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表武城县。自说南官吉死后,又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说本宅人亡家破、妻子流离。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这山东、河北千里蓬蒿,把一个武城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场。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有兵过县,养马征粮。把南官吉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伤零落,十不存一。只有屠本赤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后来在外日不聊生,又走回家来。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骗得赵二官人和云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又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椁,抬去埋在乱葬岗上;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着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掠去,不知下落。时常到戚小奇家过几日,也不是常法。不消半年,戚小奇死了,举目无亲。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屠油嘴没良心,都不理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惹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
屠本赤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栏乐户们,平日在南宫吉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屠二爹还不忘旧。且往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套弦子,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栏巷里,屠本赤二日没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见南宫吉进来,把他当头打了一杖,道:“屠本赤,你在这里,我多时寻你不见!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赵监生,因何又把乔倩女也抬与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还忍把慧哥卖在寺里得一千钱?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当初还曾结拜弟兄来!”
屠本赤才待要辩,只见南官吉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本赤二目剔去,昏倒在地。南宫吉留下一根拄杖,叫道:“你也受受,替人现眼!”
本赤梦中叫饶。
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屠二爷,你如何在这里?”
原来是勾栏里董秋儿。为姐姐董翠翠来庙上谢神,遇见屠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本赤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勾栏里的小优董翠翠的兄弟董秋,忙问道:“你在哪里来?”
董秋道:“我来替姐姐董翠翠上纸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二爹这几年因何不到咱家?”
本赤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认不得了。”
因问道:“乔美、陈芳这几年也没见他,如今他在哪里?”
董秋道:“二爹你还不知么?如今乔日新做了金朝干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上年写书来,叫了陈芳去投他,把陈宝姐送在王爷宫里,如今做了嫔妃。他吃了一个守备俸,打着黄伞,满东京谁不怕他!只落得俺们穷得通不像了。”
看了看本赤,穿着一领蓝破布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毡帽卷着沿边,皮爪的蒲鞋只缠了一条脚带.旧日油光的胖脸瘦得尖长了,满脸的愁纹,一鼻凹灰,恰像几日没有饭吃的。
对本赤道:“二爹,你如今坐着等谁哩?”
本赤想道:“如今说是穷了,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门?不如且骗他一骗。”
望着董秋道:“我这一向在东昌府,和一个布客来卖布,有五百两银子本钱。他闻你家百媚儿,待来寻个婧子。我百忙里想不起你家门首,住在庙里等等布客,至今还不到,因吃了几盅早酒,醉了就睡着了。”
又问道:“如今勾栏还有几家?杨玉钗儿、赛玉儿、一秤金儿,还都在哪里住?”
董秋道:“二爹,你不知道哩。当初这勾栏四五十家,少说也有百十个姐儿,如今还没几家子,都是兵乱中被抢得人亡家破,一只锅也没有,才来这里住着。时时怕县里叫去当差,答应这来往营里的爷们,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乡村里熟人家去了。俺家百媚姐,从那年金兵破城就抢去了,只有俺姐姐董翠翠,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单单支着这门户。俺妈妈是杨梅疮结毒发了,全下不得炕。
如今年景荒乱,哪讨个嫖客?这些兵来养马的,每日来闯门子,大刀打着要酒吃,白白坐了房,谁可见个钱么!俺姐姐病好了,也要离这勾栏,将来做了个孤坟坛,只好住鬼罢了。二爹有甚么好生意,替俺帮衬,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
本赤见董秋认真了,笑道:“这客姓钱,号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钱。驮了五百筒布来,临清发不开,投着我卖。如今把货卸在狮子街酒店里,要个婊子包月,着我等他这半日还不到,想是兑银子去了。如今我且到你家里安排下酒饭等等,就在你家翠翠房里,陪他两宿再看。”
哄得董秋笑道:“二爹,咱家里去,坐着在门首等,不强似冷庙里白坐的?”
本赤得不的一声,和董秋出庙。转过一条巷子,一周回都是破墙,他家住着五六间草房,哪比当初这些齐整门面、风流的铺设来。但见:门楼倾倒,巷户歪斜。青楼翠馆,化作瓦砾蓬蒿;锦瑟瑶笙,变做蛩吟萤火。破墙无瓦少花开,站两个怪绿乔红丑妇;小巷有门稀客过,坐几个钻头缩项乌龟。往来嫖客,多是轿夫、扛夫、骡夫,松腰不过百文;上下应官,只有大姐、二姐、三姐,见面多是一拶。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见乌啼。
进得门来,老虔婆全不认得,问董秋道:“是哪位爷?我老眼花了。”
董秋道:“这不是常在南宫老爹家的屠二爹么?”
虔婆点了点头,让坐下了。董翠翠出来,穿着件旧青绸女衫儿、白丝绸裙——下面都破了边儿,面黄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叙了几句寒温。
坐了半日,一盅茶也不上来。本赤忙叫:“董秋,你去门前看看,一个骑秆草黄大骡子的客人,后面一个管家背着个大跨箱、上写察院封皮的就是钱大爷,要约下来吃午饭,就在你家过夜的,看看他休要过去了,到叫咱坐着等个不耐烦。”
哄得董秋在门首等客去了。那董翠翠进门见本赤穷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闻知领客进门,忙起去安排午饭道:“二爹休笑,还看俺是丽春院里有体面的姐儿,如今一顿饭也整不来。自从乱后,哪有个好人到这里?无非是些穷兵、官差的爷们,住一夜就走了,哪个敢留住他。当初南官老爹在日,二爹来到,一时间酒席哪件没有!如今,这院里也没了人,那些酒店,鱼肉鲜鸡都不来卖了,只有卖豆腐、卖青菜的,卖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卖两条猪肠子,就是上样了。”
一面说着,一面叫董秋去取酒:“先买几个点心,二爹将就坐坐。”
待不下些本,又恐本赤不帮衬他留客,因此勉强去赊了一壶酒、一大根猪板肠、一块猪肝、五个大馍馍——是包豆腐馅的,拿来摆在一张破春台桌上,又没有椅子,只有板凳二条,翠翠心里也甚不过意。
本赤见他养着一只打鸣鸡,因没有食,只管叭地寻虫儿吃。本赤想他这只鸡吃,寻了个法儿,道:“你还有这只肥鸡?昨日钱大爷在布店里,使管家拿五钱银子去买一只公鸡做药引子,再找不来。要打家人,央我说情才饶了。没有鸡汤,再不吃饭,丢下碗就走。因此人家知道性儿,每饭要宰鸡的。有一件极通情:吃了人家一顿好饭,先赏一二两银子才算春资。倒是个使漫钱的好人,休要慢了他。”
虔婆听说,忙叫把鸡宰了。又寻出几碟干枣、柿饼、瓜子、核桃来,摆在桌上。等到过午还不见到,自己又到门首立了一会,道:“该来了!”
哄得董秋去街上看:“休要错走到别处去了。”
他赶进来,叫出董翠翠在门首等着,自己进得屋来,叫虔婆:“去借张椅了来,好与钱大爷。”
都哄得去了,本赤把烧酒、馍馍吃了罄净,见锅里鸡熟,推去尝汤,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飞走。望翠翠道:“等我自去迎他,不知是哪里耽搁了。”
一直往街头去,对翠翠说:“今夜万万休要留客,我就来的。”
摇摆着走了。
董秋一家等到昏黑,哪见个人影儿?看看锅里的鸡,连骨头也没了,桌上四碟果也袖去了,才知道这屠油嘴穷得几日不见饭,故意来骗这一餐。大家又笑又恼不题。
却说屠本赤因二日无食,寻出此计,骗了翠翠家,回到一间破房子睡下。只见眼中疼如刀割,热血直流,哪消一日,两目对面不见人影。才知是平生伤了天理,该有此失目之灾。即便寻了一根竹杖来,往前探路。一日,遇着一个人骑骡子骂小厮,不觉把本赤撞倒,忙下骡子扶起来道:“我不知道是二叔,一时失误,得罪!”
本赤听得声音,是开盐店的黄四,把一把扯住袖子,满眼落泪,再不放手,道:“你当初在南宫老爹家,为做盐结债二三千两,我也帮衬你来;后来你丈人着人告在按院,为人命官司,我也撺掇着南宫吉替你完了,不曾知谢我。如今你做了大盐商,就不认得你屠二叔了?我和你讲到官府衙门里,你也要找我几两银子!”
黄四见他穷得撒赖,只得解包拿出五两一锭银子道:“二叔,你且拿去买件衣裳穿,等闲了,我请你老人家过去住几日。”
本赤接了银子,才放黄四去了。
寻了对门姚二郎来,替他凿了三四块,买了一床被、一张狗皮褥子,又买了一张旧弦子,使了三钱半银子——是郁大姐死了,买的他家的。你说要弦子何用?原来本赤失目,想他当日和南宫吉所为的事,没有一点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无所归,不久定做饿殍。如何是求食的法儿?遂把一生的事儿,编成捣喇张秋调,好劝世人休学我屠油嘴,没有后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肩上,走长街募小巷,一边走一边唱。这一县人谁不认得屠本赤?倒是好笑。到了南宫吉旧宅门首,那时赵二官人乱后死了,将宅上卖与尚举人赁做当铺,本赤来坐在一条凳子上,弹起弦子来,围了一街人。本赤弹着弦子,说了唱,唱了说,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俱道:“屠本赤做了一世光棍,骗得南宫吉家破人亡。如今老了,双眼俱瞎,也是天报恶人,叫他编出这套词来醒世。”
挨肩挤背的人站满了,不提防一个叫街的小花子牵着一个狗,也在人丛里打砖化钱。听他唱了一会,只见这只狗猛走上前,把本赤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来,鲜血直流,还赶着乱咬。一群人全打不开,把个本赤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乱打不退。众人道:“也是件异事!”
找开狗,那花子领着去了。问道是哪里的花子,有说的是京里下来的,姓贾,在这武城县二年多了。本赤护疼,扯了一条烂脚带来缠了。先还是瞎,如今又添了瘸。一向在吴道官庙里安身,住了二日,全起不来。吴道官怕他死在庙里,辞他出来。那时腊月寒天,本赤被狗咬的所在忽变做人面疮,鼻口俱全。三四日没饭吃,出外寻汤水,跌死在街心里。众人抛他在乱葬岗上,不消说被狼吞狗吃,喂了乌鸢。这是屠本赤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