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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回 皮员外冤恨诉从头 李师师风流不到底

  诗曰:
  节当寒食半阴晴,花与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随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灯院落双飞燕,细雨楼台独啭莺。
  休向东风诉恩怨,从来春梦不分明。
  按下乔美、陈芳一时侥幸不题。且说皮员外被沈子金骗拐银瓶去后,李师师实不知情。这皮员外人财两空,又是疼钱,又是惶愧,不肯干休,使刘寡嘴、周斜眼子两个帮闲来和李师师家说话,道收了他一千五百两财礼,外有金珠绣缎、插戴钗束、羊红表里,上下使过三千多金。“指银瓶为名,白骗了我做个没老婆的乌龟,抬不起头来。如不退还原物,要在开封府尹去告状,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报、窝隐奸细的款,有四十余条,各处印刻遍贴。”
  李师师先也着忙,使人央皮员外且休张扬,情愿把侍女湘炯赔他,还送过些钗束来,把财礼退回一半。先着刘寡嘴去说了,次后使湘炯打扮得娇滴滴花朵一般,坐着轿子过去。
  正值皮员外生日,备了一担盒子,使人挑着来看皮员外。
  湘炯进门来,使银红汗巾捂着口儿,笑嘻嘻地进来,望着员外磕下头去,道:“这些时连影也不见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银瓶着人骗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两银子,是谁藏了她,不着她出来不成?知道员外着恼,许多日子不肯上门走走,俺太太为这件事,气了一场大病,一个多月全不下床,着我来看看员外。一来是贺寿,二来是解恼。俺们就比不过银瓶,也来和员外做几日伴儿。好歹请过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叫员外惹气。”
  一面说着,一面撒娇撒痴,做出许多情态。直引得皮员外笑了,同到后书房里坐下,连忙自己收下礼物,打发盒担和轿子回去。湘炯却脱了衣服,拿起镜子来,梳头匀脸,打扮得别样风流。见书房墙上挂着一担牙轴头紫檀弦子,就抱在怀里弹起。皮员外见她来得知趣,又是旧日婊子,只得留她吃饭。待不多时,刘寡嘴、范三官、周斜眼子一班儿进来帮衬,俱满口夸赞:“湘炯姐出落得越发典雅风流,不似门户人家,到底是内家妆束,就是银瓶姐,也不过这样。这是银瓶没有造化,这沈子金一个毛头娃子,领着一个年小妇人,从来没出京门,到了路上,定然有祸——不是逢着盗贼劫个罄尽,连命去了;就要被做公的盘诘送官、拿讹头,将来还有解回东京的事。”
  几句话说得皮员外不恼了,又见湘炯殷勤,众人夸奖,那些恼,便不知走往哪里去了。
  正是员外过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寿,即忙放开桌子,摆上酒来。说着话,天色晚了,东方月出,照着院子里花竹如画,那紫薇花开的喷香。即叫家人:“把桌儿抬在院子里来坐罢。”
  刘寡嘴年高,坐了首席,范三官、周斜眼子对坐,湘烟姐和皮员外横头。打开麻姑酒,添换了十二大殽,吃了点心蒸饭,把大觳撤下赏人,就是围碟小酌。细果海错摆了一桌,换上大杯。
  调笑唱曲,豁拳掷骰子行令,闹个不了。吃到三更天气,才众人散去。皮员外和湘烟枕设鲛绡,被翻红浪,再叙旧情,曲尽奉承,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
  这皮员外原是个脓包东西,李师师怕他气愤不过,打起官司来,今日使湘烟先来试路,还要骗他个为政第二。果然一见湘烟,连连睡了几宿,窝盘的一句话也没有了。湘烟枕边言?a href='/novel/dipai/' target='_blank'>底牌ぴ蓖饬粝滤?ldquo;情愿借这个名色赎身,出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计,服侍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从今后一个客也不见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辞。”
  说得皮员外十分欢喜,说湘烟不曾坏心,虽在李师师家,比门户里粉头还高一等儿,也就同心应允了。
  到了次日,叫刘寡嘴去和李师师说:“既然送过湘烟来,还做亲戚,两下走着,把我那财礼只退出五百两来罢。”
  李师师又不肯退,皮员外又不肯依。正调停不来。
  世间没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个茶客叫江引之,汴梁久住开茶店,平日认得沈子金,那一日在扬州钞关上,望见子金在船上拜客。到了东京,闻知皮员外贴招子,为拐带人口、许多财物,报信者许谢银五十两,就来李师师家说信。李师师急急传将皮员外来细问。“是八月中秋在扬州遇见,今已半年,哪里找去?”
  江引之说:“我管去过江跟寻。”
  这李师师家也许了个谢礼三十两。因此,银瓶有信。皮员外又得了湘烟,且顶着缸儿。李师师使刘寡嘴来说:“日后银瓶回来,我也不要湘烟了,就做了银瓶的陪嫁罢。”
  因这一个瞎信,皮员外不好来追讨财礼,只得大家听信,再讲不迟。
  到了一年终,江蛮子又来传信,说沈子金在扬州和盐商卖盐,有人见他在胡员外船上。皮员外听得此信,不由得不恼,又是想人,又是想钱,去开封府递了失盗奸拐呈词,领了两个做公的,要同江蛮子亲上扬州,必定要拿回沈子金来消这口气。
  看个出行日子,雇了一个长行骡子,同两个家人,和江蛮子起身去了。
  这湘烟在家,悄悄叫将李师师家人来,把他开的布店内青白布五六百筒,开放箱笼,金银酒器、绫锦尺头,连夜俱抬了师师家来。师师却寻了一个现管京营的参将梧球才来,讲定许他包湘烟一年,不要身钱。反要先告他害了湘烟人命,好遮这银瓶的事。原来这栢球才也是武城县人,与南宫吉原是亲家。因武城县乱后,在汴京做武官,现管缉捕提刑。因此,李师师靠着他,第二次要骗皮员外。假使江蛮子报信,把皮员外调虎离山,好盗他的家财。你说这淫妇人家狠也不狠!
  却说皮员外到了扬州,访问半月,哪得个沈子金的影儿?
  江蛮子说的话,似真似假,通不认账,只说在船上见他拜客,又说是:“或者人有面貌相同的,只怕我错认了。”
  一时间两三样话,真是捕风捉影,反盘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大家回汴梁来。皮员外有守店的家人,早来接着,说:“湘烟把楼门开了,布匹、银钱、家事盗个罄尽,往李妈妈家夜去明来,如今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李家反来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卫里提刑梧参将案下去告状去。”
  皮员外听说,险不气破五六叶连肝肺,冲透三毛七孔心,气得滚下骡子来,一声也不言语。醒了半日,才进得汴梁。进门一看,只见楼上皮箱一个也没了,使人去叫刘寡嘴。这一班帮闲光棍,怕李师师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县,访赌博、讨抽头去了。
  这边李师师知皮员外回来,定不干休,一面先把湘烟送到梧参将衙门里,先递了一张谋杀人命事的状案候着他。等得皮员外到家,次日栢参将使四个缉捕的,一条绳子拴去。不由分说,问了几句话,说他奸霸良家女子、谋杀人命、匿尸无迹,先责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罚了五百斤硝黄,军前使用。皮员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来。共费了三百余金,才完这一场官司。李师师每日使人上门要湘烟。只得忍气,不敢提起。
  又是兵马时候,各衙门不准词讼,皮员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里敢去告状?
  到了次年,金人袭取汴梁,这宋朝的将官,逃的逃,杀的杀,刘豫为王,俱换了一班士将。那一时是金将粘罕管缉捕盗贼,为城池的事,好不厉害。略有些罪过,不是抄家,就是斩首。这一时,李师师家越发妆起门面来,大开着巢窝,买了十四五个丫头,叫人串戏,演习吹弹。那些番兵营将,成群往来不绝。后因兀术太子选取宫人,齐王刘豫奉令各处搜刮。李师师偏是抗法,先与这金营大将军干离不府里娶的这些太太们秘通了线索,把她收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大张告示贴在门上,谁敢来问她一声儿。也就是个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变的女妖精。
  皮员外受了两次坑骗,吃了一场屈官司,到底气受不过,写了一张盗国娼妖通贼谋叛的状,细开单款八十余条,将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党的事,备细条揭,说她“匿宋朝秘宝,富可敌国;通江南奸细,实为内应”。先将金营粘罕标下中军,送了一百银子。说:“这李师师宝物金银,得的官里库藏,原该人了朝廷的。”
  这金兵人人贪宝,又见李师师家这些妇女们穿绫着锦的,久已垂涎,暗将此事打着番语通知粘罕。
  那李师师家一字不知,只道皮员外日久甘心,没有告状的话说。
  哪知天不容奸,罪贯已盈,故使皮员外以发其恶。
  皮员外假作秘报军情,托军中打作公事,将状封进,内有许多单款,俱是盗取国宝、暗通奸细。这金将粘罕正寻不出这样题目来,况又不是良民百姓,一个娼女家,先占了个淫奸生盗的名色。即时点了一队人马.披挂整齐,传进辕门,不肯泄漏一字。原来金朝军法甚秘,行兵出门,还不知去向,只看着大旗往哪里走,及至临阵,往前厮杀,才知道是什么事。因此,李师师全不知觉。
  却说李师师正是生日,许多官客在前厅饮酒唱戏:十数个粉头打扮得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弹的弹。到了黄昏,掌上蜡来,把堂内各样花灯点起,众人才敢请师师出来举贺。这师师穿着大红通袖麒麟袍、鹅黄织锦拖边裙子、玉带宫靴、翠珠凤髻,真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来到席前,众女笙箫弦索引导着,唱了一套花词: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任溪山,好处寻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问甚春秋。
  唱到此处,众人迎出厅来,举起大葵花金杯来,满斟一杯。李师师伸出一双玉腕——戴着两个金镯——才待去接,只听得街上走的马一声里响,把前后门一齐围了,早把大门打开。只见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得这些子弟们走投无路。先把李师师剥得罄尽,头上金珠、手上镯钏,乱分乱抢,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袄,好一似雨打梨花,风吹桃片。把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儿绑了。即时封了内外门,留三十个兵把守,连夜解往粘罕衙门来。因夜晚一时不便审问,俱发在开封府仓监,以待明日发落。正是:乐极悲生,贯盈祸起。
  到了次日,粘罕将军进了衙门,排下一堂军校刑具,提出师师一众人来。满东京谁不知一个李妈妈?看的人挨肩挤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这李妈妈也因享过了福,经这几番大乱,不曾失她一点体面。今日这一件事,毕竟她久有手眼,到底也不相干。”
  也有说:“这个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灭了,她还打着旗号养汉,享尽了富贵。今日定是天报她,哪有还叫她清净无事的理!”
  外人议论不题。
  却说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树下盘膝而坐,先叫上皮员外,问他起祸根由。皮员外细说了一遍,说借银瓶骗去三千余金,又使湘烟来假说赔人,使江蛮子报假信,又偷了家资二千余金。
  说得粘罕一班儿番将大笑起来,指着员外道:“看你这个嘴脸,还要嫖她?只好当个脓包忘八罢了!”
  叫上李师师来,看了又看,“这等一个娼妇,还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国城,你也该替他守守情儿,才是婊子的体面。如今大开着巢窝,连如今王爷抽选都叫不应,你好小手段儿!我且看看你这白屁股儿。”
  即令动刑。皂隶剥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怜把一个白光光、滑溜溜、香喷喷的两片行云送雨的情根,不消几下竹篦,早红雨斜喷,雪皮乱卷。在旁围的人先也恨她,到此心都软了,不免动情伤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滚得云鬓如蓬,面黄如纸,口中乱叫,比那枕上风情、被窝中恩爱,还叫得亲热。粘罕将军看不过意,也就吩咐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仓,把这些丫头当官卖嫁,并家私籍没入官,以充军饷。这些子弟们,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状口词,申与四太子王爷。
  李师师将养了一月,唤出监来,同一起粉头过了刑部。即时有一番军,因看马有功,当堂批了领状,领去为妻,往辽东大凌河养马去了。将那所住的秦楼,舍为佛寺。其余女子分人各营,也有教她做戏的,也有番妇毒狠叫她拾粪拾草的,也有担水放鹅鸭的。抄没了家财,一一入官,不下二十余万。把一个锦绣花丛,不消几日,化为瓦解冰消。真是繁华一梦:杨柳丝丝弄春柔,烟缕织成愁。海棠过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还在,汴河西路,御苑东头。
  这李师师凄惶不已,身无寸丝,手无文钱,随着一个七十岁的番军,往营里去了。原来这个番军先有一个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儿,嫁了七八个兵,才嫁这个老军。生的一脸黑麻,钩鼻大口,浑身上下都是皮袄,腥臊烂臭,打着两个连垂,使青缎子装着,且性如烈火,每日打骂得老兵全不着家。忽然见这老兵领着一个妇人走进门来,打着番语,问是哪里拾来的。老兵说是王爷赏的。这老婆坐在炕上,李师师进来,只得磕下头去,起来在旁侍立。又不省她的言语,只见刀向老兵讲了几句番语,那老兵取了一根担钩、两个木桶,叫师师向井边打水来,做饭与老兵吃,那老婆也不问师师什么人。师师只得两眼垂泪,取过木桶来挑起,真有千斤之重,这李师师哪晓得这个滋味,出门来又不知井在那边。
  正是:锦屏翠被香犹在,垢面蓬头事不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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