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苍苍不是巧安排,自受皆由自作来。
善恶理明难替代,影形业在怎分开。
突当后报惊无妄,细想前因信正该。
此事从来毫不爽,不须疑惑不须猜。
诗的意思是,一切事情都不是上天的刻意安排,而是舀作自受的结果。有些事看起来像是无妄之灾、飞来横祸,细想自己往日所为,正是无风不起浪,所谓一因一果,那是分毫不爽。
故事的主人公是山东东昌府武城县的一个土财主,复姓南宫,名吉。凡事不管好歹,敢作敢为,偏生运好,做东得东,做西得西。后来做出了名,有了些势力,便扭曲作直,时日一长,做的人都害怕了。他见人害怕的多,恐防暗算。于是,花钱干了个千户前程,将身子遮盖在大权贵的官府名下,使人算计他不得,故地方乡党俱让他三分。
这南宫吉,虽是作事强横,却也有一段好处,为人慷慨慈祥,绝不难为穷苦之人。有人奉承得他快话,便要他周济些银钱。故此,就有一班小人朋友,在他门下走动,捧他的臀,畸他的卵胞,说他是个豪杰,称他是个福人。
他的正室娘子,姓楚,小名云娘,为人甚是贤惠:又生得姿容秀洁,要算八九分人才。可这南宫吉淫心太重,看了桃花红的可爱,又想李花白的可怜,便东勾西引,一连就娶了五六个。一个陶氏,绰号银纽丝;一个木氏,绰号红绣鞋。这两个妖艳无比,最为南宫吉所溺爱。
还有一个乔氏,叫做倩女,原是娼妓出身;还有一个卢氏,小名叫燕姐,人就顺口称他做卢家燕;还有一个叫做袁玉奴;还有一个丫鬟,叫做红香,颇有几分颜色,也被南宫吉收到了身边。
有钱人多娶几房妻妾,只要是明媒正娶,虽说犯分,却也不算太伤天理。怎奈南宫吉的这几个女人,都是他先看上了,然后钻狗洞偷到手的,不是倚钱势歪厮缠,就是谋害他的夫命。如此作为,你道伤天理不伤天理!所以天理不容,只让他活到三十三岁上,便暴病死了。
常人谓:人死如灯灭,风流债便销。其实不然。这冤债不是糊涂偿得的,有一分定要还他一分;生前不能偿,死后也要偿的;自身不能偿,子孙也要偿的;今生不能偿,后世也要偿的,万万不爽。
若为不信,聊将这南宫吉死后与子孙后世昭报之事,细细拈出,请世人三餐饭罢时一着眼,五夜梦回里一思量,也可见积善降祥,积不善降殃,天理之昭然有如此,稍于人事之邪心收一收,庶不负一番立言之意。
正是淫乱人心纠不住,奸邪王法也难查;惟存天理昭明报,点滴毫厘不许差。
却说这南宫吉一旦贪淫死去,过不得一二年,奸骗来的婢妾,早又被别人奸骗了去;附和他的一班损友,早又去附和他人;家人小厮逃者逃,盗者盗,十人中存不得一个;生意买卖,原不是将本求利川流不息之计,故伙计生心,渐渐不能如前,再过些时,消的消,折的折,竟一文也没得进门。忙检点家中的时势,有如秋叶之落,又有如春雪之消,不是动人嘲笑,就是惹人谈论。还亏得他这个正室楚云娘,是个有志气能贞守的妇人,又生了一个遗腹子叫做慧哥,替他撑持门户。此时,家人只有一个泰定儿不改常,守着不去;使女只有细珠,已配与泰定做媳妇,有些仗义,跟随度日,其余尽皆星散,不知去向。
这年月是北宋的时代,徽宗二十年间,金兵入寇,把汴京围了,掳掠金银女子无算。此时山东、河北地方,传闻得俱被金兵破了。过不多两日,又闻得济南府也破了。楚云娘所在的武城虽未见金兵,可富庶之名在外,怎能保得金兵不来屠戮!正人心惶惶之时,无数地方土贼,趁着人心慌乱,东西放火,假招摇说是金兵来了,四下里唬吓人家。那些胆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纷纷不绝。泰定儿打探得知,只得报与楚云娘知道。楚云娘听了,直惊得痴呆,连话都说不出。欲待随众逃避,偌大的房室家计,却叫谁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仓促中被金兵掠去,岂不出丑?自己虽说可以拚着一死尽节,可这三四岁的儿子,一旦也遭屠戮,岂不就要绝了南宫之嗣!遂想,倒不如弃了家缘,且留得母子之命,再作区处。
算计定了,便叫泰定儿将家中房屋该封的封了,该锁的锁了,且遮掩一时。
又在家捱了一日,见信息越紧,人家逃躲的络绎不绝,便按捺不安,只得叫细珠抱着慧哥,泰定拿着些盘缠并随身行李,相伴出门。这楚云娘从来出门俱是抬轿子双仆跟随,何曾自走一步。今见事急,只得步走。走便走,终是不惯,见了人未免退退缩缩。才走得三五百步,刚转得一个弯,不提防一阵人乱哄哄冲将来,口里只嚷道:“不好了,金兵已在后了!”
云娘吃了一惊,便顾不得好歹,只跟定细珠、慧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头看时,早不知泰定儿是在那里冲散,竟不见来了。欲待要找寻,不敢复入城中;欲要等待,又怕撞着金兵。没奈何,只得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见一个大寺,问人说是“普福寺”。
众人就有坐在寺门前歇息的,也有进寺去寻躲藏的。楚云娘此时已走不动,只得也走进寺里来看看光景。不期这普福寺的僧官,盖造大殿化缘时,曾受了南宫吉五十两银子的布施,时常送盒盘来走动,一向认得楚云娘的。忽今日见了,虽知南宫吉已死,却晓得楚云娘还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殷勤款待,留她在一间净室里存身。云娘到了此时此际,便是受恩深处,喜出望外。
不料躲不得一两日,金兵来的信息一发紧了。这僧官虽说是个和尚,却身边有些积蓄,也舶有失,便顾不得云娘的生死,竟趁着黑夜,悄悄躲往远山破寺去了。到了次日,云娘起来,只见躲难妇人越来得多,这僧官与几个和尚,影儿早已不见,因与细珠说道:“僧官逃去倒也罢了,只是这粥饭却怎生有的吃?”
细珠道:“娘且莫要慌,我方才在他香积厨下寻水净面,看见他还藏着一瓮米,在厨房柜子底下,我们且悄悄煮吃了,再作区处。”
云娘道:“既有米,就好捱了。”
二人算计着,到夜静时,佛前取火,煮些稀粥充饥。又苦熬了两日。
不期这一日,天还来高,早有许多人跑进寺来,乱嚷道:“不好了,金兵已进城放火杀人劫掳了!城中劫掳完,只怕要到城外来劫掳哩!这普福寺离城不远,恐亦不台旨保全,还是躲远些的好。”
楚云娘听了,早又吓得心惊胆跳。细珠抱慧哥在怀中,见娘惊慌,也只是啼哭。云娘欲要住下,又见人都害怕躲去了;欲要再寻远处去躲,泰定又失散了,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无钱,又不认得路,却往何处去好?
踌躇许久,看看寺里躲的妇人一个也没了,心下越慌,因对细珠商量道:“人都走尽,眼见的这里存不得身了,只好跟着人,随路去撞了。”
细珠道:“没有别法,只好如此。”
依旧抱了慧哥,同着云娘,走了出来。刚走到大殿上,只见佛面前琉璃底下,却有一个老僧盘着脚在那里打坐。看见云娘领着细珠怀抱慧哥,要走出殿去,忽开口叫道:“女菩萨,此处安稳,不消别去。”
楚云娘吓了一跳,忙回身去看,只见那老和尚:长眉垂作发,细骨结成海,厚背山般起,谦腰弓样排。白头笼雪帽,赤脚踏泥鞋。甚是怪异,出言也奇,知是不凡之人,立即拜倒在地,说道:“难妇楚氏,难子慧儿,已是寡妇孤儿,苦不胜言。今又遭此兵火之变,去住无门,正在迷途,乞老佛慈悲,指示一条生路!”
那老僧道:“生死皆是往因,躲避要有缘法。你母子往因虽远,此寺却与你有缘法。你此处不躲,更思何往?”
楚云娘道:“此处既然可躲,为何这些妇女转纷纷去了?”
老僧道:“他们于此无缘,自然别寻生死,怎能一例论得?”
云娘不敢不信,因再拜道:“多蒙老佛指迷,还望垂慈保重!”
拜罢,仍同细珠抱了慧哥,又躲了进去。躲便躲了,却提心吊胆,不能暂安。
忽又有人躲将来,说道:“城里已杀得人山人海了,只怕就要杀到这里来哩,这里如何存得身住?”
遂又慌慌地去了。
楚云娘听见,怎不惊慌?又不敢妄走,欲要再寻老和尚问声,那老和尚又不知那里去了。
到夜间,乌黑的一个大空寺里,止得他两个妇女一个孩子,墩在里面,孤孤单单,好不苦恼。
如此苦捱了两日夜,却喜得果如老僧之言,安安稳稳,并无一个兵马到寺中来搅扰。到第三日,有人走进寺来,传说道:“金兵已去了。”
早有许多逃难的百姓,你说不见了妻,我说不见了子,都纷纷到寺中来找寻。细珠见了,就要劝云娘出寺回家去。
云娘正要起身,只见泰定儿也找寻将来了。大家相见,问明兵果退去,方才欢欢喜喜,商量同回家去。只因这一同回家去,有分教:惊飞乌鹊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