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欲向江南作酒佣,菊残荷败付秋风。
难容西子归湖棹,安得王嫱老汉宫。
呜鸟有情来榻上,飞花无限过墙东。
聊将世外烟波意,乱写风云问碧空。
话说这胡员外要骗银瓶,胡使他惯走私盐的大船,换与沈子金上瓜州去,用的那个艄公,有名的叫做杨铁篙,是个积年的水贼,专一在江湖上打劫客商。当初胡喜伙通打劫他家主人胡凤的就是此人,一向投在胡喜手下,贼船有百十余只,或贩私盐,或做水面生意。
也是沈子金命不该死,连夜在金山饮酒,不肯回船。那杨艄公在船上等候多时,想了一想:“我与此人何仇?不过员外为要马玉娇和他的家私回去,今日行个天理,趁此人上岸,把船放开回去罢。料沈子金也没处来找寻。”
当夜二更天气,南风大起,即时起了锚,扯满篷,渡过江来。到了瓜州,不上四更天气。
这马玉娇情知是胡员外赚虎离山之计,点着灯也不肯睡。
只见杨艄公走进舱来,看着玉娇,笑嘻嘻道:“咱二人今夜天假良缘,这个富贵,哪里想得到!”
忙叫樱桃。不肯答应。即唤水手李小二,打开员外送的一坛豆酒,原有现成的鸡鱼笋藕之类,安排下过夜的,和马玉娇促膝而坐。饮了一回,恐夜深了,即叫樱桃来床上同寝。叫了半日,哪肯答应,只在后舱呜呜的哭去了。杨艄公发狠道:“这奴才,想你家主了?明日叫你受受苦!”
一面取出一口尖刀来,放在面前。那马玉娇原是门户出身,何分彼此,欢欢喜喜脱了衣服,两人抱头而寝。一夜云雨无度,不在话下。
那樱桃因银瓶被骗,哭了二日,饭也不吃,忽然见沈子金上岸全不回来,杨艄公进舱和玉娇同床睡了,就知落在人手,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哭到四更将尽,听见他二人淫声浪起,摇得船也似响的,恐天明受他的打骂,樱桃起来,把衣服鞋脚扎得紧紧的,推开船窗,只见满江黑雾,哪分东西南北,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的结果!”
猛身一跳,又早飘飘玉腕凌波去,滚滚香魂逐浪逝。
后人因赞他死节一段孤贞,诗曰:
休把须眉问丈夫,丈夫无骨转成愚。
每因巾帼成忠烈,翻觉纲常愧大儒。
一怒自能成血性,三思反使惜微躯。
莫言沟壑寻常事,多少英雄逊不如。
却说杨艄公和马玉娇,一夜如胶似漆,两人搂着商议,问这沈子金箱笼物件,玉娇细说了一遍。杨艄公道:“咱有这些宝玩,又有员外送他的一千两银子,还愁什么过不得日月?若送你到扬州去,天下也没有这样呆子了。如今做了十年私商勾当,还打不着这个大鱼哩!今日肯把自己的兔儿不打,倒送与别人吃去?如今湖广杨幺反了,在洞庭湖八百里地面,用的都是咱一班船上朋友。如今同你到芜湖上去,图个大大的富贵,还说什么胡员外!”
玉娇只得相从。到了天明,叫了几声樱桃不应,才知他投江而死。按下此事不题。
却说沈子金在金山岸上,找不见原船,走一回想一回。天已将晚,那寺门首酒保来算席上酒菜:“该银四两八钱。先收吴公子那一锭银子,都是精白铜,如今吴公子去了,又不知是哪里人,既然是一席的,少不得还我。”
沈子金上岸时,不曾带得银包,原是空身上岸看景,不料遇见吴公子一伙神骗,赤手空拳,哪里凑银子还他?酒保道:“我们是小本经纪,不过是城里借些酒本来,趁此游客的钱。这四五两银子,哪里保得起?”
先是好说,后来见子金全不应承,看了看子金,虽穿着一身时样衣服,也没有船,又没有管家跟随,就道:“你这个人,分明是骗人的捣子光棍,白白的吃了酒食,难道就干罢了?”
就要拿绳子拴起来。说着,围了许多人,闹了半日,也有说好的,说歹的,子金无奈何,脱下一件玉色绉纱直裰来,算了三两银子,还欠一两八钱,又脱下一条白线罗裙来,算了一两。
酒保见他实没有分文钱钞,叹了声晦气,一直去了。子金饿了半日,哪有口饭吃?寻思一会道:“这金山寺有甚生意,不如到城里找一找吴公子,或者遇见吴公子不可知。”
搭了个人载船,上得江边岸来,哪有一文钱,只得解下身上带的银瓶一个香囊来,算了三分银子船钱,才得进城。
到甘露寺前,已及掌灯时分。饿得眼里黄花乱滚,肚里肠子乱叫起来,好像蚯蚓之声,其实难捱。子金四顾无亲,哪里去住?看了看甘露寺前有座土地庙:“且宿了一夜,明日再作道理。”
才待进庙安身,只见一个老和尚,打着灯笼出来关门,看见子金一个少年小官,穿着两截短衣,在门首站立,忙问:“是寻房的,访客的?如今金兵取了东京,比不得太平时节,关得门早了。”
指着门上告示道,“你看看。”
子金抬头细看,只见上写着:钦差守御江南兼管淮扬兵马都统制韩为严防奸细事:照得金人犯顺,袭取东京,镇江为南北要冲,奸人不时窥伺。近因塘报紧急,江上戒严,恐防江北商旅内藏奸细,伏祸不浅。今凡寺观庙宇,不许容留行客止宿。如有面生可疑、系东京语音者,即时报本镇审验过江,无论僧道村坊,敢有私留,以军法处斩,决不轻贷。特示。
大宋建炎三年三月日谕众通知
沈子金看毕榜文,吓得面如土色。那老和尚见他说话蹊跷,不像行客,把门一关,孤零零关在门外。幸得江南三月天气不冷,在石台上坐了一夜。又怕巡夜兵丁看见,伏在一株槐树边,又饥又困。这个浪子,一向受用惯了的,也该折算他,这一夜好难挨。
像子金这样的少年轻浮子弟,仗着有几贯浮钱,自家有些小才艺,狂迹浪游,没有那豪杰的本领,或是遇着那些下流匪类,引入嫖赌一路,不是诱你一掷千金,说是豪杰的本色;就引偎红倚翠,说是才子的风流,把手中有限的本钱,弄净了才肯罢休。这等一起朋友,北方人叫做帮衬的,苏州叫做篾片,又叫做老白鲞。此种人极是有趣的,喜煞是趋承谄佞,不好的也说好,不妙的也说妙,帮闲热闹,着人一时舍不得的。如今苏杭又叫做伴堂,如门客屠本赤、戚小奇,活活把个南官吉奉承死了,还要嫁卖他的女子。你道人情恶也不恶!
这沈子金自小在武职官家做公子后生,哪晓得江湖上人情险恶?因此,被胡喜一伙大光棍,骗去了万金的资囊,送与别人受用。今在土地庙前睡了一夜,次日早起来,越发饿得慌了。
这顿饭可是省得的?没奈何,把顶巾上玉结儿换了二十文钱,上店买了一顿点心,且救救急着。不一时,把二十文钱买了两个上等的点心,几口吃完了。“这午饭怎么处,到晚来哪里宿?”
寻思一会,看了看金山寺里拾的这吴公子的紫竹箫在身边,心道,“何不走到酒楼上吹箫,求些银钱度日,以救一时之急?”
即取箫出来,擦磨光净。
看见城门外临着大江,有一座酒楼,上写一联“天地有情容我醉,江山无语笑人愁”,门面齐整,新油的绿绿丹青可爱。那楼上士客坐满,也有凭栏看江的,也有猜枚行令的。子金走近席前,把箫吹起。正面座头上,坐着一个老官人,有六十余岁,生得巨口长须。对面坐两个客人,一个是武官打扮,三十岁年纪;一个是秀才打扮,二十多岁。老官人看着子金年少,生得白净,不像个梨园,又不像个客商,问道:“你这个人,戴着顶巾子,没有长衣服,不像个贫人,因何吹箫乞食?决有个缘故。”
子金不好细说,只道:“江上遇盗,劫了财物一空,无可奈何。平日略知些丝竹,暂且糊口。等找寻亲戚,再回故乡。”
说毕,泪落如雨。也是子金绝处逢生,老官人便道:“你亲戚姓甚名谁,做什么勾当?”
子金道:“我姑表哥姓徐名有功,字震宇,汴梁卫里千户出身。听得在镇江水营做把总,不知住在哪里,又不知生死存亡。今经大乱,离乡十三四年了。那时小人才七八岁,记得他出差江南催买弓箭,因乱后不回家,说在京口住,又投了水营做把总。”
老人家看着那武官打扮的道:“这说的可不是你令尊么?”
那武官道:“你莫不是沈二沈峦么?”
子金道:“在下就是。只不认得尊驾是谁?”
那人起来:“才说的就是家父。”
指着这老人道,“这就是家岳李次桥,这秀才是令妹丈李仰之,原是换亲的。如今幸得相逢。”
忙让坐下。知道不曾用饭,即叫酒保先整四个面来,面罢就送上酒菜。子金饱食一顿。这才叫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四人酒罢下楼,算还了酒钱,和沈子金一路而行。
进得城来,走了条大街,到一小巷,内是一小小宅院,内里三层。才待开门,只见徐把总出来,不认得沈子金,问是哪里的客。那老官人才说:“在城外酒楼上遇见,说是找亲戚的,问道了一回,才说道是亲家的表弟沈亲家。今日送上门来,也是天假其便,不然令表弟少年出门,遭着不幸,不知怎么样流落了。”
徐把总才让进去,细问了一遍东京的亲友存亡。家产俱罄尽了,大家凄然。取出一件紫花布直裰来,给子金穿着,留下众人吃了饭散去。叫家人打扫一间外耳房,与子金安歇了。
看见他生得乖觉,就安排他在门前做些小生意。那知久惯油滑,不安生理,不消数日,依旧品竹弹丝,看见江南走的妇女,不觉旧病发了,连他表兄家里也要磨起光来。这徐把总是个忠诚人,哪里晓得,直到子金后来没有归结,不得其死。才知道:无义之人不可交,不结子花休要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