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龄之反张(作霖)也,闽县林宗孟(长民)实参帷幄,且同死于是役。林与郭素无渊源,何时而始结合,因何而相投契,论者惑焉。欲明此,不可不先溯林之生平,及其当时遭际。
清季闽人宦浙之有政声者,为林迪臣(启)、卓芝南(孝复)两太守,及林伯颖(孝恂)、方雨亭(家澍)两大令,皆能以开通地方风气为务,其子弟多负笈海外,林即伯颖先生之哲嗣也。早岁游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专攻政治,夙具宏抱,其父又力造就之,凡读书交友之费,悉听其用不少吝,一时同学多受其周济。相传当日中国学生有持物向日人质库典质者,苟得林名刺一纸为介,其典价必较寻常为高,盖主人知林素慷慨,即质者无力,林亦必代取偿,无虞亏折也。
林文采俊美,工书,偶作简札,咸古雅可诵,日、英语均谙熟,喜交游,人亦乐与接,与梁任公(启超)、杨皙子(度)、黄克强(兴)、宋渔父(教仁)诸人皆友善,即日本政客中之卓卓者,如犬养毅、尾崎行雄等,亦时相过从。或有询林以黄、宋与君政见相左,君何与交厚若此?林曰:“凡政治家首贵器度恢宏,黄、宋皆当世美材,岂可以政治主张不同,遂并私交而废之?且现今国中局势瞬息万变,安保两派无殊途同归之一日,则维系私交,预留他日彼此沟通折冲之地步,未始非切要之图。”
闻者韪之。其时林声华籍甚,甫卒业,各省督抚交相延聘,终以桑梓谊切,应福建咨议局之招,归就书记长职,其在闽与旧势力奋斗情形,前已述及,兹不赘。
未几,武昌首义,各省响应,孙中山先生当选临时总统。林以宋教仁先生之荐,应召入京,甫抵下关,突有枪弹自人丛中发,直趋林,林亟伏地,弹掠身过,始免。盖同盟会人以林夙主立宪,恐其与中山先生接近,欲杀之以绝后患也。林知不容于革命派,遂星夜出都。迨袁世凯任总统,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林与汤济武(化龙)、刘崧生(崇佑)等所创立之民主党,亦与共和党合并而为进步党,议会中成两党对峙之势。进步党政策主与现势力合作,期导入于宪政正轨,然迨觉其事与愿违,则又急行舍去,其于袁(世凯)、于段(祺瑞)皆中道乖离,即以此故。
林用心亦同,而态度或较和缓,有时且颇似恋栈,盖其平生以才华自负,亟欲有以表见,又以政党目的在取得政权,非万不获已,不宜自绝其发展之途,故在林主观上,往往“有为”之成分多,而“有不为”之成分少。至其为政则戒敷衍,绝贪污,显与官僚作风有别,任司法总长时,有某显要(忘其姓名)以依附张勋复辟下狱,以十万金贿林求特赦,林峻拒之,其风骨可以想见。尝镌一小章曰“三月司寇”,颇自喜,以其长司法恰三月也。
民国八九年以来,联省自治之说甚嚣尘上,有识之士渐注重地方,林亦有归主闽政意。会曹锟逐黎(元洪)谋选总统,段(祺瑞)、孙(中山)、张(作霖)三角同盟,合力破坏,在津设机关,招致议员南下。余适因事赴津,晤段系闽人曾毓隽,曾请余劝议员勿附曹,且转促林离京,因相与纵谈时局,余谓:“本省人治本省,殆成全国一致要求,当段势力全盛时,君等只图把握中央政柄,于地方略不厝意,殊大失计。设当日能以全力经营闽省,自立一不拔之基,则其后中央虽失败,君等宁遽穷促无归?”
曾曰:“君言良是,余(曾自称)亦甚悔之,此次段老总(段左右皆称段为老总)果复出,余必首先注意乎此,其省长一席,且非宗孟莫属。盖余居北久,与南方气候不习,每归辄生病,仲毅(梁鸿志字)气量偏狭,不足独当一面也。”
此不过曾与余私人谈话,绝非为林离京条件,然余归京则曾向林述之。
旋段再起执政,虽委林以中央各职(如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长等),而林屡促余以闽事询曾,曾曰:“今闽势力全在直(系)孙(传芳),宗孟归,何能为?吾方密谋收回驻闽海军势力(时海军陆战队驻闽沿海,悉归旅长杨砥中指挥,杨亦附直系者,后林建章杀杨,即伏因于此),藉以与孙抗,然后再行更易闽长。时机未至,愿宗孟少安勿躁。”
余以复林,林则疑曾借词延宕,会闽各界力倡闽人治闽,举代表进京请愿,推林为省长。曾闻之,亟告余,谓:“老总素性,宗孟所知也,凡事只有由上而下(谓由中央自行选任),决不肯由下而上(谓由各省请愿或举人),烦告宗孟勿入旋涡,反致害事。”
余虽据以语林,林弗纳也。时执政府秘书长为梁鸿志,与林素不睦(梁曾任段芝贵之秘书长,段因某事与各方联发通电,由梁拟稿,林当众指其疵,毁不用,梁衔之),更从中梗之,而此事遂终于搁置。林怒曰:“彼辈以余必赖段始能为省长耶?”
凡此皆足见林之性格,与当时所处环境,而为他日林、郭结合直接间接之原因。
郭松龄者,奉军之第三军团副团长,而全军精锐所属也。奉将领本分新旧两派,旧派以张作相为首,于奉直第一次战争前,极得张作霖信任,独专军柄,及战败,渐失势,由新派起而代之。新派外拥杨宇霆为首,内则又分士官派与大学派,杨宇霆、姜登选属于前者,郭松龄、李景林属于后者。杨、姜为老张(作霖)所器重,郭独为小张(学良)所赏识。
小张虽受父宠爱,而杨等则以其乳臭未干而轻之,老张虽倚杨等为智囊,而精锐则独归其子,实际即归郭掌握,因此郭遂大为同侪所嫉忌,与杨、姜感情尤恶。在第二次奉直战争中,曾因某事与姜冲突,至欲率部出关,以小张力劝乃止。迨战争结束,杨督苏、姜督皖、李(景林)督直,即列在杂牌之张宗昌亦居然督鲁,论功行赏,各餍所欲,而郭独无所获,终并欲求区区一热河都统,亦为杨所厄,愤慨之情,殆可想见。
古来祸乱之成,常由于拥重兵而怀觖望,盖觖望者乱之因,而重兵者乱之具,郭既挟此二者,而又内值可乘之机(杨、姜在东南失败),外获援助之友(与冯玉祥默契),欲求其不倒戈,得乎?闻冯日受奉军压迫,无可如何,久思就奉部下之与己接近者,授以衣钵,使之如己当日之制吴(佩孚)者制张(作霖),适探知郭觖望情形,视为绝好机会,乃伺隙游说,而郭终坠其术中而不自觉。按当日冯、郭所订密约,计共三款:(一)由郭通电请张(作霖)下野,拥张学良为傀儡,(二)由冯监视李景林,使不得出兵助张,(三)李果不助张,事成后当调任热河都统,而以直省归冯。观此,则冯固用力少,而所获丰,其居心亦云巧矣。
郭既决计反张,以欲举大事,必先罗致政治人才,而其心目中所谓人才,只有一林宗孟。盖彼素习军旅,罕与政客往来,因曾于某次会议中,接林言论丰采,心向往之,故此时甚欲引为己助,奈乏雅故,苦难自达。适其幕下有闽人二,一为萧叔宣(其煊),郭陆军同学也,与郭部魏益三尤友善;一为李孟鲁(景和),曾任曹锟秘书,曹败,夤缘入郭幕,郭因以此意告之,且曰:“我于林,固钦慕久,但林曾长司法,今又任政府要职,未必肯为我助。”
萧、李力言林眼光远大,志在事业,果公遇以优礼,披襟推诚,可致也。郭曰:“林果不我弃,我愿执贽拜门下,事成,我主军,林主政,决不食言。”
萧、李乃相将谒林,婉申郭意,并谓:“奉军精锐悉在郭,此举百成而无一败,果以公之才,而济以郭之力,天下事何患不可为?”
林游移未决,萧、李又令林弟朴初及弟子吴粹朝夕怂恿之。林之性格,遇事本偏于“有为”,又因闽省长问题,不满于段政府,而于郭之以师礼相尊,视为平生惟一知己,以为果能使之言听计从,举东北之兵力、财力、物力,善为运用,不特可造福地方,且不难进而左右中央政局,庶几多年怀抱之政治理想,得借此以渐期实现,故几经权量,终徇萧、李之请。郭旋即来京密谒林,执礼甚恭,林、郭结合,遂尔告成。
郭既得林之助,军事、政治布署略定,遂于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通电请张下野,一面计诱姜登选至军杀之,以泄平日之愤。二十三日率部由滦州向关外进发。张闻讯,仓皇失措,力谋抵御,但郭军猛甚,所至风靡,而热河都统阚朝玺又出兵助郭,其势益盛。至十二月十五日郭军已进抵新民屯,沈阳咫尺可望。
张虽向吉、黑两省告急,然援兵未集,而局已垂危。在此存亡呼吸之顷,日本忽出兵阻郭不令前,彼固非有爱于张,特视东北为其势力范围,无论何方,绝不容未得其同意,而为非常之举也。然张则幸赖之以转危为安。盖郭军受此顿挫,张乃得支撑时日,以待援军之至。
十二月二十三日,两军大战于巨流河,黑督吴俊升所部骑兵,横贯郭军而断之,使首尾不能相应,全军遂崩溃。凡行军司令部必置后方,而郭因沈阳旦夕即下,且深知张兵力已失,决难抵御,乃以之移置军前,以此遂为张军所猝乘。林在司令部闻枪炮声自远而近,觉有异,急遣弟子吴粹出视。吴出见形势已非,不返报而逃,林久候吴不至,始皇遽离部。时大炮射程已及,林伏地蛇行,行未几,以身披狐外氅,累坠不能前,拟卸去,首微仰,回顾,弹适中焉,毁其面之半,遂死。此为李孟鲁事后所述。李与林偕逃,所伏处相距仅十数武,其言当可信也。郭夫妇皆被擒,立置重典。
闻此役郭事前曾告小张允功成拥袭父位,故小张始终不之泄,及是,吴俊升以语老张。老张怒,呼小张前,诘之,小张无语,但叩头,老张夙宠其子,佯作欲杀状,吴窥其意,为缓颊,小张尚目注其父不少动,老张急以足蹴之曰:“还不谢谢吴老伯,视我何为?”
所传确否,以属张家父子事,外间尚鲜注意。
惟林死后,世论颇多訾议,有谓段待林尚不薄,倒张即不啻倒段,非义所应尔者。又有谓郭于张为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者,盖我国人多好以成败论人,林既不幸而败,其蒙世诟病也固宜。独梁任公挽林一联,最为持平之论,句云:“不有废,谁能兴,十年罅漏补苴,直愚公移山已耳;钧是死,庸奚择?一朝感激意气,遂舍身饲虎为之。”
上联自忏过去谋导现势力于正轨,纯属徒劳无功。下联“感激意气”一语,实为林、郭结合之主因,非梁、林关系之深,安能言之真切若此?
余是岁秋间适因事返闽,迨北上抵沪,即闻林噩耗。使余在京,则林事前必商之余,以余当时见解,颇不以林之轻身尝试为然,自必力加劝阻,则或以余一言而获免林于难。林诸友中舍余外,能进诤言者,仅崧生(刘崇佑字)及余叔放园(刘道铿字)。放园久在沪,崧生时固居京,然平日关于出处问题,与林意见恒相左,而性过严峻,林又不乐与商,其环林左右者,大抵皆欲依林以取功名。呜乎!此林之所以死也。尤足异者,林晚岁书法益神妙,其求余转丐林书者,指不胜屈,而余反以易得故,未藏其片纸。一日,林忽驱车枉过,出一Ψ面授余,曰:“此为他人求余(林自称)书者,余自觉颇擅笔酣墨舞之致,不忍归之,特以赠君。”
余喜谢之,初不为意,乃越数月而林遽殒,岂区区者即为永诀之征耶?自故人宿草,此物久藏箧中,珍如拱璧,不图往岁避乱来台,匆匆忘未携取,今未审飘零何所矣,每一念及,辄用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