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陀大师查知就里,乘老猿行法未久,只凭邪术虚相摄引,不知仇人所在以前,先用佛法破解。又传了林寒金刚、天龙两般坐禅之法,以防下次。并命将所得宝物贴胸藏好,谨防万一失盗。那宝物乃是一块古玉符,上刊云龙风虎、水火天雷及诸灵符,为禅师前三世身在玄门时所炼的一件奇宝,本可用来防身。无如老猿遭劫之后,精魂未固,仓猝之中又寻不到好庐舍,巧遇禅师路过,哀哭求情,知异类炼神最怕魔扰,便将此宝借他防魔。老猿拿去,苦炼多年,竟将精魂炼得比转劫借体还强十倍,又妙在能以玄功变化,随心所欲,道行大进。此宝已深知奥妙,禁他不得。林寒在庵中住了月余,学会禅功,方始回去。
杨瑾此时并未在庵,只是以前随大师往上方山去,见过几次。曾听大师说过,他有相求自己之处。知他无事不来,又在庵前守候,延颈企盼神情,说不定便是等待自己回庵,有甚急事。忙即招呼云凤,携了四小,一同降下。原来林寒仍是为了猿精之事,来此求助。芬陀大师正在打坐,只说:“杨瑾可以为谋,现时同了凌云凤,在白阳山斩罢三尸,业经起身在途中了。”
说完,便即闭目入定。林寒不敢在旁读扰,所求之事又极紧急,忍不住跑出庵来眺望。
正等得有些心焦,见面甚是欣喜。杨瑾引见云凤、四小,施礼入庵,先去芬陀大师面前,率领云凤、四小一同跪拜,将轩陵二宝昊天鉴、九疑鼎,以及鼎内取出的一丸混沌元胎,连同妖墓所得三枝后弄射阳神弩、四十九粒铁豆、一个大葫芦等,一并献至座前,恭恭敬敬,禀告一切经过。大师微启二目,含笑点首,向林寒看了一眼,示意退出,又复闭目入定。
杨瑾觉着师父今日打坐神情与往日不类,定有甚事,神游在外,不然不会如此。得宝俱已献出,只神鸠猛烈通灵,不敢大意,正想仍用朱环将它押往殿外,交给云凤看守。那神鸠被敌人擒制,本来不服,早就蓄势待发;加以回醒时久,体力逐渐康复,更是跃跃欲动。来时杨、凌二女因闻二老之言,知它难制,连所携宝物,全都行法隐去,以防它睹物思人,激怒相拼,不受羁制。又受二老重托,意在生降,不便伤它,一路之上,甚是小心戒备。及至进庵参拜,献出诸宝,神鸠见是旧主之物,忽落敌手,果然火发性起。等杨瑾要将它押往外殿,更忍不住,立时怪眼圆睁,精光四射,一抖双翼,挣扎欲起。仗有朱环神光,圈住全身,虽挣不脱,那般威猛凶恶倔强之状,看去却也惊人。杨瑾低喝一声:“孽畜,还敢如此大胆!”
随手取出法华金轮,方欲迫使就范,芬陀大师手上一串牟尼珠,忽然脱腕飞起,化成十丈长一道彩虹,穿着一百零八团金光,其大如碗,将神鸠绕住。金光到处,朱环倏地飞回。再看神鸠,口内含着一团金光,周身上下也被金光彩虹围绕数匝,目定神呆,形态顿时萎缩。
知被师父佛力制住,无用操心。又见林寒肃立在侧,状甚忧惶,忙连云凤、四小一齐偕出,同往自己修道禅房以内,问林寒可有甚么急事。林寒匆匆说了来意。
原来那老猿精自从当年遭劫,向独指禅师借得古玉符回洞,苦心潜修,居然炼到神凝形固,无须转劫再寻庐舍。这一来,深知玉符功用,爱之如命。无奈与禅师约定归还年限,不敢失信。上次去往上方山还符,并非出于本愿。原意此符乃玄门异宝,佛家拿去无甚用处,禅师法力高深,更不需此,不过前去打个交代,表明它不失信,再向禅师苦求赐与。谁知一到镜波寺门,早有人在彼相候。恰巧他因还符之前,取舍不定,去迟了一天,以为禅师见怪,骤出不意,没有深思,竟自将符还与林寒。本就不舍,忽又看出林寒不是佛门弟子装束,觉有破绽,顿起惊疑之念,当时便要飞入殿内,假装叩谢,一查就里。先料林寒也是个来向禅师借符之人,并没想到禅师业已坐化飞升。及被大殿上三宝神光吓退,回山以后,暗忖:“初见禅师借符之时,尚蒙怜悯,嗣后一意苦修,力求善果,以禅师的智慧远照,不会不知,见面至少也得嘉勉一番。纵然去迟了一日,怎就命一外人守候索取?不容自己入寺拜谒,也就罢了,何以还要小题大做,无缘无故,放出佛门炼魔降妖的三宝禅光,好似深防自己强要入内一般?”
越想越疑,决意再往寺内,藉口昨晚未得参谒谢恩,仍想伺机索赐古玉符,就便观察那日天龙禅唱,是否为己而发。
第二日林寒走没多时,他便二次赶到,空中飞行,远远望见寺门口又站定一个中年和尚,意似有待,却非昨日收宝之人。等猿精一降落,便一横禅杖,将寺门拦住,喝道:“此乃清静禅门,何方精灵,竟敢擅行闯入!即速退去,免遭诛戮!”
猿精不知他是无名老禅师弟子铁面天僧沤浮子,先还当是独指禅师门下,不敢忤犯。及至忍着愤怒,躬身说了来意,沤浮子笑道:“可笑你这老猿精,枉自修炼多年,还转了一劫,却这等茫昧。独指禅师已于前晚功德圆满,飞升极乐,竟会一点不知晓,还向我佛门扰闹。饶你无知,速速去吧。”
猿精闻言,明白昨晚上当。料这和尚也不好惹,怒问:“禅师既然飞升,昨晚为何蒙诈去我的宝物?”
沤浮子笑道:“蠢畜蠢畜,你自身尚无归着,有甚宝物是你的?宝物如应为你有,昨晚为何亲手递与他人?你自还债,他自取偿,他有他的来历,你有你的因果。甚么叫作宝物?要它何用?又与我和尚何干?放着大路不走,却向我纠缠不清。再如逗留,难逃公道。”
老猿虽是得道精魂,灾劫未满,火在心头,哪识沤浮子奉了师命,向他点化,立时性发暴怒,非向和尚索要昨日诓去他玉符的人不可,末后竟将所炼桃木飞剑放出两道青光,想要伤人。吃沤浮子一禅杖撩上去,将两道剑光双双打折。猿精大惊,才知和尚厉害,不可明敌,立纵遁光逃去。沤浮子一笑回寺,也未追赶。
猿精猜定寺中和尚与禅师必有瓜葛,既想夺还玉符,又气忿不过,连打探了两日寺中和尚的法号来历。偏生独指禅师与无名禅师本是同门师兄弟,时常闭关参修禅门上乘妙果,久已韬光隐迹,不为世知。无名禅师师徒七人,更是禅关一坐,便历数十年之久。独指禅师虽有林寒时常下山积修外功,但是从不许提起是他记名弟子,林寒又未受戒剃发。本来绝少人知道这两位有道高僧来历,与猿精交往的,十九为左道旁门,以及后进之士,哪里能打听得出,始终莫测高深,难操胜算。思量无计,只得把平生所炼法宝,连同余剩的四十七口桃木剑,一同带在身旁,三次赶往上方山,满想以多为胜。妙在刚一飞到,又换了一个和尚在彼相候,一交手依旧大败而归,连寺门都未得走近一步。似这样想尽方法,连去六次,每次必换一个敌人,把无名禅师门下天尘、西来、沤浮、未还、无明、度厄等六弟子一一会遍,连丧了好些法宝。四十九口桃木飞剑,先后折却了二十八口,枉自仇深似海,无可如何。最后拼冒奇险,以为每次败逃,多用玄功变化脱身,至多再败上两回,能侥幸报仇更好;否则也探看寺内到底有多少强敌,叫甚法号,何以个个都无人知道来历,而又那般厉害。于是易明为暗,不去山门外叫阵对敌,径仗玄功变化,偷偷前往。
这一回居然被他潜入寺内。他见仇敌都在殿上打坐,当中只多着一个老和尚,看神气事前毫无准备,山门外也无人相候。猿精也是久经大敌,虽稍幸今番计善,却又因中坐老僧生了疑虑。心想:“那六个已然无一能敌,何况是他们的师父;况且每来俱似前知,早有一人等候门外,难道今番暗来,便不知晓?”
恐怕上当,不禁又胆怯踌躇起来。伏身殿角,待了好一会,兀自欲前又却,不敢下手。正观望问,忽见中坐老僧微启二目,向他微笑。情知不妙,忙纵遁光欲逃,哪里能够。耳听禅师喝道:“禅门净地,岂容妖物鬼混?众弟子还不与我拿来!”
语声甫住,眼前金光一亮,禅师上座弟子天尘,已持禅杖在前,现身挡住去路。
猿精以前曾与他交过手,知他法力高强,手中降魔禅杖神妙无穷,有好几件法宝,俱断送在他手内。惊弓之鸟,怎敢抵敌,慌不迭一纵遁光,往斜刺里逃去。又遇沤浮、无明二弟子,双双迎头截住。知道事机危迫,只得拼着挨上两禅杖,仍用玄功变化,化成一溜火光,待要破空直上,倏地眼前奇亮,十亩方圆一片霞光,金芒眩彩,耀眼生花。仓猝间,也看不出是甚宝物,只觉疾如闪电,当头压将下来,休说逃遁,连缓气的工夫都没有。身上机伶伶的一个寒战打过,立时失了知觉。等醒转过来睁眼一看,仇敌师徒七人,仍在打坐入定未动,殿上佛火青荧,光焰停匀,自己仍然伏身原处。清风拂体,星月在天,殿内外俱是静悄悄的,不闻声息,与初来时情景一般。恍如做了一场噩梦,绝非曾经争杀之状。暗忖:“适才明明听见老和尚看破行藏,喝令众弟子将自己围困,如今既未受伤,又未被擒,仍在殿角上潜伏窥视,难道是怯敌心虚,因疑生幻,自己捣鬼不成?”
又觉无有是理。细查仇敌神态,直似入定已久,毫无觉察。虽然十分惊讶,但因复仇心盛,到底是真是幻,也无暇深思,反以为仇敌真个没有窥着自己。意欲乘其无备,运用玄功变化,猛冲入殿,下手暗算,取禅师师徒性命。
主意打好,刚待向殿中飞去,猛觉全身俱受了禁制,一任费尽心力,丝毫转动不得。这才知道身落敌手,适才业被缚制,是真事,不是梦幻,危机重大,说不定多年苦功炼成的劫后精魂,半仙之体,就要毁于一旦。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由急生悔,由悔生痛,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生死存灭关头,不由把平日刚暴嫉忿之性消磨殆尽,立时软了下来,口吐哀声,哭喊:“禅师罗汉,可怜小畜两劫苦修,煞非容易。自问平日尚无大过,从不轻易伤人。独指禅师曾垂怜悯,还借过仙符,相助小畜成道。只是为一念之差,贪嗔致祸,自知不合屡来冒犯,如今悔已无及。禅师既代独指禅师接掌此寺,必是同门同道。千乞念在独指禅师成全小畜一番恩德,看他老人家的面上,大发慈悲,饶恕小畜一命。从今往后,定当匿迹荒山,自修正果,决不敢再向佛门窥伺。”
他这里只管不住哭的诉泣求,说了一遍,又是一遍。禅师师徒依旧端坐蒲团之上,闭目入定,神仪内莹,宝相外宣,越觉庄严静寂,仍似毫无觉察。
本来猿精劫后残魂,好容易经过多少年的苦修,受了若干磨折,重新炼到形神俱全地步,就此毁灭,永堕六畜轮回,自然不舍。这时休说复仇之念业已冰消,便是打落他一半道行,只要不使他形神消灭,俱所心甘。况又见被困之后,仇敌始终未下辣手,颇似意在儆戒,不至于要他的命,又觉生机未尽。一存侥幸希冀之念,不禁暗自有些喜幸。继见禅师一任自己苦求,久久不理,回忆适才被擒时口气,颇似决绝,坐功一完,便要来下毒手,又不禁害怕伤心,哀哀痛哭起来。隔了一会,再一想:“佛门广大,素称慈悲,普度众生,胜于度人。自己虽然不该妄起贪嗔,但他却先打了诳语,两下都有不是。何况自己平日颇能自爱,与别的精怪专喜害人的迥不相同,为人误伤,已甚屈枉。独指禅师尚因死非其罪,慈悲垂怜,惜宝相助。不过法力稍弱,被他制住,衅自彼开,曲不在我。业已服低知悔,认罪悔过,这和尚怎地如此心狠?哀求他一夜,竟是不闻不问。”
又觉死活无关紧要,只是恶气难消,不禁性发难遏,暴怒起来。刚想豁出转劫,痛骂仇敌一场,且快暂时心意,省得不死不活,五内悬悬难受。“秃驴”、“贼和尚”等字样还未出口,又一想到前次遭劫,为飞剑所斩,游魂飘荡,浮沉草露之间,无所归宿,以及荒山潜修,种种苦难;这次又是精魂修炼成形,并非肉体,不特珍贵得多,被害以后,知非二次修炼不可;这几个和尚法力又甚厉害,设有不幸,堕入轮回,不得超生,岂非大错?想到危险处,惊魂都颤,哪里还敢口出不逊,自速其祸。思来想去,比较还是苦苦哀求,或有几许求生之望。似这般时忧时喜,时怒时惧,哀乐七情,同时并集在心头上,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终于走了认罪服输,以求免死的一条道上。好话说了千千万,真是无限悲鸣,不尽伤心,接连七日七夜,不曾停过。好容易哭求到了末一天的子夜,才见禅师微启二目,笑指他说道:“你这孽畜,还不去么?”
猿精只当取笑,自然重诉前言,哭求宽免。言还未了,禅师倏地喝道:“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你自忘归,有谁留你?”
说完这四句话,眼又闭上。猿精闻言,猛地吃了一惊。方又要哭诉受制已历七日,千乞老禅师恩释,忽觉身已能动,忙试一纵遁光,果然无罣无碍,自在飞起。万想不到仇敌毫未加以伤害,放时这般容易。鱼儿脱网,绝处逢生,慌不迭地逃回山去,再不敢去向上方山生事了。
过有三年,猿精出外采药,遇到两个近年新结交的忘形之友:一是崆峒派小一辈中有名人物小髯客向善;一个便是昆仑门中名宿巫山风箱峡狮子洞游龙子韦少少。因猿精自知异类成道,喜与高人亲近,订交之始,曾助向、韦二人采觅到不少灵药。向、韦二人虽知他是个异类,不特道行甚深,仙根甚厚,精于玄功变化,法力修为,都不在自己以下,并且立身正而不邪,异日必成正果。对人又复殷勤恭敬。因此不惜折节下交,订为忘形之友,常共往还。
这日无心中在缙云山中路遇,自是欣然。由研讨各人剑法起始,后来说高了兴,便各将自己飞剑放起来,互相比斗了一阵,又畅谈了片时,向、韦二人才向猿精定订了后约别去。
谁知这一比剑为戏,几乎给猿精又惹杀身之祸。彼时正值许飞娘从空中路过,先并不知是谁,因看出不是峨眉一派,生心网罗,远远落下遁光,隐了身形,往前窥探。一见有游龙子韦少少在内,知他为人正直,上次慈云寺已非本愿,见面准闹个无趣,心中凉了半截,本想走去。继见韦少少等收剑同谈,悄悄在旁一偷听,正听到猿精对向、韦二人谈起前事。韦少少见闻虽广,也只知独指禅师生平大概,因无名禅师自来韬光,仍然不知底细。向善行世未久,更无庸说了。猿精便托向、韦二人,代为访问各正派中高明之士,到底镜波寺七个新来的和尚是甚么来历,上次吃的亏值与不值。自知不敌,原无复仇之想,偏被许飞娘听了去。她也不知那师徒七人是谁,只觉有机可乘。当时因听猿精口气,轻易难受自己被愚弄,并没露面,只在暗中尾随,到了他的洞前,便自走去。先找到五鬼天王尚和阳,问出前半根由,并知林寒日后也要归峨眉门下。又在各异派中连访带问,请教高人推算,居然被她弄了个一清二白。只不知林寒得了玉符,游往何处。自己名声太大,怕猿精不肯合流,特意找了海南岛山寨中一个专炼旁门道法的散仙,前往福建大姥山摩霄峰绝顶猿精修道的洞前,假作游山采药,去向猿精结纳,乘间告知底细,怂恿他去寻林寒报仇。
那散仙名叫云翼,原是黎人,隐居海南岛五指山黎母岭多年,先本在山寨中闭户潜修,绝少与闻外事。许飞娘因听人说起他得过黎母真传,精通许多异术,能咒水不流,咒火不燃,咒人随意生死,慕名相访。彼此谈投了机,许飞娘便向他求教,学会驱遣六丁、假形禁制之术;并送他一口宝剑,传了炼剑之法。云翼因自己出身黎教,与别的玄门宗法不同,深以不会飞剑为憾,得剑大喜。由此两人成了莫逆。这日受了飞娘之托,赶到峰顶,正值猿精他出,洞门紧闭。那大姥山在闽江北面,福鼎县南,与洞宫山对峙,群峰林立,孤兀挺出,与南岭诸山不相连属。猿精所居的摩霄峰,乃是山的绝顶,三面皆海,极擅洞壑之奇。去时又当九秋天气,据峰凭临,下面是千山万壑,齐凑眼底。到处丹枫黄橘,映紫流金,经霜欲染。上面是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再往远看出去,又是海阔天空,波澜浩瀚,涛声盈耳,一望无涯。真个是秋光明丽,冷艳绝伦,气象万千,应接不暇。云翼赏玩了一阵,见暮霭苍然,瞑色四合,以为猿精必是远出,不会归来,正欲走去。忽听远远一声猿啸,接着便见遥天空际,隐隐飞来一溜火光。情知猿精归洞,便停了步,负手望海,故作未觉。
不一会,便听破空之声,直落峰顶,洞门忽然开放。回身一看,猿精已经进洞,只见到一个背影,已闻洞内有猿猴呼啸之声。云翼见猿精没来答理,无法交谈,又不便做不速之客,直闯进去相见,引他启疑。只得索性装到底,再待一会,看他如何。方在面海踌躇,也是合该有事。猿精一到,便看出他不是正经路数,本想闭洞不理,由他自去。偏生近年来收了两个有根器的小猿,俱都好事,早从洞隙外望,看了个清楚。争着和猿精说洞外那人,从午后便来,先向洞端详了一阵,从身旁取出鸡骨,像是排了一卦。末后又掐指算了算,到处东张西望。虽未入洞相犯,已在洞前逗留了好些时辰,神情甚是鬼祟,定非好人。适见他意似要走,闻得啸声,又复停止等语。猿精闻言,料知来人不是因见本峰景物雄奇,想夺洞府,便是有为而来。如若闭户不理,不特示弱于人,他也决不就此罢手。想了想,还是先礼后兵,问明来意再说。因想试试来人深浅,轻悄悄闪出洞去,正要行法相戏,云翼已经觉察,回过身来。猿精不及施为,只得向前施礼问道:“道友日午便到荒山,至今未行,可是有甚见教吗?”
云翼知它灵慧异常,笑答道:“贫道乃五指山黎人云翼,因往洞宫采药,望见此峰高出天表,偶然随兴登临,颇喜此峰清丽雄奇,以为没有主人,一时贪玩景物,未舍遽去。
今见道友仙骨清异,丰榘夷冲,道行必然深厚,高出贫道十倍。可能恕我愚昧,见教一二么?”
猿精性傲,素喜奉承,来人一谦和,不由转了好感。虽明白他前半赏景登临,是些假话。心想:“这人虽非正派一流,倒也不甚讨厌。许是无心到此,看出行藏,特地相待一谈,并非有为,也说不定。既无不利之心,与他谈谈何妨?”
当下应允,就在峰顶磐石之上,相邀云翼坐谈。又唤洞中两小猿,将适从戴云山温谷中新采回来的大龙眼和柑袖之类佳果,取将出来待客。猿精因以前遭劫,便是受妖人连累;此人今日无故至此,又从未听说过他的姓名来历,测不透他的心意,总觉有些可疑,并未揖客入洞。云翼知他意在防微,略谈引导、吐纳之言,便给他高帽子戴,誉如真仙一流。猿精见他容止谦冲,言词敏妙,所谈黎家道法,也是别有玄妙,自成一家,渐渐由疑转喜。
云翼适可而止,并不久留,坐到月上中天,即告归去。行时,因猿精烦他一试奇术,还故意露了一手。是夜云霁风轻,清光如昼,照到广阔无限的海面上,波翻浪涌,闪起千千万万的金鳞,一眼望不到边际,奇景无边,本就好看。云翼却嫌海涛起伏讨厌,不如碧波无纹,澄明若鉴来得有趣。难得这好明月,意欲步行回家,径由海面,赏玩这上下天光,踏月回转海南岛去。猿精因听他说过善持禁咒之术,闻言知要咒海不流,疑是卖弄幻境,假装要送他一程;就便观赏,一饱眼福。云翼知旨,立时邀了猿精,由峰顶往海面上飞去。将要到达,正值风起潮生,浪如山立,势更汹涌。云翼口诵禁咒,将手一指,海浪立时但平不动,澄波停匀,静止不流,万里海洋,弥望空明,再吃秋月一照,不特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海中大小游鱼往来,鳍鳞毕现。人行其上,竟是又平又滑,毫不沾濡,倒影入水,毛发可数,宛然如在一片奇大无比的晶镜上行走一般。猿精再三运用慧眼谛视,除开离却两旁百里和身后来路数十丈随行随复原状外,前行二三百里的海面,直似整片玻璃修成,绝非幻境。心中好生赞服,不由倾倒。云翼想已觉出猿精慧眼,看出他不能咒遍全海,微笑说道:“旁门小术,无异班门弄斧。重劳相送,已感盛情。你我订交恨晚,改日再造仙山求教,就此告别吧。”
猿精也因到了子夜用功之时,依言订了后约,脚步一停,身刚告辞飞起,眼看海面,云翼身子不动,人却似射箭一般,在无尽晶波上,往前飞驶而去。行过之处,海水随着飞起,波涛掀天比前愈猛,浪花起落之间,人已由大而小,由小而隐,逐渐消失。
猿精回峰隔了些日,云翼又来相访,才延款入洞。由此常共往还,成了密友。云翼先将猿精身世同遭劫炼魂,与无名和尚结仇经过,探个清楚,转告许飞娘。飞娘本想网罗猿精,一听他受过素因大师之害,益发心喜,以为可以同仇敌忾,引归自己一党。便叫云翼告知劫他玉符的人,名叫林寒,乃无名和尚勾来的峨眉派门下弟子,劝他报仇。并劝他结纳飞娘等异派中人,共寻素因大师和峨眉门下作对。谁知欲速不达。猿精当初求借玉符炼魂时,独指禅师曾经力加告诫说:“念你苦修多年,遭劫可怜,借宝成全你容易。但你要知劫数前定,如不经此一劫,不会哭啸空山,便遇不到我,永远是一异类,连鬼仙也修为不到。况且神尼优昙是我同道至交,素因是她得意门人,道力深厚,剑术高强,你就成了气候,也非对手,前往寻仇,无殊送死,岂不负我初心?”
猿精再三矢口立誓,决不记仇,并多修外功,以报成全之德。平日又习闻飞娘等人罪恶滔天,胸中早有成见,交友极慎,便是守着禅师诫言。
这一来,方知云翼来意不善,恍然大悟,当时暴怒,虽然未能忘情玉符,对云翼却绝了交。
并令转告飞娘等异派妖邪,速息妄想,自己不过想寻林寒取回已失之宝,并无害人之念,休说与峨眉门下无仇,就有也不愿报。两下里言语失和,就在摩霄峰上变友为敌,苦斗了七天七夜。云翼虽然法术精奇,无奈猿精玄功变化,妙用非常,不特禁制不了他,初斗时反因偶然疏忽,几乎吃了猿精的大亏。后来勉强打个平手。到了末一天早上,向善和韦少少来访,三下合力,将云翼赶走。由此双方成了对头。
饶是猿精这般机警明白,仍然上了飞娘的当。他自末一次上方山挫败归来,见无名禅师师徒既然如此厉害,劫符的人定是同党,也非弱者。纵然寻了去,也未必能夺取回来,徒惹麻烦。有时想起,难过一会,也就罢了。及至得知林寒来历,并非和尚徒弟。云翼说他本领寻常,不知真假,看他劫符以后匿迹销声,也许不是能手。况且此符原是当初独指禅师借与自己,原主不是凡人,如索还此宝,极为容易,直到坐化,并无相索之事。此符又不是佛门法宝,可知怜念自己能守戒向善,有心赐与。被人巧取豪夺,实不甘服。无论仙佛,都不能不讲道理。无名和尚已将自己擒住,不加伤害,可知是他自己理亏之故。否则自己连犯他七次,哪有如此便宜?彼以力来,我以力往,各凭道行本领高下,来决取舍,大家一样。况且自己理直,遇见能手,也有话说。等寻着林寒,如不可为,索性死了这条心,省得时常惦念不忘。
贪嗔之念一起,又活了心,先和向、韦二人说起此事。向、韦二人闻他不与飞娘等同流合污,甚是赞同。惟因他要寻林寒夺宝,觉着不妥,力劝道:“如今峨眉正在昌明之期,便是后辈中的能人也甚多,你纵理直,这事也冒决不得。不过昆仑、峨眉两派,常有同道往还,以前慈云寺虽有小隙,近来已经半边老尼调解。他们门下几辈弟子,多半知名,并没听说有林寒其人。他们正在广积外功之际,为了玉符,便匿迹不出,直似笑谈。你又不知他师长名姓,本人居处,怎可妄动?飞娘等妖邪,心存叵测,莫要中她诡计。最好不再贪得。真个不舍,也把事情打点清楚,缜密行事为是。”
飞娘原意,是为峨眉树敌,特意加枝添叶,假说林寒现时已是峨眉门下。不料猿精听了向、韦二人之言,震于峨眉威声,临事审慎,反而迟迟不敢下手。隔了好些时,直到托人屡向峨眉派中人探听,知无林寒在内。又苦于不知所在,才亲去林寒老家,打听出林寒生辰八字,在摩霄峰洞内设坛行法,摄取林寒真魂禁制。
原意摄到全神,逼他供出居处,自献玉符,即行放却,初无相害之意。淮知林寒自在雪山苦修,根基日固。猿精连祭了四十九日,好容易快将真神摄入洞内,又被逸去。同时林寒也有了觉察,慌忙赶到芬陀大师那里求救,又学会了金刚、天龙禅功。猿精不但不能再遥摄他的心神,所使招魂邪法,反被芬陀大师所传的法术破去。猿精见事不济,颇有知难而退之意。
隔了多时,猿精偶游洞庭,欲饱啖东山白沙独核枇杷,并拟择取佳种,用法术移归摩霄峰下种植。行至莫釐峰下,正是五月望夜,月光照得万顷澄波,水天一色;湖中渔火明灭,宛如残星;山寺疏钟,时闻妙音。衬得夜景甚是清旷。猿精在批粑林中,边吃边赏玩湖中景致,不觉到了深夜。正在起劲,忽然一眼瞥见林屋山后,霞光宝气,上冲霄汉,知有宝物出现。因林屋内洞自来多有仙灵栖息,近来更听向、韦二人说洞中住着异人,飞剑厉害,道法高强,料那宝物必是异人所有,不曾在意。夏日夜短,到了子未丑初,离天明较近,那宝气仍在原处未动,越看越觉奇怪。及经再三仔细观察,竟似由山寺侧土中透出,不似洞中异人有心炫耀。先还不敢冒昧行事,一经踌躇,天已将明,宝气也逐渐而隐,益发断定宝物埋藏土内无疑。暗忖:“这事奇怪,难道宝物近在咫尺,洞中人竟未觉察么?”
想要罢休,却又不舍。天已大明,山上下居民俱已起身。湖中风帆远近,橹声效乃,渔歌相属。猿精枇杷树尚未掘得,因恐引山民骇怪,又蹈前辙。想了想,林屋洞外表无奇,内洞金庭玉柱,深达百里,与世隔绝,相去尚远,异人不致便遇,决计勾留一日,乔装前往西山宝气上升之处看个究竟。
及至赶到西山一看,山上下居民甚多,杂以庙宇。昨晚宝气上升之处,在包山寺左近,遍地果园,并无异状。把寺左右一带踏遍,找不到丝毫痕迹,心中纳闷。猛想起汉朝仙人刘根修道莫釐峰顶,后来结坛林屋,成道后身长绿毛,门下有黑白二猿献果服役,人因呼之为毛公。闻说毛公坛在灵枯观旁,坛上还有毛公的镇坛符。既是古仙人成道遗址,必与此宝有些关联。于是连忙寻往寺后灵祜观旁一看,果有一座石坛,仙灵渺渺,遗址空存,石倾坛圯,渐废为牧童樵竖游息纳凉之所,心中感慨非常。深悔昨晚隔湖遥望,只看出宝物在左近一带埋藏,既未跟踪来此,又未升空查看准确所在,以致茫无头绪。万一今晚不再出现,或被别人捷足先得,岂非失之交臂?
猿精正在慨叹,忽听坛侧石条上一个躺卧着的赤膊乡汉,向左侧大树下刚睡起的老头说道:“阿根伯伯,格个毛公菩萨真灵。前日我搭俚老人家烧仔一棵香,昨日到苏州城里去卖枇杷,叫说大清早将一进城,就碰着一个大公馆里厢,走出一个俏皮娘姨,拿我喊进花园里面去,请出一个老太太,人交关和气,一担枇杷全留下,拨仔我加倍个铜钿。还说我乡下人做生意交关苦,叫娘姨拿出半桶黄米饭,一大碗肉,还有弗少菜蔬拨吾吃。走个辰光,叫我隔三五日再挑一担好白沙去,还要多拨铜钿。格位老太太真叫有良心,人好得邪气,难怪俚有这样大格福气。”
那老头答道:“怪弗得耐今朝太阳实梗高,弗去做生意,还拿朵乘风凉,困晏早写意,原来照着仔牌头者。阿是我搭耐说个哪,毛公菩萨格块碑,弗要看俚弗起,格么叫灵。灵枯观里向格道士,阿要死快。大前日夜里,碑倒脱仔,告诉俚扶起来,俚为仔观里向呒不啥香火,叫说话假痴假呆,阴阳怪气。我想耐搭我摆啥卵架子,摆转仔屁股就走,背后头骂煞快。阿是我教耐烧仔棵香,就有实梗灵验。今早横竖阮啥事,天么满风凉,阿要再叫仔两个人来,一道去拿格块碑扶起来,包耐还有好运道。耐阿去哪?”
那乡汉喜道:“格么你就喊人去,啥人弗去是众生。”
说罢,翻身扒起,顺手抓起一块垫背的大蒲扇,叉开裤裆,扇了两下,便要走去。
猿精自来深山修炼,绝少与世人对面。洞庭东西山虽是旧游之地,多系空中来往,避人而行,从未与土人交谈。这次因寻宝物至此,听二人说话,满口吴音,甚是耳熟,像是以前哪里常听,不由伫定了足。正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忽听说起扶碑之事,猛然灵机一动。暗忖:“闻得那道镇坛符正在碑下,仙迹传说,颇多异闻;宝气又在这一带发现。何不同他前往一观?也许能寻出线索。”
便蜇近前去拦道:“二位不须唤人。此乃道家仙迹,未便任其坍倒,待贫道偕往相助如何?”
那二山民见是一个相貌清奇的白发道人,便笑道:“耐个人倒像个老三清,弗像观里向格老道士,靠仔格几顷果园,香阿弗烧。必过格块碑交关重,我们三人恐怕扶俚弗起,还是再喊几个人相帮好点。”
猿精笑道:“无妨。二位只领我去,用不着动手,扶碑还原,我一人已足。”
二山民听他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来,口出大言,各看了一眼道:“格个容易?”
说罢,兴冲冲领了猿精便走。
越过毛公坛,走入一片果林之内,果见有一石碑,仆地卧倒。猿精见碑不在坛上树立,问起原由,才知此方是旧毛公坛原址,坛并不大,只有丈许见方,二尺来高,原是一块整石。观中道士因贪坛侧土地肥沃,又要附会仙迹,在观旁石地上重建一个大出数倍的坛,却将原坛废为果林。末后因观中香火不旺,索性连新坛也不去修理,任其坍坏。先还嫌原坛占地,无奈是块整石,重约万斤,无法移动。经过积年培壅,地土日厚,嫌原坛碍眼,便漫了土,将它盖没。再试一种树秧,分外繁茂易长。只剩这块石碑,兀立土内,如生了根一般,千方百计,铲扒不动。渐疑有灵,保存至今。前数日一夜大雷雨后,碑忽自拔,正中道士心意,打算伺机运沉湖底,怎肯再立。那老头年已七十,深悉经过,颇忿观中道士所为,只是无力与争,莫可如何。猿精细看那碑,其长径丈,宽只二尺七寸,下半截有泥土侵蚀痕迹。俯身伸手扶起碑额,轻轻往上一抬便起。一看碑上符篆,乃玄门正宗,已经奇异。碑起以后,现出一穴,霞光宝气,隐隐自穴中透出,不由惊喜交集。此穴既现,宝物必在下面。当时不取,恐被别人知晓,就此取走。看形势神情,宝物定然深藏地底,取决非易。又恐惊人耳目,惊动林屋内洞所居异人,引起争夺,惹出是非。一再熟计,只有将碑仍放回原穴,暗用禁法封固,仍等深夜来取较妥。忙将碑缓缓捧起,扶向穴中立好。行法之后,二山民见他如此神力,全都疑神疑鬼,当是毛公白日现形,吓得跪倒地下,叩拜不止。
猿精将计就计,命二人晚间仍来坛上纳凉,只不许对人吐露只字。道士见了如问,只说此碑无故自立。夜来必有好处。二山民谢了又谢。猿精索性卖个神通,一溜火光隐身飞起,仍在附近山顶瞭望。日落无事,又饱啖了一顿好白沙枇杷。先去苏州城内,择那大富之家,盗了数千两黄金白银。犹恐事发贻害受主,到手后又用法术将它一一换了原形。分作三份,带往东山连夜吃人家枇杷的一家,喊开门来,说是神赐,向他买果,留下一份。候到子夜,将下余两份,带往毛公坛,二山民果然在彼相候未离。猿精给了每人一份,二山民自然喜出望外,跪倒拜谢。原坛地方僻静,果子未熟,连观中道士也未知晓。再走向碑前一看,真是无人到过,甚是欣喜。当下取出小幡,交给二山民,命隐身坛下僻静之处,背碑遥立,无论有甚动静,不许回看。“如见有面生之人要闯进林来,可将此幡朝他连展三次,不管来势多么凶恶,也不要睬他,他绝不敢来伤你们。一听空中有了长啸之声,连忙将幡朝天一掷,各自拿了金银回家,没你们的事了。”
二山民受了重金,又把他当作神仙下凡,自然无不诺诺连声,惟命是从。猿精知道无人觉察,仍要这等施为,原是一时小心,防备万一;恰巧又有这两个乡民甘心情愿,任他驱使,不料竟然用上,非此几乎功亏一篑。
这时宝光霞芒早已升起。虽然日间将碑竖好,又有禁法封闭,仍然掩盖不了。猿精分配好后,更不怠慢,首先将碑放倒,行法破上。不多一会,碑下面开放一个深穴,宝光越盛。
猿精不知何故,只觉心头怦然跳动。正在惊异,穴底土花飞涌中,先现出一片玉简,上有玄门大清符篆和一些字迹,知道宝物就在下面,将要现出。才伸手取起,未及审视,一阵破空之声,从天飞坠,直落林外。接着便听来人在向二山民说话,料到来者不善,心中只盼二山民能守前约,便可支持些时;否则到手之物,难免又要失去。好生着急,连回看都顾不得,只管加紧运用玄功,行法破土。幸而大功垂成,晃眼工夫,穴中又现出一个铁匣,宝光便自匣中透出。匣上面还有一钩一剑,看去非常眼熟。连忙一并取起,见穴中宝光已隐。还恐未尽,欲再往下搜寻,百忙中偶一回头,一个蓝面星冠的长髯道人,手掐五雷天心正诀,正在施为,不禁大惊。一则估量来人不是易与,恐有失闪;二则又恐来人情急反脸,伤了两个山民,又是自己造孽。忙抱了铁匣、钩、剑,纵起遁光,长啸一声,破空遁去。
那二山民甚忠诚,奉了猿精之命,持幡在林外背碑遥立,真个连头也未回。待有一会,忽听头上嘘嘘之声,转眼间落下一个蓝面高身量的道士,乍见时满面俱是喜容,及至走到林前,倏然转喜为怒,拔步便要往林中走进。二山民明知半夜三更从空飞落,近乎怪异。但因金银作祟,日里目睹老道人临走光影,有了先入之见,以为有神仙在林内保佑,决不妨事;再者神仙又赐了多少金银,可以终身吃着不尽,就算被妖怪吃了也值,何况手中还有宝物。
当时照着猿精所说,将幡朝来人晃了三晃。那道人也是跟寻宝气匆匆到此,不曾看出埋伏。
一眼望见林内有人捷足先登,使的又是旁门法术,心中大怒。刚要喝骂冲进,猛觉天旋地转,前面现出太清五行禁制之法,将路阻住。初意以为还有妖人余党,忙定心神一看,乃是两个凡夫俗子,手持道家防魔两仪幡,在林外大树下招展。一则不愿伤及无辜,二则颇费手脚,先用好言劝导,说林中道人是个精怪,不可助纣为虐,即速走开,免遭波及。不料山民俱是实心眼,若一上来就和他们硬来,倒可吓走,这一说好话,更觉与猿精付托之言相同。见道人又生得异相,转疑来的是个精怪,固执成见,连理都未理,那道人好说歹说,都无用处。道人见猿精手上放光,宝物业已取出,才发了急。正待行使五雷天心正法,破禁入林,猿精见机,已得宝飞遁。二山民闻得空中嘘声,忙将手中幡往上一举,那幡立时化为两溜火光,直升霄汉。猿精回手一招,便已收了逃走。道人大怒,即一纵遁光,破空而起,跟踪过去。二山民哪知就里,各自望空拜祝了一阵,高高兴兴携了金银回家安度不提。
猿精虽是异类,剑术却极高深。劫后精魂,尤知奋勉。更精于玄功变化,飞行绝迹,一举千里。道人追没多远,便被他变化隐形遁去,不见踪迹。当时不知是何方精怪,既已漏网,只得任之。猿精得了毛公坛下埋藏的宝物,回到摩霄峰,犹恐对头寻上门来,忙使禁法,将洞用幻形封锁。然后走入内洞,越看那几件宝物越眼熟,直似自己以前常见之物;回忆平生,又绝未见过:心中好生奇怪。取一钩一剑把玩了片时,想不出是何缘故。再取那铁匣一看,外有灵符封锁,连用诸法,俱破解不开。试取钩就匣缝一划,一片金光闪过,匣忽自裂,竟是几片铁。里面还有一个尺许长、四寸来宽的木匣,匣上面有刀刻成的字迹,朱文篆引,古色古香。匣盖一抽便开,里面现出一本绢书,书面上写着“内景元宗”,下署“绿毛山人刘根著”,共十一字,不禁心里一动。翻开细看,书中尽是道家吐纳参修的密旨妙谛。照此勤习,足可升仙证果,于己功行,大是有益,心中大喜,越看越爱。翻到后面,又发现绿毛山人的留言。大意说山人自从汉朝得道,隐居洞庭,身侧自有苍白二猿相随服役。在林屋内洞,一住百年,悟彻玄门妙道。著有《丹书》四册,《仙箓》上中下三卷,《内景元宗》一卷。前二书另有遇合,独这《内景元宗》乃异类修行捷径。当时曾经推算未来,苍猿根行较厚,山人未成道以前,便为天竺无心禅师借去守洞,从禅师苦炼多年,本可修成正果,因犯贪嗔杀戒,重堕轮回,历多灾劫,最后重投猿身,仍入道教。届时在三英门下,极知奋勉,定有成就。白猿根钝,随日最久,因为求进太急,走火入魔,毁了戒体,转投人身,连历三劫。山人两次度化,俱以嗔妄败道。三次转劫,山人业已仙去,算出他后来也和苍猿一样,重转猿身,苦修多年,还须经过一次兵解,始能成道。那白猿说的便是猿精。山人因念白猿献果服役之劳,特为异日之地,将此书用铁匣埋在当初镇妖法坛之下,上有镇坛符一道,神碑一座;书外并附山人御魔的宝钩、仙剑和玉简三样法宝。命以钩、简将来转赐苍猿,剑和此书赐与猿精,如法修为,便成正果。
猿精先见书匣外表均似常见之物,苦忆不起。及一翻阅,又似未见之书。看完默运灵机,静参前生之事,方始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刘真人门下老猿。回忆所历诸劫,与仙师相待厚恩,好生悲伤感泣,望空拜倒,通诚拜谢了一阵。嗣一寻思:“此苍猿不知今在何处?且不说他。此书乃升仙要道,异类学它,最为容易。自己没有一个帮手,炼时宝气上腾,易招同类之忌,不特山精野魅齐来攘夺,难于防范,并且自身魔头也难禁制。”
想来想去,只有把以前玉符收回,借以防魔,才可无患。重又勾动前事,无奈不知林寒住居何处,无法下手。
每日将书藏带身旁,到处寻访。
隔了一些时,仍觅不到林寒踪迹,末后想出一计。明知魂招不来,但初行法时,却能查出生魂来路方向。只须不嫌费事,隔一二月,忽然来它一次,照这方向跟寻,早晚总能寻到。当下不嫌徒劳无功,耐心施为。果然第一次行法,林寒骤出不意,几为所乘。所幸防御有术,一发觉猿精又在弄鬼,忙即坐禅行法,摄住心神,不使摇动。可是猿精已从感应中查出方向,不等林寒破他,先收了法,跟踪寻去。林寒防了些日,更无动静,以为猿精想突然乘隙暗算,无功即止,不会再来,才放了心。过不几天,猿精又施故伎。似这样三次过去,猿精觉出敌人相隔尚远。第四次特意循踪飞出老远,赶到雪山左近,才始行法。猿精因感应方向未变,料定人在雪山深处潜藏。同时林寒也料出他施展暗算,必有诡计,防备更严,镇日都在坐禅。但猿精感应积极,直难摇动。幸而林寒用芬陀大师传授破他法术,才得略知端倪。猿精因此却几乎吃了小亏。知对方不甚好惹,恐被警觉,未敢造次,便不再行法拘魂,每日在雪山一带御空搜寻,日夜不止。
雪山幅员广阔,峰岭起伏,万山环匝,洞壑甚多,林寒又是潜修不出,自然难于找到,连寻了月余,仍无线索。中间有两次俱打林寒所居峰顶上飞过,因为奇景所蔽,由上下望,只是一座小小孤峰,顶上凹地如盆,碧草青青,甚是繁茂,当是一个干涸了的池塘,与雁荡绝顶雁湖相似。万不料下面奇景之中别有洞天,对头就藏在其内,当面错过。猿精第一次飞过时,林寒正在洞内用功,不知敌人已经寻到临近,渐涉户庭。第二次猿精飞过,林寒因多日未觉猿精为祟,照近来惯例,业已逾期,恐又乘隙暗算,防范更严。他那金刚坐禅之法虽是初学,功候没有杨瑾精微深奥,只可防身,不能谛听远处,近处有敌却能警觉。这日做完功课,正好到了每次猿精拘魂作祟之时。刚开始运用玄功,坐那金刚禅法,神仪内莹,心正空灵,忽听峰顶有隐隐破空之声飞过。当时耳熟,默一凝思静虑,竟是猿精寻到,不禁吃了一惊。暗忖:“妖猿业已寻到门上,自己佛法不深,决非坐禅所能抵御,须预为之计。”
知那拘魂禁制之法非设坛不可,对敌之时不能施为,连忙起身,将所有法宝、飞剑俱带身旁,准备先挡一阵,不胜再作计较。等飞身出洞,仰面一看,猿精已经飞过,似未发觉池底有人。还不放心,忙隐身形飞上顶峰,四下观察,瞥见以前在上方山初见猿精所见的一溜红光,似火蛇一般,在遥天阴云中闪了几闪隐去,迅疾异常。林寒看出猿精多年修为,道行法力俱比以前还要精进:况且恩师遗训和芬陀大师之言,均经明示,非其敌手,益发不敢轻敌。
正寻思间,火光电射,去而复转。才在天际密云浓雾里发现,晃眼工夫,便已临头。林寒因来势急骤,虽然隐了身形,犹恐被他窥破,忙往池中一伏,隐身树梢密叶之中朝上谛视。见别后猿精已迥非吴下阿蒙,不特曩年所闻飞行时的厉声不再听到,仅有些微破空声息,并且光赤如火,纯而不杂,电驶星流,神行无迹。再加上玄功变化,妙用无穷,如何抵挡其锋?这时猿精已将全雪山的峰峦洞穴寻觅殆遍。先只盘空下瞩,继恐遗漏,所到之处,稍有可疑,便要下落搜查,已经搜寻了好几天。先时二次飞过,并不觉得峰顶上有甚可疑之处。
过后想起峰腰上半截积雪不多,却有密云丛聚,以为敌人使用白云封洞之计,想瞒过他的目光,特地飞回细查。猿精也颇仔细,因那云封之处离峰顶甚近,自身落在峰顶注视下面,却用玄功变化,分出一个化身,前往云中搜索,以备万一敌人厉害,既可以从上面乘机暗算,如其不支欲逃,也可两下夹攻,不令遁走。猿精立的地方,正当峰角最高之处,林寒看得极清。见他老远朝峰顶飞来,到后先在空中环峰绕了两匝,落到峰顶。刚在疑虑,以为难免一场苦斗。继见他目注下面,好似别有所为,仍未发觉自己,才略放了点心。一会工夫,便听峰腰那边怪声大作,猿精手掐太乙秘诀,口中喃喃,目注下面,并不飞落。林寒上次向芬陀大师求援,归见峰腰白云聚而不散,也觉有异。彼时急于防御猿精禁制,未及详查,由此在洞参修,一直未出。看出猿精颇似为了腰峰白云而来,心想:“自己藏身之处虽秘,猿精既然在此留连,必己看出形迹,或略有耳闻。看他近来屡次为祟,一发即止,分明借去寻踪,处心积虑,不得不止,焉知不是误把峰腰白云当作自己洞府?少时他在那里寻不到自己,难免仍要仔细搜索,早晚必被他发觉。万一被他寻到,就说能免于祸,池底洞府也定必遭殃,岂非可惜?反正也要前去求助于芬陀大师,转不如隐身在旁,一探他的动静。不被他看破行藏便罢,如被看破,当时不敌,也可引他追往龙象庵去,自投罗网,由大师下手除他,免得毁伤了自己的洞府。”
当下改了主意,便乘猿精背向自己,全神贯注下面之际,飞出池面,由峰顶隐身飞落。
飞时见猿精似有所觉,回头因不见人迹,下面又正斗得吃紧,只略看了两眼,又复回过身去。林寒见猿精已炼得形神两固,除一双火眼外,身相与人一般无二,苍颜鹤发,道气盎然。
休说异类精魂,便是寻常左道旁门中,也没见有这等仙风道骨。知他修炼功深,灵警异常,只得轻轻缓缓,绕向侧面,隐入峰凹僻静之处,再向外一窥探,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一会儿工夫,峰腰白云连同积冰浮雪,俱被猿精用法术去尽,现出一个大圆洞。全峰本是上下壁立的,只有向阳这一面形势陡斜。近洞一带,更是一个斜坡。洞甚深黑,仅有两点茶杯大小的碧绿光华和一道红光,在洞里频频闪动。斜坡上满是石笋、冰凌,高下大小不等,离洞十丈左右。冰凌上站着一个道人,生相打扮,俱与猿精一般无二。手指洞内,仿佛那红光是道人放出,与那点碧光已在相斗神气。林寒落下时,明明见猿精在上指挥运用飞剑,下面又有这一个化身,并且还能照样行法,与敌相持,可见玄功变化,已臻妙境。益发不敢丝毫大意,随时准备,稍有不妙,便即遁走。
待了一会,猿精那道红光,倏地从洞内掣了出来,由洞口内喷出一团极浓厚的白气。接着两点碧光飞射处,冲出一个丈许大小的怪物,通身雪羽箭立,身子生得与刺猬一般无二,只前半截大不相同。一条鸡颈,粗如人臂,长有三尺,能伸能缩。一颗三角形的怪头,大如五斗栲栳。尖头上竖着一个红逾朱砂的冠子,高约尺许,衬着雪白的全身,更觉鲜艳非常。
滴溜滚圆的一双碧眼,精光远射,竟达一二十丈以外。面黑如漆,两耳却是红的,如鲜菌一般,紧贴额旁。凹鼻朝天,下面是血盆也似一张阔口。两排疏落的利齿,森森若锯。三角头下边两角,便是它的两腮,微一鼓起,收翕之间,便有一团白气喷出,聚而不散,朝猿精的化身打去。一击不中,张口一吸,又收了回去,二次再喷,比前还要加大一倍。自从出现,便箕踞在洞口之处,将口中白气喷个不休。猿精先好似有些怕它,将剑收了回来。遇见那团白气打来,不是疾升高空,便是纵遁光往斜刺里避去。等白气收回,又往前进,一味引逗,毫不抵御。怪物只守着洞口,时喷时收,也不迫赶。喷到后来,白气越喷越大。怪物屡喷不中,也似激怒,口中嗷嗷怪叫。猿精化身,也以恶声相报。
林寒没见闻过这类怪物,仍不肯离开洞门一步,只当是刺猬一类的精灵,看他两个相持,测不透是甚么用意。忽见怪物又鼓动腮帮,将那团白气喷出,朝猿精打去,疾若弹九。猿精化身因逗了一会,知怪物打不中,不由走近了些。没料到怪物早运足了真气,蓄势待发,骤将毒气喷出,势绝迅速,气团又比前大出了十好几倍。这化身原由猿精本身在峰顶上操纵,竟好似预先知道毒气厉害,来势神速,往上往侧,俱难避开,更不迟疑,身形往下一矮,便往雪地里隐去。怪物只防到他要纵身逃遁,白气团弹射星驰,到了化身临近,先就爆散开来,化为无数小团,冰雹一般,刚要往上下四方乱飞乱射,只见仇敌身子往下一矮,知道上当,忙又纷纷照原立处打去,已是无及,只得怒叫连声,收了回去。这次想是用力过分,气团太大,收时不似以前几次迅速,口到即来,比较慢些。阔口张开之际,林寒遥望怪物喉间,隐隐似有火光。这才明白猿精迟迟不下手,是想逗它将内丹喷了出来。
林寒见怪物紧守洞口,不肯离开,也知必有些原因,意欲看个水落石出,仍旧隐身崖凹之内,作壁上观。因听不见化身声息,再往前一看,那一片数亩方圆地面,不论山石冰雪,凡是挨近白气打中之处,全变成了乌黑,可见这东西所喷之气奇毒无比。猿精恐将剑光污秽,收了回来,原是为此。方在惊讶寻思,猿精化身又在远处现形,手中拿着好些木丸。先使一个,朝怪物打去,一出手便是一团碗大青光,眼看打到怪物头上,怪物仍将那团白光飞出抵御。第二木丸又复飞到,怪物连忙喷气迎敌。似这样接二连三,猿精这面发出了二十一团青光,怪物也将白气化成二十一团,将青光包住,在半空里滚转不休。起初青光太小,白气浓厚,一到便被裹住,不见光华透出,大有相形见绌之势。猿精见势不佳,将木丸全数飞出,这一来白气分化改小,两下里才扯了个平手。白气裹住青丸,飙飞电转,仿佛二十一个太阳起了日晕,在空中上下飞驰,疾转如轮,煞是好看。
林寒仰首偷窥猿精本身,仍和先前一样,手掐灵诀,全神贯注在怪物身上,大有跃跃欲试之概,知道怪物难逃他的毒手。这等恶物,能假手猿精除去,也是大佳事。如非与之有仇隙,几欲挺身上前相助了。双方斗了一会,猿精化身忽然使手一指,那二十一团青光,便渐渐四散分开。怪物起初不知是计,仍旧裹定不舍。继而青光越飞越远,有的竟飞得不知去向。怪物才发了急,想要往回收时,不料以前空出空回,自然容易,此时气散不聚,又有猿精桃木剑绊住,急切间难以收回。猿精化身越退越远,渐渐隐去。空中的青光毒气也分布愈广,有的隐入暗云之中,几乎看不见。怪物正在惶恐急叫,两腮帮不住鼓动,想运足力量,往回收时,猿精化身猛在它身前不远出现,手指处,又将先前那道红光发了出来,直朝怪物射去,来势迅疾。怪物骤出不意,其势不能再分出毒气抵御,忙把身子一躬,一声厉吼,怪眼圆瞪,几要突眶而出。眼里两道碧光立即朝上飞射,大如碗口,恰好将红光抵住,不能下落。
双方又相持了顿饭光景,四外高空中的青光逐渐暴胀,光外围绕的毒气束它不住,逐渐随着胀大稀薄。猿精本身在峰顶上暗自运用,见时机已到,手掐灵诀朝前一指,嘭的一声破空之音,便爆破了一个,化为袅袅淡烟,随风消散。空下这团青光,微一掣动,由圆化长,虹飞电驰,朝怪物飞去,相助红光,两下夹攻。猿精紧接着在上面频频施为;这些毒气团也挨次为青光所撑开爆散,不消片刻,便毁了一多半。那气团原是怪物腹内真元之气,息息相关,每破一个,怪物全身一齐颤动,身上雪羽根根直竖,吱吱乱响,神态甚是苦痛。一面还要运用目光去挡仇敌飞剑,收又收不回来,眼看那些气团将要挨次爆散,同归于尽。急得干叫,心有顾忌,又不敢冒险拼命,仍还支持下去。到后来,猿精见那些青红光华俱为怪物目光所阻,不能奏功,空中还有七八团白气未破,重又指挥青光,去破自气。下余气团,各包着一团青光,本就不支,哪还经得起。这一来,青光飞到,只一卷,便将气团裹住,与内包青光里应外合,一晃眼工夫,扑哧连声,所有气团,全都连撑带挤,纷纷消灭,散了个干净。二十余道青光,齐向怪物夹攻。
怪物不能禁受,万分情急,迫于无奈,猛将前爪一扬,昂首人立起来,阔嘴大张处,由喉间飞出一团火球,里面透明,朱光荧荧,外面火焰熊熊,直朝青红光飞去。峰上猿精见状,首先一指剑光,令其都往下飞退。那化身也慌不迭地拨转身纵起便逃。怪物原具特性,不是危急大怒,这团内丹绝不轻发;一发出来,不将仇敌弄死,也不轻回。又在恨极之际,顿忘利害与洞内所炼丹丸的安危,厉吼一声,满身云雾,箭一般飞起便追,其疾若电,迅速异常。林寒见怪物负固洞口,不似怎样灵活,想不到飞行如此神速。庆幸以前没有招惹它,否则胜负正难逆料。猿精的剑术道力,由此更可想见了。怪物这里刚一追,峰上面的猿精早隐身而下,飞入洞内,得手而出。林寒仰望猿精本身不在,化身在远处飞逃,也若隐若现,不知是一是二。方在定睛寻视,猛听猿精一声长啸,手中抱定一个周身白毛如雪的婴儿,吱吱乱叫,由洞内飞出,站在峰坡之上,将手一招,所有青红光华,全都电转而回。怪物在前本已追出老远,闻听婴儿啼叫之声,知道中了仇敌调虎离山之计,吓得惊魂失散,哪里还顾得到别的,狂吼一声,收回内丹,拨转身,挺起瘦长强劲的鸡颈,昂着三角怪头,竖起头上大红冠子,四爪踏着云划动起飞,亡命一般赶将回来。那二十余道剑光,反追在它后。
怪物自然不及剑光迅速,又在窘迫慌乱之中,一心只想回身夺救婴儿,百忙中神灵慌乱,竟忘了那些逃走的剑光本是假败,你不追它,它却要来追你,未曾想到防御,往回路赶没一半,便被追上。等闻得身后飞剑破空之声大作,方始警觉,已是无及,二十余道剑光一齐朝它身上落下。怪物忙二次将腹内丹元吐出迎敌时,身上长羽已被剑光扫落了一大片,险些没将头上朱冠削去。仗着修炼多年,身上雪羽猬立若箭,根根如铁,胜于坚甲,剑光落下去,仓猝间伤不到皮肉,将它雪羽才斩断了些,内丹已经喷出。那些青光便是猿精在上方山残余的桃木剑,虽是东方太乙精英所萃,却不能敌怪物内丹纯阳之火,五行克制,难免不被烧毁。此时猿精将怪物炼成了形的元胎俘获,已操必胜之券,连化身都在招剑反攻时收回,不愿用此剑和它相拼。忙将青光收回,只指定那道红光,在怪物身侧围绕击刺。怪物自是不惧,不一会,便已赶到。
猿精早就设好圈套相候。见怪物追近,手掐灵诀,朝前一指,埋伏的太阴奇门阵法立时展开。怪物见仇人怀抱婴儿,站在坡上,态甚闲逸,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急于得而甘心。刚往下一落,待要扑去,眼看相隔仅只两三丈高下,忽见仇敌身形一晃,无影无踪。方在急怒骇顾之间,猛又见一团黄影,大约亩许,从身侧四面涌起,转瞬由地面直升天半,至顶凝结。先似地上面立着一口大钟,未后钟顶缓缓降低,又似一个覆着的大碗,将怪物扣在里面,四外仅似隔着一层薄而透明的金纱,身子却被禁制住,动转不得。这种阵法,乃先天八门中的艮、震两卦,山雷妙用。外观形如覆碗,地面上同样还有一个仰的,上下相合,浑然一体,严丝合缝,无殊地网天罗。真发动起来,连山神雷上下交错,奇正相生,二气排荡,厉害非常。休说上面逃走不脱,便是多精地遁的人也难幸免。
怪物见身已禁住,上面一片湛黄影子,非云非雾,快要压到头上,仇敌又在前面现形,知道不妙,忙朝上面连连吹气,将那团内丹化成了一片火云,不使上面黄影压到身上。一面回过血盆利口,将身上雪羽咬断了十来根,长颈一甩,化成十来支银箭,朝猿精射去,恰被黄影挡住,落在地上。猿精知它箭羽恶毒,不到情急拼命,不肯轻用,无论仙凡,中上立死。到了势迫力穷,还如此倔强不服,可见这种毒物留不得。不由大怒,指着怪物以人言大骂道:“该死的孽畜!本真人念你虽是天地间毒物丑类,因你雪山潜修,胎婴未固,尚不能幻形为祸,意欲逼你献出元丹,免你一死。你偏不知悔过,居心如此恶毒,如不诛戮,贻害无穷。本真人替天行道,除恶务尽,不再姑息了。”
说罢,双掌合拢,朝前一扬。先是地上隐隐雷声,接着一片雪亮电光,贴着黄影圈里,也是薄薄一层,由下而上,转瞬间弥漫全网。
刚结到顶心上,似火燃炸药,一触即燃,轰然一声大震,只见二道银蛇,凌空乱闪,一团团的雷火雨雹一般,包定怪物全身打去。左近雪山冰黔,多半被这雷声震塌,轰轰隆隆,彼此相应,威势大是惊人。怪物心胆皆裂,吓得缩头敛足,伏作一团,将以前凶恶相全都收起。
可是它那内丹也颇厉害,一任猿精电火群飞,崩山撼岳,兀自伤它不得。
林寒先听猿精口吻,俨然以真仙自命,全忘了自家也是异类出身,虽是好笑,这等行为,却也可嘉,心中不由存了好感。正想用甚么法儿,全不露面,助他一臂。那猿精见雷火仍被内丹阻住,怪物犹未屈服,制死怪物容易,但又想得它那粒内丹。想了想,大喝道:“你这孽畜,天生恶性,害人东西,念你修为不易,尚未出世为祸,你如将内丹献出,我便不伤你所炼元胎,仍还给你,好去洗心革面,自己潜修,免于天戮;否则你防得了上,防不了下,坏你的元胎,然后以仙家妙用,上下神雷,一齐发动,使你形神俱灭,化为灰烟而散。看你走哪一条?”
一边说,一边放出剑光,将手中婴儿绕着,作出欲杀之势。这几句果将怪物镇住,先颤抖了一阵,然后嗥嗥惨叫。猿精明白它叫的意思,是恐怕上当,献丹之后,婴儿仍不肯发还。笑喝道:“我乃当世真仙,岂能骗你一个畜类?好在我也不怕你有甚奸谋,你只到我这里来便了。”
说罢,将手一指,雷声顿息,那层黄影忽然加大数十倍,由近而远,直超过猿精立处,方始由隐而灭。怪物将头昂起,四外仔细看了又看,然后张口一吸,将内丹吸入口内,徘徊不进,竟似不舍。欲逃,元胎已落人手,更为重要。正在迟疑,猿精怒喝:“到了此时,你还不惜死,不舍去那害人东西么?再不献出,我又要下手了。”
怪物好似又怕又惜,万般无奈之状,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爬行,战兢兢不住乱抖,身上长箭雪羽,吱吱乱响。林寒见怪物目闪凶光,阔唇合紧,似在暗中咬牙切齿,知非善意。再看猿精一双火眼,望定怪物,满面含笑,态甚暇逸,似操必胜之券,又恐中怪物暗算。林寒心想:“猿精如胜,虽是一个强敌,但有芬陀大师相助,自己至多遭些险难,终无大碍。况且猿精颇有向善归正之心,否则当初恩师也不会助他了。怪物如将猿精弄死,自己不知它的来历深浅,败了固糟,即使得胜,被它逃走,也是贻祸无穷。两害相权,宜取其轻。”
刚将一粒佛门至宝伽难珠取在手内,猿精又喝催怪物速行。怪物脚走稍快,口里吱吱惨叫,仍是且行且抖,行距猿精约有三五丈远近。这时因雷声一震,雪坠山崩,寒风大作,又当黄昏,天空中密云低垂,甚显昏沉。林寒遥见前面暗云中,似有一丝半青半白的光华闪了一下,却无破空声息。猿精全神贯注在怪物身上,通未觉察。见怪物离身已近,还在前爬,方要喝止,促其献丹。怪物故意将内丹吐出,只是茶杯大小一粒红珠,缓缓向猿精飞去。等猿精伸手要接,倏地将三角怪首往起一昂,身子猛一大抖,全背上长箭雪羽全部自行脱落,化成千百道白光,连同无数火球,直朝猿精射去。那内丹也同时由小而大,化成亩许大一片火云,当头罩下。
猿精早已防到怪物有诈,竟不俟林寒暗中相助,长啸一声,也是一溜火光,施展玄功变化,飞身而起。林寒看得明白,怪物尚未觉察,等白光红光落到地上,不见仇敌踪迹,方知弄巧成拙。慌不迭将内丹收回,四外黄影已由远而近,又包将过来,将它困住。同时迅雷乱发,比前更烈。地底也轰隆作响,雷出地中,就要爆发。晃眼工夫,猿精又在怪物身前出现。怪物知难幸兔,迫不得已,二次惨叫,决心献丹求生。猿精狞笑一声,喝道:“你此时才知我厉害么?速献勿延,尚可活命。”
手指处,黄影又散。怪物计穷力绌,真个万般无奈,隔老远就将红珠吐出。猿精本是诓它,哪有真心释放。等珠缓缓飞起,猛将手一指,怪物身外黄影又复合拢,将内丹回路隔断。怪物见势不妙,刚在忿怒暴吼,猿精也真手辣,一扬手,剑光过处,吱的一声惨叫,先将怪婴由顶劈为两半,掷于就地。接着两手一搓,发动神雷,惊天动地价轰隆一声大震,上下神雷一齐爆发,将怪物震成粉碎。
那粒内丹本在空中飘荡,没等猿精伸手去接,就在这雷火乱射,冰雪横飞中,忽从空际射下一道光华,裹了怪物内丹,疾如闪电,破空便起。猿精见到手之物,被人夺去,不由又惊又怒,一纵遁光,连忙往前追去。敌人好似早已料到他不舍,这里猿精身才飞起,便从对面暗云之中飞来一团雪一般的银光阻住去路。猿精竟看不出那是甚么宝物,不敢大意,忙把所有桃木剑全数放出。一道红光,二十来道青光,与那团银光斗在一起。虽猿精玄功变化,终占不得丝毫便宜。尤怪是用尽目力,也查不出敌人踪迹。两个相持,约有刻许时光。忽听远远有一女人声音喝道:“无知孽畜,这等恶毒的内丹,你不想害人,要它何用?速自省悟,免于天戮。因你尚无大罪,不肯杀你,否则你岂是我的对手?”
说时,那团银光倏地直升霄汉,疾逾火箭冲霄,一闪没入青旻。猿精忙催剑往上追赶,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