于索解?此外还要请教的,便是海底佛火心灯的用途,以及和叶缤的夙世渊源。哪知自眉禅师只将心灯来历用法指示,对于所问各节,只示机锋,语甚简略。枉自学道多年,智慧灵明,当时只觉他日成就,决不止此,急切之间,仍难参悟。因有“峨眉再见,回首即是归路”之语,料定必有深意存焉,时还未至,便不多说。今日一听说天蒙禅师将临,忽然灵机连动。现在峨眉上空,忽听下方僧寺疏钟清磐,禅唱梵音,又似有甚醒觉。此为近三百年来未有之景象,甚是奇怪。莫非将来仍要归依佛门,还我本来面目不成?
谢山念头一转,侧顾叶缤,站在近侧,也在低眉沉思,容甚庄肃。居中站在众门徒前面的妙一真人和玄真子,正在对谈。因人数众多,随同迎候的外客,不肯悟越主人,多立在左右两侧,相隔较远,语声甚低。仿佛听玄真子道:“此子居然如此道心坚定,转动多年,一灵不昧,却也难得。人都羡慕师弟有今日成就,哪知福缘善因,早在千年以前种下呢。”
白云大师元敬在旁插口道:“此子既不应在我门中,年纪偏又是个三岁童婴,禅门中几位至交,不是衣钵早有传人,便是功行将行圆满,不能待他成就。此子发愿又宏,将来外道强敌不知多少,如不得一法力高强的禅师为师,任他生有自来,根器多厚,也难应付。师弟,你这前生慈父,作何打算呢?”
妙一真人道:“这一层我早想好了,少时自知分晓。”
餐霞大师问道:“此子之师,可是谢道友么?”
妙一真人点了点头。白云大师笑道:“这个果然再好没有。我真非善知识,已经拜读玉匣仙示,只差把话写明,竟未想到,岂非可笑?”
先前众仙所谈,谢、叶二人俱未留意。后头是一段问答,全听得逼真。尤其谢山闻言,惊喜交集。照此说法,分明长眉玉匣仙示,早已注明,自己果然还要返本还原,重入佛门。方在推详,忽听白谷逸道:“佛光现了,本来是在金顶,怎会如此高法?必是三位神僧神尼要显神通度人吧?”
峨眉金顶,每值云雾一起,常有佛光隐现。现时只是一圈彩虹,将人影映入其中,与画上菩萨的脑后圆圈相似,并无甚强烈光芒。亘古迄今,游山人往往见此奇景。信的人说是菩萨显灵,不信的人多说是山高多云,日华回光,由云层中反射所致。但是宇内尽多高山,任是云雾多密,均无此现象。尤其是身经其境的,那轮佛光总是环在人影的脑后,和佛像一般无二,绝不偏倚,此与峨眉夜中神灯,同是宝景奇迹。千百年来,信与不信,聚讼纷坛,始终各是其是,并无一人说出一个确切不移之理。这在众仙眼里,原无足奇,可是当夜所见佛光,却与往常大不相同。众仙停处本在高空,脚底尽管云雾迷茫,上面却是碧霄万里,澄净如洗,并无纤云。那佛光比众仙立处还要高些,恰在青天白云之中突然出现。先也和峨眉金顶佛光相仿,只大得多,七色彩光也较强些,宛如一圈极大彩虹,孤悬天际,看去相隔颇远。及至众仙纷运慧目注视,晃眼之间,彩光忽射金光,化作一道金轮,光芒强烈,上映天衢,相隔似近在咫尺之间。可是光中空空,并无人影。众正惊顾,忽听身侧不远的知非禅师和无名禅师同声赞道:“西方普度金轮,忽宣宝相,定有我佛门中弟子劫后皈依,重返本来。如非累世修积,福缘深厚,引度人焉肯以身试验,施展这等无边法力?此时局中人应早明白,还不上前领受佛光度化么?”
这时谢、叶二人瞥见当中迎候的众仙,自妙一真人、玄真子以次,全都肃立躬身,神态异常诚敬,似要拜倒。一闻此言,猛然警觉,福至心灵,不谋而合,更不暇再看旁人动作,双双抢向前头,刚合掌膜拜,口宣佛号,跪将下去,便觉那轮佛光已将全身罩住,智慧倏地空灵,宛如甘露沃顶,心地清凉,所有累劫经历,俱如石火电光,在心头一瞥而过,一切前因后果,全都了了。当时大彻大悟,一同只高呼了一声:“我佛慈悲。”
金轮便已不见。事后,二人也仍立原处未动,只是弹指之间,各自换了一副面目,从此皈依佛门,仍还本来罢了。不过佛法神妙,不可思议,这些情景,由谢、叶二人动念起,直到悟彻前因,重返佛门,在场众仙除妙一真人、玄真子、优昙、餐霞、白云等十余位仙人,及外客中的知非禅师、侠僧轶凡、屠龙师太、无名禅师师徒等,总共不到三十人深知此中微妙,此外余人只见佛光,略现即隐,既未看见罩向谁的身上,也未看出有人上前受了度化。便有道行稍高的十来位,也只知道佛家普度神光的来历,专为接引夙根深厚的有缘人之用。能运用这等佛法的,已参上乘功果,行与菩萨罗汉一流。这类佛法,关系自身成败,轻易不肯施为,那金轮乃行法人的元灵慧珠,行法之时,必须觅地入定,功力稍微不到火候,固易为魔侵扰。这类佛法接引,又无异舍身度人,事前须发宏愿。而所接引的人,如非孽重魔高,前生早已成道,也不至于转劫。尤其是根骨越厚,前生道行越高的人,今生的陷入也更深,其或背佛叛道,往往最难回头,即或不然,仗着前生善根,未怎为恶,并还知道摆脱世缘,出家修道,有了成就,但也是个外教中人,决非佛门弟子。已经弃佛归道,身在玄门,将成仙业,对于佛家,纵不鄙薄,令他舍旧从新,也是难事。而这类事,又须全出自愿,进退取舍,系于一念,丝毫不能勉强。一个不领好意,或是到时夙因早昧,视如无关,不肯动念皈依,行法人虽不为此败道,也要为此多修积数百年功果,惹出许多烦恼,末了还须随定此人,终于将他引度入门,完了愿心,方得功行圆满,飞升极乐。中间只管千方百计,费尽心力,仍须对方自己回头,不特依旧不能勉强,连当面明言以告前因后果,剖陈得失利害,使早省悟,均所不能。所以如非交厚缘深,誓愿在先,便是佛门广大,佛法慈悲,也无人敢轻于尝试。主人既出接三位神僧神尼,行法人当然是其中之一。虽断定众中必有有缘人,在等接引度化,看佛光隐得这等快法,被引度人十九皈依,暂时却看不出来是谁。
这些人方在相互悬揣,谢、叶二人经此佛光一照,已是心神莹澈,一粒智珠活泼泼的,安然闲立,一念不生。佛光隐后,随听遥远空中,隐隐几声佛号,声到人到,紧接着一阵旃檀异香自空吹堕。众仙知道神僧将降,妙一真人方令奏乐礼拜。面前人影一闪,一个庞眉皓首、怀抱婴儿的枯瘦长身瞿昙,一个白眉白须、身材高大的和尚,一个相貌清奇的中年比丘,身后还随定一个相貌古拙、面带忿怒之色的老和尚,已在当前出现。
四位僧、尼到来,也未见有遁光云气,只是凌虚而立。众仙十九认得,第二人起是白眉和尚、芬陀神尼和晓月禅师。那领头一个,自是久已闻名的千岁神僧天蒙禅师无疑。忙即一同顶礼下拜不迭。三位神僧、神尼也各合掌答谢道:“贫僧、贫尼等,有劳诸位道友远迎,罪过,罪过!”
妙一真人道:“弟子等恭奉师命,开辟洞府,发扬正教。弟子德薄才鲜,道浅魔高,群邪见嫉,欲以毒计颠覆全山。如彼凶谋得逞,不特弟子等有负恩师天命,罪不可道,便这千百里内生灵,也同膺浩劫,齐化劫灰。多蒙二位老禅师与芬陀大师大发慈悲,以无边法力暗中相助,遍戮邪魔,尽扫妖氛,转危为安,使滔天祸劫消弭无形,功德无量。而弟子等实身受之,感德未已。复荷莲座飞降,弥增光宠。大德何敢言报!敬随玄真子大师兄,率领同门师兄弟以及门下众弟子,谨以香花礼乐,恭迎临贶。伏乞指示迷津,加以教诲,俾克无负师命,免于陨越,不胜幸甚!”
天蒙禅师微笑答道:“真人太谦。今日之来,原是贫僧自了心愿。你我所为,同是分内之事,说它则甚?且去仙府说话。”
妙一真人等躬身应诺,随向侧立,恭让先行。三位僧、尼道声有潜,便自前行,凌虚徐降,往下面凝碧崖前云层中落去,众仙和众仙宾各驾遁光紧随在后。一时钟声悠扬,仙韵齐奏,祥氛散漫,香烟缭绕,甚是庄严。
众仙飞降极速,依然三僧、尼先到一步。平台上早有多人仰候,见了三位僧、尼,也都纷纷礼拜。媖姆和极乐真人李静虚及灵峤诸仙,也相继出见。妙一真人随请殿中落座。众仙因这三位僧、尼行辈甚尊,道行法力之高不可思议;尤以天蒙禅师为最,此次先在雪山顶上为开府护法,扫荡邪魔,事后又生擒晓月禅师,一同降临,还有机密话说,得见一面已是缘法,不便冒昧忝列。外客除却灵峤男女四仙、屠龙师太、李宁、杨瑾、神尼优昙、半边老尼、媖姆师徒、采薇僧朱由穆、极乐真人李静虚、百禽道人公冶黄、谢山、半边大师、郑颠仙、知非禅师、易周、侠僧轶凡、无名师徒和乙休、凌浑、嵩山二老等二十余位,余者多自知分际,见两为首主人不曾指名相让,反倒分出人来陪客,料知有事,俱都不曾随入。便是主人这边,也只玄真子、妙一真人夫妇、白云大师、元元大师和四个随侍轮值的弟子在内,余人俱在殿外陪客,不曾同进。那晓月禅师却始终垂头丧气,如醉如痴,随在芬陀大师身侧,行止坐立,无不由人指点,直似元神已丧,心灵已失主驭之状。休说知非禅师见了慨叹,便是玄真子、妙一真人等一干旧日同门,也都代他惋惜不置。宾主就座,随侍四弟子献上玉乳琼浆,天蒙禅师等合掌谢领。
玄真子因妙一真人适迎神僧时,曾向晓月禅师行礼,不曾理睬,看出他屡遭挫败,不特怙过不悛,故态依然,反倒因此羞恼成怒,益发变本加厉,心蕴怨毒,誓不两立,故意借受佛法禁制,假装痴呆。似此叛道忘本,执迷不悟的败类,师命尊严,即念同门之情,也是爱莫能救,不便再与多言。见天蒙、白眉就座,略微接谈,各自低眉端坐,宝相庄严,意若有事,便向芬陀大师请问经过。大师答道:“此人真不可救药。叛师背道,罪已难逭。近去南疆,为报前仇,竟炼了极恶毒的邪法,并勾结蛮僧哈哈和一些邪魔妖道,来与诸位道友为仇,被白眉师兄佛法所制。我因念在以前曾有数面之缘,念他到令师门下苦心修为,能有今日也非容易,以为他也是有道之士,怎便为了一念贪嗔,甘趋下流,不知顺逆利害,到了力竭势穷,行遭惨劫之际,还不回头觉醒?于是力向白眉师兄缓颊,略加劝诫,便即放走。他刚一走,天蒙师兄便用佛法隐晦神光,移形幻相。
我问何故,二位师兄齐说,此人近来入邪日深,为魔所制,为逞一己之私,多行不义,已是丧心病狂,无法挽救,行即反恩为仇,不久仍要约请厉害妖邪,前来报复为祟。依他本意,颠覆峨眉以后,我们三人中,只我似乎好欺。适我放他,为的是免被白眉师兄押送此间,多受一场屈辱,并还免受那玉匣飞刀斩首之劫。他不但不知感恩,反想仗着邪魔之力,乘我门人不在,孤身入定之时,突然发难,前往暗算。事成固是称心,如若被我发觉,来的妖徒自难免于诛戮,正好就此激引轩辕老怪等为首邪魔,全力寻我三人作对。我听二位师兄之言,还以为他纵然悖谬,还不致如此胆大昏愚。及至默运玄机,细一参详,居然半点不差。到了今日傍午,他果约了几个比较伎俩多一点的妖邪回来,因为佛法所迷,虚实两皆误认,自投罗网。同来妖党,只两个数限未到的见机遁走,余者均被我除去。他也受了佛法禁制,被我擒来。此乃是白眉师兄为践昔年对令师的前约,有意假手于我。至于如何处治,乃是贵派家法与令师遗命,悉听尊便,不与我三人相干了。”
话刚说完,忽听玱然鸣玉之声。那藏飞刀的玉匣,本奉长眉真人遗命,在开府以后,藏在中元殿顶一个壁凹以内,这时突自开裂,飞出一柄飞刀。那刀只有尺许长,一道光华,寒光闪闪,冷气森森,耀眼侵肌。先由殿顶飞出,疾逾电掣,绕殿一周之后,略停了停,然后忽沉忽浮,缓缓往晓月禅师立处飞去。晓月禅师本是面带愧忿,垂首低眉,经妙一真人揖让,坐在三位僧尼左侧,虽为佛法所禁,不能自脱,到底在正邪两派俱都修炼多年,有了极深造诣,法力高强。本派中人,苦行头陀已经成道,深知天蒙、白眉二位神僧,决不会亲手杀他;芬陀大师也只将人交到为止,谅必不肯加害。此外能制自己死命的,只有玄真子和妙一真人二人。余者连白、朱、乙、凌诸仙宾都算上,不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便是至多法力较高,要想伤害自己元神,仍是极难。这些仇敌都有声望,自视甚高,不肯众人合力对付一人。这个僭当教主的仇人,即便不念以前同门之谊,当着开府盛典,各方仙宾云集之际,也必要假仁假义,决不肯于当众加害。只有偏心薄情的前师所留玉匣飞刀,厉害无比。能抵挡此宝的,只有前古共工氏用太乙元精和万年寒晶融和淬炼的断玉钩。此钩现在身上,随心动念,便可飞出迎御。仇人既不肯当众下手,芬陀又只将己禁住,不令逃遁,法力仍在。来时,听白眉口气,好似自己还有后文,不致便遭劫数。便照形势情理来断,这些新旧仇敌,万不至于因见飞刀无效,重又合力下手,置己于死地。断定此来不过受些屈辱,并无凶险。本来早遭劫兵解,凭自己道行法力,转世修为,一样速成。并还可以不必再转人生,当时寻一好庐舍,立可重生修炼。不过仇敌法力功候太高,再行转劫,功力相差,更难追步,此仇越发难报。再者本身修为,煞非容易,现己脱胎换骨,炼就元婴,只为一朝之忿,误入歧途。因前在南疆,与哈哈老祖斗法不胜,拜在他的门下,妄以为可以成仙,报仇雪恨,自为教祖,偿那平日心愿。一步走错,便以错就错到底,渐致仇怨日深,江河日下,无法再反本来。
如若当年不动贪嗔,独自虔修,本可炼到天仙地位。就是现在忘本趋邪,只不过不能飞升灵空仙界,又多了道家一次四九重劫,仙业仍然有望。这原来肉体怎舍弃去,为此只有忍辱含垢,等自己脱身以后,准备再用多年薪胆之功,一拼死活。
晓月心虽如此想法,而对前师法力素所深知,自己的悖逆颠倒,多行不义,也不是不知其非。尽管受了哈哈妖师魔法暗制,当紧要关头,知道本门法规尊严,言必应验,因而也是有点心惊胆怯,不敢十分自信。昔年长眉真人所留玉匣飞刀家法,以及另外一些简箧遗示,多半俱当众弟子的面,封存收藏,尽管到时始得出现拜观,不知内容,形式全都见过。入殿落座,暗中留神观察,俱无影迹。玄真子只向芬陀大师问询前情,好似事前尚不知悉,否则玉匣早已请出,陈列殿中相待,哪有如此从容暇逸?照此情形,分明因为吉日灵辰,盛会当前,不愿以旧日同门来开杀戒,乐得假充好人。并还想到,叛教的人被外人擒送到此,如不经过处治,任其从容而去,决无此理,至少也要经过一番做作才是。也许仇敌心狠狡诈,既不便当众下手,为盛会杀风景;又好不容易擒到,不舍放脱为以后大患。表面假仁假义,已将玉匣取出,假作顾念前情,仗着外人法力禁制,不能脱身,留此解劝,或是稍微拘禁,便自悔悟。等到会后人去,再将玉匣飞刀请出,能杀便推在师父遗留的家法威力;不能,再行合力加害,必欲杀己为快,以免飞刀为断玉钩所破,有损长眉威严,并还放走仇敌,留下未来心腹之患。主意真个再毒没有。
转不如拿话给他叫破,免中暗算。
晓月正在胡思乱想,忽见飞刀突在殿顶出现,他自是识货,觉出以前亲见封刀入匣时,虽觉神物灵异,并无如此威力。枉自费尽心力,炼成一柄断玉钩,自信十分能敌。
这时两两相较,分明仅能勉强阻挡,不特结局只能缓死须臾,并非敌手,甚至连元神婴儿也为所斩,无能幸免。心胆立寒,不禁悔恨交集。见飞刀电掣,转了一圈,朝己飞来。
尺许长一道银光,精芒四射,直似一泓秋水,悬在空中。前面若有极大阻力,其行绝缓。
忧惧危疑中,一眼瞥见妙一真人夫妇目注飞刀,面有笑容,大有得意快心之状。中座天蒙禅师,正在低眉入定。连他所抱三岁童婴,也在他怀中闭目合晴,端容危坐,相随入定,迥不似初入仙府,青瞳灼灼,东张西望,活泼天真之状。晓月心中恶毒之极,无从发泄。在座诸人法力高强,一击不中,徒自取辱。因来时天蒙、白眉中途忽离去了好一会,回来便抱个婴儿。听他三人对谈,此子竟是仇人前九世的亲生之子,与天蒙极深渊源。初世便在佛门,因受父母三十九年钟爱,父母年已八十,忽遇天蒙禅师度化出家。
后来功行精进,万缘皆空,只有亲恩难报,不能断念,为此誓发宏愿,欲凭自己多生修积,助父母修成仙佛,方成佛门正果。由此苦行八世,俱是从小出家。那前生父母,便是仇人夫妇。因是本身好善,积德累功,终于归入玄门,成就今日仙业。此子虽算完了心愿,但是过去诸生,除头一世在天蒙禅师门下外,余均苦行修持,寿终圆寂,并无多高法力。又以时缘未至,终未见到父母一面。直到现今九世,投生在一个多子的善人家中,名叫李洪。天蒙禅师才去那家,暗地度化而来,一为使他父子重逢,二为自己功行圆满,几桩心愿已了,不日飞升。而此子此生,须将以前诸生所发宏愿一齐修积完满,并还随时助他父母光大门户,直到飞升灵空仙界,始能证果。当此异派云起之际,非有一位法力高强的佛家师父不可,故此带了回来。看他这时入定神气,晓月误以为天蒙禅师正用佛法度此婴儿,使他元神坚凝,日后易于成道。暗忖:“仇人真个阴毒可恶。本是同门至交,因夺了我教主之位,才致今日惨状。现我狼狈至此,毫无动念,反以速死为快。听老秃驴说,此子日后于他发扬光大,大有助益。反正难免兵解,倒不如趁此时机,将此子杀死,就势拼着原法身不要,再去投生转世。一面用断玉钩敌住飞刀,不使刀光照顶,先用飞剑自行兵解,好歹出一点怨气。仇敌虽多高明,此举突然发动,又当自己势迫危临之际,人所不防,只要下手神速,未必便达不到;即或无成,仍是兵解,也无别的害处。”
想到这里,恶念顿生。说时迟,那时快,晓月念头一转,默运玄功,心念所向,身旁断玉钩便化成两钩金红色极强烈的光华,互相交尾飞出,直朝婴儿飞去。
其势比电还疾,法宝又极厉害,相隔又这么近,似此突然发难,便有大法力的人遇上,多半惊惶失措,难于抵御。在座诸仙宾,多半不知此中底细,俱觉此举太狠,激于义愤,知道救已无及,好几位都在厉声呼叱,待要下手。口刚一开,忽见钩光到处,婴儿顶门上突升起一朵金莲花,竟将钩光托住。婴儿一双漆黑有光的炯炯双瞳,也自睁开,一点也不害怕,反伸出一双赛雪似霜的小胖手,不住向上作势连招,似想将钩取下,却不敢之状。天蒙禅师随睁眼喝道:“洪儿,你将来防身御魔,尚无利器。适才怜你年幼,已将你多生修积功力还原,并赐你我佛门中的大金刚愿力。你既想在证果以前借用此宝,便即取下,何必迟疑?”
婴儿答声:“弟子遵命,敬谢恩师。”
随说,小手一抓,宝光立化为一柄非金非玉,形制奇古,长约二尺的连柄双钩,落到手里。婴儿这时已经天蒙禅师点化,洞彻夙因。钩取到手以后,立即纵身下地,直朝妙一真人夫妇奔去,眼蕴泪珠,喜孜孜跪在地上,叩头不止。真人夫妇早知来因,随命起立,等到事完,再向诸道长礼拜。妙一夫人随手便抱了起来。
且不提多生再遇的母子亲爱。只说那晓月禅师一见婴儿头顶现出金莲,法宝无功,大吃一惊。忙运玄功收回,已被天蒙禅师施展无边佛法,相助婴儿收去,再也收它不回。
本就难于幸免,此举残忍,更犯众怒。如不早自打点,就许形神皆灭,再转人生,俱都无望。万分惶急中,欲放飞刀自行兵解时,哪知天蒙禅师话还未和婴儿说完,就这一睁眼的工夫,那柄飞刀本是飞来极缓,这时竟比初现时飞得还快,连放飞剑自杀都来不及。
晓月这里断玉钩没有收回来,刚试得一试,飞刀已电掣而至,到了离头丈许,倏地展开,化为一片三丈方圆光幕,将全身罩住,外圈渐有下垂之势。知道厉害,刀光只要往下一围,不特通体立即粉碎,化为一股白烟消灭,连血肉都不会有残余,便自身婴儿元神,也同时化为乌有。想要自裁兵解,势已不能。晓月禅师枉自修炼功深,饶有神通变化,平日妄自狂傲,不肯低首下心向人,到此存亡绝续,危机瞬息的境地,也是心寒体颤,六神皆震。情知长眉真人仙法神奇,在座诸仙谁也解它不得。便是乞怜求饶,也无用处。
情急之下,顿生悔心。这时只恨孽由己作,用尽心机,先期百计防范,到头来依然难逃显戮。料定不免于难,便把双目闭上,暗运玄功,打算死中求活,将元神缩小,静俟飞刀上身时,乘隙将元神遁走,作那万一之想。同时默求师父,恩施格外,特赐原宥,只使身受诛戮,不要伤及元神,便是万幸。本心元神不敢即出,战战兢兢,潜伏待机。满拟刀光四外一合,便即了帐。但有丝毫空隙,无论何处,均可变化逃走。正在忧惊颤抖,不知如何是好,等了一会,不见飞刀近身,耳听众仙求情之声。虽然自觉许有生机,惟恐一时疏神,刀光突然合拢,元神不及遁逃,形神皆灭。存心戒惧,认作一发千钧,仍持前念,不敢骤然睁目,分了心神,并遭仇敌耻笑。暗将飞剑紧护元神,潜伏左臂腋下,准备刀光透体时,奋力一挡,略微冲荡开一丝缝隙,飞剑虽未必能保,元神或可幸免。
晓月准备停当,仍无动静,方始略微分心静听,果是玄真子、妙一真人诸旧同门师兄弟,在那里代向长眉真人求恩原恕。大意说他叛道背师,投身邪教,忘恩反复,多行不义,该正家法,予以显戮。但他当初只是一念之差,并未为恶。后受邪魔诱迫,迷途不返,日趋堕落,不能自拔,并非出自本心。加之贪嗔之念太重,遭受挫折,有激而发。
虽彼执迷不悟,一半也由于弟子等德薄能鲜,不知善处,感化无方,以至今日,为此引咎,情愿分任其责。敬乞恩师大发鸿慈,并看在三位老禅师面上,念他相随多年,能到今日,大非容易。前在本门,实无大过。特降殊恩,姑且原宥,暂免刑诛,予以最后一条自新之路。晓月禅师听出语气纯诚,并非卖好做作。又知此刀乃师留本门家法,便几个道行最高的旧同门,如玄真子、妙一真人等三数人犯了教规,一样受刑,无力避免。
先还当前古至宝断玉钩专破飞剑飞刀,可以抵御。谁知师父法力仙机神妙莫测,一经相对,仍是相形见绌,万非其敌。照飞刀的神异威力,谁也阻它不住。按说在眨眼之间,早已应劫上身,怎会虚悬?只觉寒气森森,逼人肌发,尚未下合,不是数限未到,便是师父允了众人求恩原宥之请;即或不然,也好趁这将落未落之际,查看一条出路。似此闭目等死,岂非胆小太过,弄巧反倒误事,更是冤枉。
晓月念头一转,忙即睁眼一看,一干旧同门俱朝飞刀跪下,求告将终。随侍四弟子俱未在侧。在座一二十位仙宾,除白眉、芬陀、媖姆、优昙、李静虚在座前站立外,俱都回避旁立。只天蒙禅师一人仍坐原位,右手外向,五指上各放出一道粗如人臂的金光,将飞刀化成的光罩,似提一口钟般凌空抓住,不令再往下落,面容端庄。等妙一真人等求告完毕,忽朝自己微笑道:“可惜,可惜!一误何堪再误?长眉真人已允门下诸道友之请,缓却今日惩处,你自去吧。”
说时,奋臂一提,刀光便似一团丝般应手而起,被那五道金光握住,绞揉了几下,金光银光同时敛去。禅师手上却多了一把长约七寸、银光如电的匕首。同时玄真子等也纷纷叩谢师恩起立,走到禅师面前。由妙一真人躬身将那飞刀接过,恭恭敬敬拜至殿的中心,双手捧着往上一举,仍化一道银光,飞向殿顶原出现处。又是一声鸣玉般响声,便自回匣,不见一点痕迹。晓月禅师死中得活,想不到如此容易,一时心情竟是恍惚,也不知是喜是忧,是愧是悔,呆在那里。媖姆喝道:“你已幸逃显戮,还不革面洗心,自去二次为人,呆在这里有何益处?”
晓月禅师这才想起惊悸过甚,逃生出于意外,竟忘了叩谢师恩,还有对方适才此举,不能说是无德于己。侧顾座中,惟有旧友知非禅师,正朝自己摇头叹息,颇似关切,授意自己,此是洗心革面之机,休再执拗。无如对方俱是仇敌,平日势不两立,忽然腼颜向仇人致谢,未免难堪。尤其媖姆和屠龙师太,尚在怒目相视,状甚鄙夷。师恩自是应谢,别的仇人实放不下这个颜面。暗忖:“今只幸免一时,将来如何,仍视自己行径如何而定,也不在此几句虚言。此时方寸已乱,心志未决,受制前师,与受制仇人不同,何必多此一举,留人话柄?”
匆匆一想,便朝殿外礼拜,谢了师父不杀之恩。随又起立,也没向众说话,只朝中座天蒙禅师合掌说道:“多蒙老禅师佛法相救,免我大劫。但我罪孽深重,势已至此,或是从此销声隐退,闭门思过;或是重蹈前辙,再犯刑诛。此时尚还难说。敬谢大德,贫僧去也。”
屠龙师太最是疾恶,前在峨眉门下,便与晓月不和。今见他已是日暮途穷,一干旧同门对他如此恩厚,依然不能感化,刚愎倔强,不肯回头,听那行时口气,仍要卷土重来,为仇到底,不禁愤怒,大喝:“无知叛师孽徒慢走!你以为只有师父家法始能制你?限你三日之内,如无悔过誓言,我便寻你作个了断!”
晓月禅师见她阻拦发话,不禁恼羞成怒,连适才愧悔之念也一扫而光,便厉声喝道:“无耻泼尼!你也是被逐之徒,腼颜来此,也配口发狂言,仗势欺人,还逞甚么威风?”
话还未完,忽听天蒙禅师道:“屠龙休得多此嗔念。他自有个去处,管他则甚?晓月,你还不到地头,何不快走?”
听到“走”字,好似声如巨雷,震撼心魄,大吃一惊,又好似着了当头棒喝,心中有些省悟,身不由己,驾起遁光,便往殿外飞去。只是飞遁迅速,殿外长桥卧波,玉坊耀彩,灵峰耸秀,飞瀑鸣玉,到处祥氛瑞气,花光岚影,仙府丽景,已是二度映入眼底。由不得魔头暗制,妒羡交集,贪嗔之念重生,仇恨倍增。当时没有停留,径直飞去。屠龙师太听他辱骂,并未在意,又经禅师唤住,便即归座。
白眉禅师叹道:“此人根骨原本不差,否则当初长眉真人怎肯收录?只因过去一生中夙孽太重,以致一念之差,误投邪教,为魔力所暗制。他在黄山紫金溪隐居时,虽己入了旁门,仍然时常警惕,并未常与妖师亲近。不合妄用机智,自信道力过深,欲巧借妖师之力,觊觎教祖之位。并还想俟妖师数尽以后,将他门下妖党一齐度到峨眉门下,使其改邪归正,自为教祖,光大门户,为千秋万世玄门宗祖。起念虽由贪嗔,用心设想也未始没有他的道理。即使对现今峨眉诸道友,也不过想到时迫令降伏,屈居其下,并无伤害之心。却不知哈哈老妖得道七八百年,为南疆邪教宗祖,尽管走火入魔,暂时身同木石,元神仍能飞行变化,运用自如。并且入魔不久,苦心虔修,所炼害人害己的阴魔,重又被他的法力智慧降伏。晓月禅师与之斗法,尚且不胜,如何能落在他暗算之中?
又不合为一孽徒,妄信妖妇许飞娘的蛊惑,慈云寺斗时,误用妖师秘传十二都天神煞,为苦行道友佛法所破。害人未成,阴魔反制。由南川金佛寺回醒以后,心中愤激太甚,竟不听良友箴规,不辞而别,赶往南疆,从妖师习练妖法。由此越为阴魔暗制,倒行逆施,日趋堕落。实则灵性早迷,明知是害,不计灭亡。平日法力,只能用以济恶,对于本身全无补益。我三人带他到来,原为践我昔年与长眉真人之约,在他大劫未临以前,先给他一个警戒,就便由天蒙师兄用佛法试为其难,看他能否及早回头,以免毁去那数百年修炼之功。飞刀为长眉真人昔年初成道时,降魔镇山之宝,早已通灵变化,神妙无比。除我外,诸位道友中只一两位见他用过。本来绕殿一周之后,他便遭了劫数。因被天蒙师兄用佛法阻住,来势甚缓。他如真能悔悟,一声祝告,刀便飞回。他偏昏昧无知,见难泄忿,意欲暗算婴儿,下手狠毒。那断玉钩乃前古异宝,也非常物。天蒙师兄因为婴儿尚无合用防身之宝,便加以收取。飞刀无了阻挡,立即如电飞来,本是难免。因他当时已生悔心,刀未下合,略微一缓。天蒙师兄又以佛家金刚手,将刀抓住。后经诸道友求情,方免于难。如非入魔太深,我等三人不愿强施佛法,逆数而行,致生别的枝节。
只再费点心力,便可强他醒悟。好在他道基颇厚,数应遭此一劫,再经一世修为,始能成就,孽满劫临,自能醒悟。只好略尽心力,稍微警惕。成败祸福,仍然视他一念转移,且由他去。屠龙道友近已功力精进,此中消长不应不知,为何也要与他计较?”
屠龙师太笑答道:“弟子生性疾恶,见不得这等忘恩背德、狂悖乖谬的行径,意欲加以告诫。听二位老师父法谕,现在想起也觉多事。”
妙一夫人见双方话完,便把婴儿李洪放下,引导他朝众仙宾分别拜见,略说前生因缘。众仙见李洪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目如朗星,根骨特异,禀赋尤厚。适又经过天蒙禅师佛法启迪,使其神完气旺,髓纯骨坚。小小童婴,顿悟夙因,具大智慧。相貌又是那等俊美,宛如明珠宝玉。内蕴外宣,精神自然流照,无不称奇爱赞。灵峤三仙更极喜爱,等过来拜见时,甘碧梧首先揽至膝前,奖勉了几句,由身边取出一块古玉辟邪,给他佩在颈间,说道:“适闻诸道友说,你再有六七年,便须出外行道。目前诸邪猖獗,你又将晓月禅师的断玉钩强借了来,异日难保不狭路相逢。此宝虽无多大威力,却能防御左道中的阴雷魔火诸邪不侵,用以防身,不无小助。客中无以为赠,聊以将意。异日有暇,望在便中过我灵峤荒居,或能有所补益呢。”
李洪此时已经恢复前生灵智,迥非来时之比。闻言忙即合掌拜倒,领谢起身。赤杖仙童阮纠同了丁嫦,也各取了一件宝物相赠:一是碧犀球,用以行水,能使万丈洪波化为坦途;一是三枚如意金连环,也是专破左道白骨箭类阴毒邪法之宝。李洪一一拜谢受领,学了用法,去至下首妙一真人面前侍立。
妙一真人这才手指李洪,转向谢山道:“日前拜读家师玉匣留示,才知此子本是佛门弟子。现今几位前辈神僧,功行俱将圆满,不及携带。而此子以前诸生,发愿甚宏,须历年时始得圆满。方今群邪猖狂,此子冲年在外积修善功,不免到处都有左道妖邪与他为仇。非得一位具有极大法力的禅门师父,传以降魔本领,随时照护不可。道友适才皈依佛门,也须有番修积,门下又无弟子,虽有两位令爱,不久便去小寒山忍大师门下清修,不得随侍在侧,将来衣钵,也无传人。如今此子拜在道友门下,实是一举两得,不知道友心意如何?”
谢山一听,自己的事,妙一真人竟早前知,好生佩服。便笑答道:“小弟为了一些世缘,转劫多生,终无成就。今生枉自修炼多年,对于过去一切因果,竟是茫然。适才出迎三位禅门大师,幸蒙老禅师大发慈悲,宏宣宝相,金轮普度,佛法无边,方始如梦初醒,悟彻夙因。现虽立志皈依佛门,寻求正果,但是自来所学不纯,法力浅薄。贤郎多生智慧,根骨深厚,现虽年幼,不消数年,必能精进,不可思议。小弟初入佛门,尚在学步,如何配做他的师父呢?”
芬陀大师接口笑道:“道友过谦了。休说此子本你前生师侄,夙有因缘,谢道友又何尝不是修积释道两门,殊途同归,无异一体。我佛门中法,说难便难,说易便易。道友新近皈依,仅自彻悟,还未修为,心存客气,自然患为人师。”
谢山原极爱重李洪,只因初悟夙因,匆匆与前世师兄相晤,有好些话尚未询问,自身尚无师承,如何便收弟子?为此谦辞。及听芬陀大师这等说法,妙一真人只是含笑不语,情知真人言不虚发,事已定局,便起身答道:“谨谢大师教益。但后辈自身尚无师父,如何收徒?齐道兄之嘱,不敢不遵,只请暂缓,容我拜师受戒之后如何?”
边说边往天蒙禅师座前走去。本意近前跪倒拜师,请求收为弟子。哪知刚一跪将下去,天蒙禅师本在低眉默坐,忽然伸手向谢山顶上一拍,喝道:“你适才已明白,怎又糊涂起来?本有师父,不去问你自己,却来寻我,是何原故?”
谢山吃普度佛光一照,仅只悟彻夙因,以佛法素重传授,未来如何修为,尚须禅师指示。况他又是前生师兄,为了自己,迟却千年证果,受恩深重,觉着拜师万无不允。偏生对付晓月,好些耽搁,不便越众前请。此念横亘于胸,尽管智慧灵明,竟未往深处推求。及被天蒙禅师拍顶一喝,猛地吃了一惊,当时惊醒,神智益发空灵。立即膜拜在地道:“多谢师兄慈悲普度,指点迷津。”
禅师微笑道:“怎见得?”
谢山起身,手朝殿外一指。众人随手指处一看,原来灵峤三仙适在禅师等未降以前,施展仙法接引的明月,已应时而至,照将下来。凝碧崖前七层云雾,连同由平湖后半直连正殿平台那么宽大高深的洞顶,也被用移山法缩向后去。这时殿外正是万花如笑,齐吐香光,祥氛潋滟,彩影缤纷。当空碧天澄霁,更无纤云。虹桥两边湖中明波如镜,全湖数层青白莲花万蕾全舒,花大如斗,亭亭静植,妙香微送。那一轮寒月,正照波心。红玉坊前,迎接神僧的百零八响钟声,已是尾音。清景难绘,幽绝仙凡。众仙方在暗中赞美瞻顾间,忽又听天蒙禅师问谢山道:“你且说来。”
谢山恭答:“波心寒月,池上青莲;还我真如,观大自在。”
禅师喝道:“咄!本来真如,作甚还你?寒月是你,理会得么?”
谢山道:“寒月是我,理会得来。”
禅师笑道:“好,好!且去,且去!莫再缠我。”
谢山也含笑合掌道:“你去,你去!好,好!”
白眉禅师、芬陀大师随即起立,同向妙一真人道:“天蒙师兄与寒月师弟因缘已了,我三人尚有一事未办,还须先行,要告辞了。”
叶缤也和谢山一样,有许多话要请教,并欲拜芬陀为师,一见要走,忙即赶前跪下。被芬陀大师含笑拉起道:“道友心意,我已尽知,但贫尼与你缘分止此。行得匆忙,无暇多谈。你和谢道友一样,从此礼佛虔修,自能解脱。一切适才想已知悉,何庸多说?”
叶缤原已悟彻,便笑答道:“弟子已知无缘,只请和老禅师一样,略示禅机,赐与法名如何?”
说时,殿外云幢上,钟声正打到未一响上。大师笑问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
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杵,只有一音。”
大师又道:“钟已停撞,此音仍还在否?”
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
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向我?小寒山有人相待,问她去吧。”
叶缤会意大悟,含笑躬立于侧,不再发问。
李宁和采薇僧朱由穆、杨瑾三人,见师父将行,各自趋前请命。白眉、芬陀笑道:“自照你们心意做去。随时相助齐道友,发扬光大。行止归去,均在于己。有事自会传谕留示。助己助人,勉力潜修好了。”
说罢,三位神僧、尼便往外走。妙一真人等知难挽留,只得恭送出去。众弟子把香花礼乐早已准备。天蒙禅师笑道:“何必如此?”
三人各自合掌当胸,向众辞行,便自平地上升,仍和来时一样,只是易下为上,没有来时云层洞顶阻挡曲折,去势更是神速。妙一真人等忙率两辈同门和先前出接的诸仙宾飞身恭送时,三人身已直上云霄,只见祥光略闪,微闻旃檀异香,便不见踪影。众仙礼送回来,又向谢、叶二仙分别称贺。由此二人便入了佛门,一个改名寒月,一个改名一音。
只等小寒山一行,便各回山虔修不提。
众仙到了殿内,妙一真人便令婴童李洪行那拜师之礼。谢山自然不再推辞。行礼之后,谢山见晓月禅师所炼断玉钩连同灵峤三仙所赐三宝,由妙一夫人分别给李洪佩戴,钩插在左肩之上。那钩形制古茂,上面满刻奇书古篆符引之类,宝光内蕴,灵异非凡。
便对李洪道:“灵峤三位仙长所说,务须留意。此钩不特前古异宝,并经现藏宝主人费了若干心血祭炼,原意用以抵御长眉师祖玉匣飞刀,可知厉害。如非天蒙老禅师佛法无边,只恐谁也用它不了,即便到手,也早晚必被原主夺回。看来晓月对于此宝,必定珍惜非常,一旦受制佛法,为一幼童所得,必不甘心。虽然老禅师佛法高深,既肯取以转授,又将它灵性隔断,使为你用,不致被他收回,到将来也不致有甚危害,但还是小心才好。你初拜我为师,本应传授一两件防身御魔之宝。一则我本玄门中人,刚悟前因,还我初服,尚未十分修为;二则我所有法宝,除一心灯外,无甚奇处。好在你已有此神物,更蒙灵峤三仙赠你三宝。此时到底年纪太轻,尚须随我小寒山一行,回山修炼。且等我将法宝重用佛法祭炼,到你他年下山之时,再行传授吧。”
李洪拜谢,领命起立,仍去妙一夫人身前立侍,甚是依恋。妙一真人笑道:“痴儿,你已转劫九世,前后千年修为,怎还如此依依难舍?”
李洪跪禀道:“儿子自蒙恩师佛法警悟,想起以前诸生之事,父母慈恩深厚,好容易违颜千载,今始重逢,少时又要随师还山,怎叫儿子能舍?”
谢山道:“你与令尊千年父子,今始重逢,煞非容易。我为全你孝思,并得多受贤父母教诲,此后许你每年一次归省便了。”
李洪闻言,自是欣慰。
妙一夫人道:“今日开府,各位仙宾所赠法宝珍物甚多,前又得了紫云宫、幻波池许多法宝,本可赐你两件。也为年纪太轻,尚非用时,且等将来省亲时,我择那佛门弟子合用之宝,赐你好了。”
殿外众仙闻知谢山收徒,又是妙一真人夫妇前九世的爱子,纷纷入贺。
诸葛警我等来时,正值神僧、神尼去后,李洪在殿中拜师行礼。略听完了经过,见齐灵云、周轻云、秦紫玲在殿右一角聚谈,知三人奉命设置盛筵,正想过去询问众仙席次,齐霞儿已点手相招。近前一问,霞儿笑道:“大师兄奉命引度那两人怎么样了?”
诸葛警我道:“师父原说他二人师父劫运未到,入我门中,尚非其时。不过二人不久便有大难,此时先给他们稍微点醒便了。这两人资质禀性都好,我看他们已有警觉,只为师门恩重,不肯弃彼就此。到了时机,必来无疑。我为奉命代熊血儿问向芳淑师妹索取阴雷珠,并点化虞、狄二人,竟偷了懒,三位师妹安排筵宴,想已齐备了?”
齐霞儿道:“起初本是不论交情亲疏,所有筵席齐设在平台之上。游园时,灵峤三仙、公冶道长和家师等诸位尊长相继提议,说殿前仙景各有妙处,而到会仙宾各有友好,门人弟子也多偕来,行辈不齐,如在一处,盛会固较庄严,一则有等次,不免拘束,难求尽欢;二则席次也费安排。最好除平台上原设的五席外,余者择那风景佳处,分别设席,听凭到会长幼仙宾自约同道友好,各任心喜,随意入座。”
诸葛警我为众门人之长,久与机密,知道此事早在掌教师尊算中。为免一些不相干的外客和旁门中人挑剔厚薄,故令一体设宴平台。却由别的仙宾以观景尽欢为名,除主要五席外,余者分设各处,不论上下各等,俱可随意入座。实则功行深薄,行辈高低,以及道路各有不同,绝不肯掺和在一起。经此一来,既免鱼龙混杂,又免因此生出别的枝节。齐霞儿当然也知此中深意,彼此相视一笑,更不再说。
那殿台上的五席,俱是一律两丈四长,一丈二宽的青玉案。仙家筵席,不同俗世,又值开府盛典。每席共坐十二人。当中列有主位,做一字横列,入席者有玄真子与妙一真人等四位,余均本派同辈。两旁作八字形,各有两席相连。只席座均比主席高约半桌,以示尊敬。每边各有二十四位。列坐的,为媖姆、优昙、极乐真人李静虚、百禽道人公冶黄、灵峤三仙、易周、白朱二老、乙休、凌浑等本派至交,以及半边老尼、天灵子、少阳神君、无名禅师、知非禅师、侠僧轶凡等仙宾,不是前辈真仙,便是各派宗主、神僧、神尼之类。那些不速之客以及旁门中人,见此盛况,主人尽管以礼揖让,也都自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并列了。五席之外,如湖堤、桥亭、灵峰、水阁等各处所设筵席,俱和殿台一样形式陈设,只地方不同,人数多寡也各听随意邀约。外来一干后辈,席设水阁之内。本门弟子,只诸葛警我、岳雯、黄玄极、悟修、齐霞儿、易静、癞姑、郑八姑男女八弟子,在湖心阁以内作主人,陪伴后辈,得以与宴。余者有的司乐,有的司厨,有的在侧侍宴,各有职司。只等会后仙宾散去,师长赐宴之后,经过二次传授,或是奉有专命,或是自行呈请,分别由左元十三限,或由右元火宅玄关通行一次。能通过的,三四日内拜师下山行道。自信功行不济、志在虔修的,也不勉强,在仙府内与去留诸同门欢聚畅游三日,便去右元洞壁崖穴之中苦修,到了火候,再行请命。有那本身功力不够,并未奉有特命准予先积外功,随时在外修为,而又妄想一试的,侥幸通过这两处难关之一,自可如愿;如通不过,在师恩卵翼之下,虽还不致有败道丧生,走火入魔的凶险,但也元气大伤,去至右元洞窟,日夕熬炼,多受好些苦难,始得复原。
自从妙一真人按照长眉玉敕遗命,订下规条功课,门下弟子虽居住在这仙山福地,将来也必能成就仙业,但是成道以前,修为至难,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功力根骨所限,分毫也勉强不得。如非真个道心坚定,精诚不渝,休得列入门墙。上来根基先自扎稳,所学又是玄门正宗,上乘功课,所以后来峨眉派日益发扬光大,为各派北斗宗盟,门下弟子到头来咸列仙班。即或向道心坚,修为勤奋,而福缘不够,强请入门;或是夙孽太重,无可解脱,入门修炼,此生虽不免于兵解,而转世之后,因有前生修为,道基坚固,再有师长同门垂怜接引,成就自速。至不济也是地仙散仙一流。至于中道为邪魔所诱,叛师背教,或犯严规,误入歧途,以致堕落的,只有一人。此人也并非不知自爱,只为夙世冤孽太重,心又急于建功,不到功候,便强欲下山,仗着灵警智慧,居然通行火宅,走向前殿。偏生教祖他出,代掌仙府的正是此人所拜师父髯仙李元化,见他竟是如此精进,通行火宅,以为可以无虑,未加告诫,反予奖勉。以致下山不久,便遇夙孽纠缠,对方恰是一个厉害邪魔之女,双方苦斗三日,终于受了诱惑,堕了色戒,坏去道基,不敢回山,又迷恋上妖女美色,迫不得已与之同流合污,做了邪魔爱婿。由此行恶日多,终为李英琼飞剑所杀,连转劫重修俱属无望。峨眉派因此取材愈严,门人出处,越发慎重,更无一人再步前辙。此是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