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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宗孟论自杀

  近顷台湾自杀之风盛行,真理杂志社因此特召开自杀问题座谈会,名流毕集,讨论綦详,大抵均主自杀必须与国家、社会有莫大关系,如殉职死难者,方能加以赞美,至若因情或穷而戕生者,仅图一己之私,宜在痛绝之列,论断公允,自无存疑余地。惟尚有忧时爱国之自杀,其用意在于激励世人,固非自私轻生可比,但较之临难尽忠,又微有间,此次座谈会尚未论列及此,其为勇为懦、为是为非,久已深滋争议。
  有谓人之生命至为宝贵,留之可为国家建功、社会进福,故即不幸而至自杀,必其价值能与生存相抵,或且过之,而后乃为有意义,否则均不足取。孟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此即以明义之价值重于生,故宁死而不以为恶。且以生命所换取之价值,尚必须求其最大者,召忽以身殉主,固亦未可厚非,然孔子犹责其为匹夫之谅,自经于沟渎之中而莫之知,而以管仲之不死为仁之大者,以此而言,则即令其自杀为有裨于国家社会,但若所裨者微,或舍此尚有可以努力之机会,其自杀仍近于逃避责任,而不足为论,此一说也。又有谓,夫人不幸生于昏浊之世、危乱之邦,忧时心切而救国无方,不得已冀惜一死以警醒人心,挽回危局,此不特其情可悯,而其效亦未必不可期,鲁仲连不过以蹈海自矢,尚能使当时罢帝秦之举,可为明证。况在昔专制时代,忠荩之臣往往借尸谏以感悟君心,今国体虽易,然以尸谏一人者,移以尸谏四万万人,亦何尝不可!
  不宁是也,凡能为公而弃其生者,其人必具有义侠之风。梁任公先生于前清末叶,慨乎于中国人之亻见亻见亻心亻心,毫无生气,又见日本以能发挥武士道精神,终致强盛,乃著《中国武士道》一书,举古史传中所纪义侠事迹,悉载于篇,其关于自杀者,如Θ之触槐、聂政之屠腹亦皆录入,以明此等精神为我国所固有,宜恢复而光大之,凡此皆足以见此等自杀之不宜裁抑也。日本数十年前,有某国会议员,于开会时,因偶不自禁,气忽下泄,一时臭闻四座,嗤笑群起,某面赤耳热,归而羞愤自杀。以此而死,即谓其轻于鸿毛,亦非苛论。然当时舆论犹深奖之,谓其重廉耻、明责任也,而况于为警世励俗而死之者乎?此又一说也。
  今请述一事例,当前清光绪三十三年,余留学日本,暑期乘轮归国,抵门司时,波平如镜,船中人群集舱面,或步或谈。有闽人陈不浮者,新毕业日本法政大学速成班,亦乘是轮归,隅坐独饮,微醺,忽起立演说,略云:“列强侵略中国甚急,灭亡之祸,迫在眉睫,而举国醉生梦死,冥然罔觉。其稍有识者,亦无一肯为鲁仲连、楚灵均,以唤起国魂,吾愿首为之倡。”
  语及此,忽攀登船栏,一跃入海,众阻之弗及。船主立命停轮,放舢板捞救,门司虽为内海,然海面甚阔,历三十分钟,卒无所获。全船咸感动,醵金为谋善后,中有某省候补道粤人刘骥,赴日考察学务归,独捐百金,并为文以吊之,吾辈亦撰句公挽,句为:“沧海横流,同舟愧乏扶倾策;东方始旦,一死吓醒鼾睡人。”
  一面举人返东京,向留日福建同乡会及学生总会报告,并筹开追悼会。
  时林宗孟(长民)方在东京,大不以陈之死为然,特挽以联云:“无所效而逃,名曰逋户;忍自戕其命,罪浮杀人。”
  所以责之者深也。句成以示其友人,咸以持论过激,力劝阻之,林慨然曰:“今日国势危殆若此,全赖有识之士相与戮力,庶足以图挽救,若人人皆以死了责,徒窃爱国之名,而不举救国之实,前途尚可问乎?吾宁得罪死者,不愿使生者群相效尤,至贻无形之大患!”
  其言亦殊有特见。一时留学界对陈之死,或誉或毁,莫衷一是。有感今兹,追怀往事,特纪之,以俟世之高明论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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