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反覆人心总似棋,劝君切莫占便宜。
鱼因贪饵遭钩系,鸟为衔虫被网羁。
利伏刀傍多寓杀,钱埋戈侧定逢危。
古人造字还垂诫,剖腹藏珠世不知。
话说楚云娘辞了岑姑子回城不题。却说这家人全福,与小溪合谋,假扮强盗,夜间将云娘金银劫去。全福因要脱身,遂将自己先掘的云娘埋下的包袱、皮箱等件,俱交付李小溪父子,连夜挑去西村家里藏下。全福夫妇反来装神做鬼,哭一回,叫一回,辞了云娘,竟搬在李小溪家间壁,指望和他三七分那金银,心想,再不济也得给他一半。还有那些个皮箱,封锁的是云娘自己的首饰衣服、金簪钗环,珠冠也有三四顶,连银纽丝、红绣鞋撇下的物件,俱在箱子里,少说也值五七百银子;那包袱里南宫吉的官衣、杯盘、尺头和那貂鼠披风两三件,都是好东西q自己慢慢地一件件取出,向当铺里典些银子,却不是一个现成的财主!心里想着,口里念着,老婆商议着,甚是快活。况且新租的是三间草屋,一间厨房,小小的一个院子,还有一口井,好不方便。
过了三日,老婆说:“咱那包袱,趁今黑夜拿了过来罢。怕李小溪家妇女留了咱的针头线脑,相厚间不好说,怕伤了和气。”
全福说:“你不知,李小溪原是咱老爹衙门里人,极是义气的。我照顾了他这一场富贵,他就十分昧心,敢做出这样事来?还要商议做伙计开店,要拜交。你要的紧了,着他说咱小器,到看低了咱。”
老婆听了,便一声也不言语。
正是:鼠狐同住原非伴,鹬蚌相持又有人。漫道我谋偏巧妙,谁知他算更精神。
却说李小溪那夜得了这注大财,喜之不尽,路上和儿子李大汉商议道:“这宗财真是天送上门来,又不费手脚,又不露眼目!”
到家有五更天气,悄悄叫开门。后园有个埋葫萝卜的地窖,使上些草,把金子连匣盛着,用土埋好。又取出两个大瓷瓮,把包袱、皮箱内首饰,弄得乱腾腾倒了两缸:俱是明晃晃珠子、金镯、金首饰、貂袄蟒缎,全家喜之不胜。
李小溪的老婆道:“你和全二叔两个做的,难道不分些给他,咱就藏起来?还该留些给他,省的费嘴,伤了和气。”
李大汉道:“好容易的财帛到了咱手里,再分给别人?犯了官,各人的贼名,谁替咱爷儿们不成!他不过是南宫吉家一个毛奴才,主子赶出来,又领了外人,劫了他家主母的财物,他还敢声扬出来?先犯了一个大罪名,还敢扳别人!”
李小溪抖着南宫吉的几件衣裳道,“给几件衣裳他,算是便宜了他。他好说便罢,略敢有些闲言闲语,先打他个下马威。这乱世里,哄到没人处,给他个绝后计。他一个穷老婆,还不知他汉子怎么死哩!”
他一家人计较一番,藏在心里不题。
那一日,李小溪见全福新搬在紧邻,因在城里买些肝肺板肠,与一大块牛肉、二斤烧酒,杀了只鸡,替全福暖锅。请到小屋炕上坐下,安了一张低桌,两人上炕,李大汉往来斟酒,菜肉摆了一炕。一杯酒下肚,李小溪开口道:“这银子还好零使,只金子不敢这里卖,要上上东京才行。这三百两金子,少也要七八换,值二三千两银子。制下货来,咱就在临清开了青布店;咱兄弟二人,一个上南制货,一个在店开张,不消二年,连本三合。这布货是算得出的,又不零星,又没有剩货。”
全福听了,满心欢喜,因接说道:“这布行生意好多哩!南宫吉家起手就是生药铺和布行得利。这临清地方,三行生意,惟布行是上等。不拘有几千几万布来,不消几日就发脱了。都是两京三边上的大客人,凑来总收,各边关上去卖,还挣钱哩。”
说到快活处,烧酒一饮而尽。全福便道:“这几日,弄得一个钱也没有,天又冷了,还待要买几匹布穿。不知那包袱里有穿的衣服没有,待取出来看看。”
李小溪听了,只管吃酒,也不答应。
李大汉又斟上一杯,全福又说道:“那包袱里还有一包散碎银子,是那日匣子没盛下的,咱取出来籴下些米粮,过了年,咱兄弟们好出门做生意。把金子卖了,就不愁穷了。”
李小溪听了,又不答应。这全福闷上心来,也有几分着急。
李大汉又来斟酒,全福一手接住盅子道:“酒不吃了,倒是这黑夜里没人看见,把前日那匣子和包袱取出看看,大家记个明白。哥还收着,我那窄房窄屋的,也没处盛它。只这包袱里有旧衣旧裳,拿出几件来穿罢,恁弟媳妇还没有棉袄哩。”
李小溪见逼得急了,装着几分醉,把眼乜斜看着道:“你这话通不在行!这个东西,可是一时间就拿得出来的?那一黑夜,挑到这里,我通走的力气也没了,倒亏他一个,压压背背的担将来。小人小家,有个人来,哪里去躲藏?惹出事来不是耍的。各人担着个死罪在身上,你还救不得我哩!”
指着李大汉道。“亏了他,黑夜里挖了个五尺多深的窖子,一顿埋了。苍蝇坟子,敢衔你的一个米粒不成!我看你忙忙的,只怕人昧了你的。人也要有良心,终不成咱两个就不做伙计了?依着我说,明日请个香纸来,咱弟兄两人先明一明心,村里关王庙设了誓。从今后,你我亲兄弟一样,如有负心的,不得好报!然后咱把门关了,只推不在家,那时再取开窖子。原说过的,我只要三分,别的你都拿了去。贤弟,你心下何如?”
说得全福笑了,又吃几杯酒,也醉了,各人散去。
全福到家,老婆接着,问他怎样说了,全福就将明日取匣子分用、把包袱拿过来的话,说了一遍,大家睡去不题。
到天明,李小溪先取了一件貂鼠披风,往城里赵二官人家新开的当铺去当。只要十两银子,推说是一个过路的远客,投在他家,托他来当的。管当的是原来在南宫吉家的伙计邓三,自从南宫吉死后,就转投在新起家的赵二官人门下,照旧管当,在东门口里,认得李小溪。接过皮袄来,看了又看,有些眼熟,一时只想不起来,秤了十两银子,给他去了。后来细想道:“倒像南宫大官人家那大娘的。这件披风,怎么到他手里?”
又想道,“这等时势,兵过抢城,谁家的东西没失了。”
也就丢下了。
却说次日,全福早起,要与李小溪取匣子、包袱,走去叫门,没一个人答应,连李大汉都出去了。问他老婆,说是赶集去了。全福坐等了一日,甚是疑闷。至黄昏,又过去问,道还没回家。回来全福老婆道:“他这光景有些吊躲。这不是咱打的兔儿,送上门给他吃!将来这财物,还要费手。”
全福半信半疑,只说他不像这样人,便叫媳妇:“你过去和他老婆再要要包袱,试试他的口气。”
这全福老婆穿上布裙,一直走过墙西来,问李小溪家,推说讨火,坐在炕沿上叙起话来,说道:“天冷了,没有棉袄,那包袱里还有几件旧绸绢衣裳,要早些取出来浆洗浆““洗。”
那李小溪的老婆是个泼妇,极是不良的,把脸变了道:“没的浪声浪气、放屁拉臊,尽扯淡的话!谁是你家奴才,收着你家的包袱?半夜三覃,敲门打户,恁家汉子来,闹得老娘一夜没合眼,领了俺家汉子和儿子去,不知做的是什么勾当,还找俺家要包袱!恁的包袱,怎么到了俺家来?随恁和谁说,人也不信有这样事!”
气得全福老婆把脸蜡黄了,道:“嫂子不要这样说,等大爷来家,当面招对。他原说今日来取包袱,我才来说。难道这些东西就昧了不成?也要个良心天理!”
李小溪老婆接话道:“要有良心,有天理,就不做出这样事了!”
说得全福老婆进不来退不去,又不敢高声争嚷,怕人听见。全福隔墙听着这边乱吵,知道说不来,急忙叫的老婆去,故意说道:“慢慢地讲,你这样小器,俺弟兄们分的什么彼此?”
俱各不言语了。
李小溪父子吃得大醉来家,老婆细细告诉他说:“全福老婆来要包袱,着我说了一顿,闭口无言地去了。”
到了次日,全福过来,假装出贤说:“老婆们见小,因取包袱险不争起来。”
大家笑了。李小溪过意不去,说道:“包袱是我取出一个来,今夜你先取去用着,等明日闲了,大家开窖子,好看东西。贤弟,你休娃子气。你没处收拾,倒不如我藏得严紧。”
全福也答应道:“且放着罢,什么大事。”
到了一更天,李大汉把包袱摇着,从墙上丢过去。全福夫妻满心欢喜,又道:“李小溪还是个好人,我说他不肯负了咱这场好心。”
打开一看,原来是几件员领、两三个1日绸绢小袄、几根簪子,还不值十数两银子。“这样光景,难道就骗了咱这几千金银子去?”
一面说着,一面又想:“如今变了脸,他只是一个不认账,又不敢经官告理,不如还是好哄,哄得到手,各人自己做主意便了。”
且不言语。
到了次年正月十五日,全福买了一副三牲,请了香纸,要和李小溪交拜赌咒。那李小溪等不得一声,换了一件新青直裰,齐齐整整。进得庙来,上了香纸,各人赌了两个昧心咒,说:“谁要负心,谁先死了!”
全福、李小溪平拜了。因李小溪大全福五岁,就称李小溪是哥,李小溪叫全福是弟。到家又叫李大汉来,与全福夫妇磕了头,称作叔叔婶婶。
全福见李小溪每日买酒买肉使钱,他却一文也无,几件官衣,又不敢拿出去当,忍气吞声,和老婆设了一计,道:“咱如今只说和他合伙开布店,去临清买货,他自然取出金子来卖。那时买下几百筒布来,这便是藏不了的。他敢不分与我?那时节到官也不怕他,强似这金子是开不得口的。”
夫妻议定。
到明日,全福便过来和李小溪说要上临清去卖金买布的话。李小溪顺口接说道:“贤弟,这识见高多哩!我才服你是条汉子。你终日指望要分这金子,你就怪杀我,我也不敢取出来。万一事发,各人性命要紧。如今看个出行的日子,我和你人不知鬼不觉,你我腰间各带一半,扮作走差模样,背个黄包袱,说是兖州府上临清下文书的。到临清置了货,开起店来。过两个月,把他娘们雇辆车子,离了武城,往临清住下,谁来问你!此计如何?”
全福听说,喜的当不得,道:“我说哥是好人。你弟妇他那知道哥这等小心,只说是不给包袱,聒得我耳也聋了。今日果然哥的主意极是!"忙叫李大汉借个历日,看了正月二十八日,是出行开市纳财的好日子,定于这日起身长行。全福心喜:“正中下怀!”
不知此去吉凶,有诗为证:结义穿窬入绿林,此中管鲍怎分金?同行好作腰缠计,失却头颅没处寻。
到了二十八日,全福穿了一件半旧半破的青衣,早起过来叫门。李小溪已和他儿子李大汉计较停当。只见他穿着一件乌青旧布坐马小衣,脚上两耳麻鞋,笑嘻嘻地迎出来。先关上门,忙请全福小屋里去,拿出那匣子来,叫全福看:“可不是原封不动?你女口今才知做哥的,托妻寄子,还要做大事哩!”
一面说着,把金子分作两堆。都是十两一锭的,每人包起十五锭,放在褡包贴身底下。这李小溪还说收拾得不好,他包作三小包,两肩窝上带了两包,腰间带了一包。各人背个黄包袱,也不敢带刀棍,只扮作下文书的公差。各人嘱咐了浑家,也不吃饭,喜喜欢欢上路去了。
走了两日,天气寒冷,路上吃过两盅烧酒又行。原来全福不知这条路是上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李小溪领着,迤斜往西下去十里多路,一望都是河泊,没有人家。全福有些害怕了,道:“咱不错走了路了?我跟着老爷来接按院,哪是这条路?”
李小溪道:“你不知,这条小路近二十里,又无人走。咱身上带着行李,敢走大路?如今响马土贼极多,这条路安稳些。”
说不及话,只见前面林子密密层层,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
行到林子里,只见李小溪坐在石头上道:“我且歇歇。”
全福也坐住了。那时日色将落,没人行走,李大汉说是去边上撒尿。李小溪便与全福说起话来。这时,只见林子里钻出一个人来,腰带着刺心刀,手执齐眉棍,望着全福脑门劈来。全福赤手空拳,大叫:“好贼!”
拔腿就跑。李小溪怕他走了,早一手将他抓住,只见:棍当脑盖,进得血浆直流;刀刺心窝,绞得肝肠稀碎。一个踏着脖项,用黄土填塞咽喉;一个按着胸脯,使白刃先割首级。叫不应头上青天,即是阎罗追命鬼;现放着腰间黄物,这才断送负心奴。绿林深处隐尸骸,青草坡前流热血。
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借贼杀贼,鬼神之巧。
李小溪怕有人认得,割下头来,林子后使刀掘个凹坑,用土埋了,使块石头盖着。然后拖了尸首,在深草里剥下褡包,将十五锭金子给李大汉带在腰间,不敢久留,忙离了小河口林子里。父子商议:“且不可回家,却往哪里去好?”
李大汉笑道:“你老人家怎么当差来,这一时就糊涂了?咱有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临清,把金子卖了,才好做生意。难道全福会做买卖,咱父子二人倒不如个奴才么?”
李小溪听了大喜,道:“有理!”
就迤斜找上大路来。
此时天已黄昏,歇了一夜,明日又走。可霎作怪,只见一阵旋风,随他父子乱滚,一直往北去了。这是临清河口地方,来往官员客商极多。原来自金兵抢过,路上行商稀少,有一伙土贼起来,抢了村坊,和些大营的游兵做了响马,约有二三百人,不时截路。那李小溪父子正走,只见前面起了一阵旋风,刮得对面不见人。风过后,只见有二三十匹战马,马上人尽裹红巾,看见李小溪父子走路,唿哨一声,就有一枝箭射来,先射中了李大汉的左腿,跌倒在地。到底是李小溪,久走江湖,知是响马,连忙解下一包金子,放在路旁地下,使脚蹴起土来盖了。
早已人马走到跟前,大声口叫道:“快丢行李,饶你狗命去罢!”
二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实系公差,现有文书,并无财物。”
那马上大贼信是公差,也就放过去了。怎奈步下土贼赶上来说道:“怎没财物?这衣裳也是钱!”
即将二人剥得净光。翻出两大包,又一褡包,都是金子,忙禀知马上贼,请他转来看见。看个不了,因问道:“你这金子是哪里来的?”
李小溪道:“是兖州太爷差送与按院老爷,要干升的。”
贼们听了,大喜道:“这等,乐得用!”
叫声“得财”,一阵风去了。
李小溪父子二人,吓得呆了半晌,方拔去箭。赤手空拳走了几步,望见马去远了,才踅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锭金子来,忙依旧系在腰里,父子面面相觑。李小溪因说道:“好薄命呵!”
李大汉道:“这五十两金子,也还值四百多银子,家里还有五百两银子,这些首饰衣裳也还有二千以外的财帛,也够咱爷儿们过了。”
两人垂头丧气,再无心前行,一意转回,慢慢寻回大路。
正是:小路截来大路抛,乌鸦衔肉遇鹏雕。如今世路多如此,总替旁人先上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面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