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秦淮明月楚江秋,往事空悲碧水流。
啼鹃自鸣三月柳,飞花常送五湖舟。
谁家羌笛梅先落,何处秦筝雁不留。
忍向钟情桃叶渡,香风片片过溪头。
且表这皮员外因迷恋银瓶姿色,不惜千金,结欢了李师师,招在家中,每日花攒锦簇,醉舞娇歌。常言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这子弟行中,鸨儿爱的是钞,粉头爱的是俏。那银瓶少年,喜的是风流乖巧,皮员外几个憨钱,那里看得上。虽是勉强来坐坐,不住的往园里走,或是过夜,到了床上就推是心疼,把脸朝里睡去了;常是这等睡到半夜,就走进去不出来了。要是别家窝巢里,就好骂鸨子,打粉头,做须硬势,好使她怕。这李师师是有名花魁,养就的门面,谁敢往下看她?况这皮员外使过千金财物,偏要在人面前支架,卖弄“银瓶怎样和我抓打拿情”,就死也不肯说是嫌他的话。
沈子金见银瓶辞得太过,怕被皮员外看出,就到了后园阁子上,劝银瓶道:“你还俯就他个体面,咱好行走,弄得淡了,生起疑心、醋起来,咱倒不便。”
那银瓶是坏心的女儿,那知巢窝里拿犯孤老的手段,她蹙着眉儿道:“看他那个脸蛋子,生碜煞人;一个嘴唇不知多大,常来人脸,怪毛瞪瞪的;一口蒜气,倒着人恶心半日。随他怎么,我去睡不成!”
到了七月初八日,是皮员外生日。李师师家设了四席酒,叫一班小优儿,请的是这班帮闲子弟。叫丫头们先陪着斟了酒,到了月出时候,李师师和银瓶打扮得如素娥相似,才出来把盏入席。把大门锁了,把桌面移在堂前,另有添换的酒果。先是银瓶送了客的酒,到了皮员外的酒,他偏不送,就送师师的酒。
子金一齐插口道:“这才是两口儿,偏俺们是外客。”
师师笑道:“熟不讲礼,姑娘到房里下个私礼儿罢。”
大家笑了。那小优儿一个是筝,一个是胡琴,热热闹闹。直吃到三鼓,众客方散。
皮员外余兴未尽,指望移席到他卧房,和银瓶挨肩叠膝,倚偎着一递一口儿,亲近顽耍,“也不枉了我费了这些钞”。谁想银瓶陪完了席,只想着沈子金没得和他叙旧情,心儿闷闷不足,一直走到后园阁子,开放月窗,拿起琵琶来,唱一套《忆阮郎》_—一烛花无赖,背银红暗劈瑶钗,待玉郎回抱相偎爱,颦娥掩袖低回。月到三更一笑回,春宵一刻千金债。挽流苏,罗帏颤开,结连环,红襦袄解……听着歌,皮员外独坐灯下,觉得好没滋味。
师师拨了樱桃来伺候姑爷,皮员外问道:“姑娘那里去了?”
樱桃道:“姑娘身上不净,向后房里洗浴了才出来。”
这员外欲火烧身,淫心四溢,看见樱桃虽没甚姿色.一时兴动,把樱桃按住。那丫头不肯依,当不过皮员外粗大有力,挣不起来,不住哀痛告饶,皮员外只顾自家发泄。完事后,樱桃怕银瓶知道,又不敢说,只得抹了血迹,一溜烟走了。
原来沈子金和银瓶约下,叫她在后园等他,因此银瓶不肯出去陪皮员外,弹着琵琶通个信儿。子金伏在河崖柳树下,听那琵琶声,知道银瓶在阁儿上等他,踅到园边,有个短墙儿,跳过来。悄悄到阁子上,见银瓶还没睡哩,上得胡梯,咳嗽了一声。银瓶知道,忙把灯吹灭了。上得楼来,二人再没别话,当即抱住
却说樱桃被皮员外弄怕了,走到师师院子里,还没睡哩。
师师问道:“你姑娘在前头和姑爷吃酒哩?”
樱桃把嘴骨突着道:“没在前头,往阁子上去这一会了。她不出来,叫人家麻烦我。”
师师道:“一个大生日下,不陪他前边,却来自己睡,不惹得姑爷怪么!”
说着话,往园子里走。
到阁子边,见把门掩着,有人在上面说话哩,师师站住了脚,只听见银瓶道:“两个的事体,休教妈妈知道;若知道,你就不好进来了。你也来得勤了些。”
沈子金道:“你放心,她老人家已是先收了我的投状了。那一夜在她书房里,把她弄个死,哄得她进去了,我才来你阁子上来。她就知道也不相干。”
又夸师师床上的好风月,怎么样顽耍。师师听到此,不觉伤心大恨,心里想道:“这小厮把银瓶耍了,还要拿着我卖风情!”
就悄悄回来,叫起七八个使女,拿着大棍、门栓,藏在园里,大叫:“阁子上是谁说话?”
唬得子金穿衣往外走不迭,才待扒墙,这些女人们上去,一顿捧棍,没头没脸,打个鼻青眼肿,方放条路,越墙走了。从此吩咐家人,再不许沈子金进宅子了。
师师才上的阁子来,把银瓶大骂了一顿,还要拿鞭子来打,唬得银瓶跪在地下,不敢言语一声。师师道:“我这样抬举你一场,还背地偷汉子,拿着垫舌头儿!好不好我剥了你的衣裳,叫你和湘烟一班儿去站门子,不拘什么汉子,给我挣钱养汉?”
银瓶只是哭道:“娘教我知道了。”
师师骂到四更时候才下阁子去,使两个丫头守着银瓶睡不题。
到得天明,嚷得满院子知道,说是园里有贼,亏了知觉赶散了。皮员外虽不做声,也放在心里。从来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子金和银瓶勾搭了一年,这些粉头们也都看破了几分,因子金和师师有些连手,谁敢说他。又说银瓶把头上赤金簪子和珠子,成包给他装在荷包里,也都不平。
那一日合该有事,皮员外八月十五日又请他帮闲的弟兄吃酒,见沈子金洗手,一个红葫芦儿——金线结的,“原在银瓶抹胸前的,怎么在他腰里?”
十分疑惑。皮员外因银瓶不奉承他,也久不快,掀起了金裙子,装看荷包,轻轻地一手揪下来,只吊了根绳儿在裙带上。子金忙来夺,只是不放手。子金见皮员外疑心,就放了手,道:“哥,你明日不还我,管教拿你件好东西来准了。”
大家散了。员外回到卧房,见银瓶不在,使樱桃叫两三遍不出来,员外十分不快,着樱桃禀妈妈去。
这银瓶自从犯事以后,也不敢十分拒绝皮员外,自知自愧,出来几遭,只是勉强,全无实意。那皮员外得了红葫芦,在灯下看着银瓶道:“我一件东西,是一个人送的。”
银瓶不知道,只道是好话,问是甚东西。皮员外取出红葫芦来,道:“你的物儿怎生送了沈子金?你家拿着我装幌子,你可养汉!”
把那红葫芦照脸一摔。银瓶道:“一件东西就没有一模一样的?怎么就执着是我的!”
皮员外恼了,把抹胸扯起来道:“只不是系这个的去处,因什么没了?”
把银瓶打了两个巴掌,险些跌倒地下,拿起一根栓门小棍子,一把踩倒,打了一二十。亏了樱桃同众丫鬟拉开,银瓶哭着往后房去了。皮员外怒气冲冲,叫开大门,和小厮往家睡去了。哪里睡得着,寻思着恼了一夜:“才知道沈子金串通鸨子,着我使憨钱,他做憨客,这不是俺买酒他先醉!”
次日,请孙寡嘴来,告诉要着他上李师师家说话:“我赔着一二千银子,不得和老婆睡一夜,倒贴了别人,我当着个不要宿钱的王八。不如看个日子,抬了我家来罢,再不容见客了。如今弄得又不像婊子,又不像良家,倒不如我明明教她接客了。”
李师师见漏出马脚来,也没话说,只推道:“姑娘年幼,不知好歹,着姑爷生气。等慢慢的你京里修造起个宅子来,齐齐整整的,有些体面,人也好看。”
孙寡嘴回了皮员外。
李师师这里又请沈子金来,要他回皮员外说话。子金使性子不来。请了两次,子金有心要看银瓶,怕拉脱了,忙忙地来到客厅内坐下。只见樱桃来掀起帘子道:“姑娘有句话,叫你到二更天过来,听着我唤猫就过来。”
一言未了,湘烟出来,惊得樱桃走去。李师师请进子金去书房说话,道:“你好个人儿,小小的年纪,装疯撒漫的,一句话也藏不住,和这些孩子们胡扯瞎掰的,有一点老成气儿?俺这门户里好容易装得体面,你件件不细密,如今着人看破,怎么道理?当初说过银瓶不许过门,你讲的,有写的婚书。今日皮员外着孙寡嘴来,要使轿抬过银瓶家里住去,也要讲过口,若不拿些大大的财札,也难道就使顶轿白抬了去罢!”
好个沈子金,见李师师又动了财心,就顺口道:“这个不打紧。皮员外当初的礼物,不过是包身的光景,今日要一手两开的营生,也惜不得费。娘这里什么口气?儿子好去说。他昨日从洛阳贩了五千简青白布来,营里官兵们出不上价,还没卖哩,一时无钱,就兑过货来也罢。”
说着,李师师喜了,才问道:“这红荷包的事,他把银瓶打了几下,都是你惹的!我看你什么脸儿见他!”
说着笑了。子金道:“我们小人家好顽,那日问银瓶姐讨了这个样子,要家里照样去做,谁想他动起这个疑心来。一向不来,也就为着这个嫌疑,常常远着些,人没得说。”
师师道:“这风月机关上说道,章台路不是容易走的,偷寒送暖,全要把口儿放稳些,到处里就容得了。”
说着话,拿茶来吃了,着子金晚上来回话。子金谢了茶,走身去了。
原来光棍巧嘴,只哄得人一遭,今日皮员外吃了橄榄,晓得回味了,哪有还听沈子金的话?因师师动了财心,顺水流船,哄她个笑脸,好来走动。
子金出了门,不寻皮员外,竟到了自家屋里。心想,“如今皮员外看破了,决不肯把银瓶放在她家里;我又有这一番破绽,皮员外处也不便行走。可惜一段极好姻缘,半路里做了露水夫妻。”
又想起银瓶的情来,生死难开,两下难舍——“不如寻个机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好个妙计,只今就与银瓶算计定了。趁此机会李师师求我说话,不提防这一着,教她终日打雀儿,被老鸦嗛了眼!”
因等到黄昏,挨到二更,换到黑衣裳,踅到河边,在李师师后园墙下,伏在柳树影下。只听见樱桃在墙上露出脸来唤猫哩。
这子金听着唤猫,顺着柳树往墙上下来。墙原不高,樱桃使个杌子接着。银瓶半卸残妆,倚门而候。这一时把角门关了,樱桃原是一路的,又早已赏了她的花粉、戒指儿,买的不言语了,只落得两个人放心说话。上得阁子,把窗上雨搭儿下了,望不见灯光。银瓶倒在子金怀里,眼泪簌簌,只不敢高声啼哭。
子金也自伤情流泪。银瓶道:“如今皮家要抬过门去。我的哥哥,咱就再不得一面了。我当初原为你才许了他,既然他两人拆散了,我死也不肯嫁他!我的哥哥,今夜见你一面,辞了你,我明日一条带子就吊杀了。我的哥哥,你还来送我送儿。她这巢窠里有什么情,不知给口棺材那没有!”
说到这里,和子金二人抱头痛哭,连樱桃也在旁揩泪。
子金看着樱桃道:“我的姐姐,央及你下楼去替我听着些动静,怕那院子狗咬,我好早走。休再做了那一夜,险不打杀了。”
哄得樱桃下去了。子金道:“姐姐,你且休哭,我有个心腹话儿单来和你商量。如今咱在这里已是做不成夫妻了,你花朵的人儿,难道就死了罢?如今只有一计:这园后就是汴梁河,南船极多,我赁下一只小船来,这河里接了你去。我又没有爷娘家事,没有妻子,恋着什么?咱往南京去投奔我的姑夫——在镇江水营做把总。有了咱两口,那里挣不出饭来吃,肯在这里干死了罢!”
银瓶听说,把泪揩干,道:“哥哥,你有这个法儿,十分的好。只怕你没钱,那里去凑去?我这卧房有五个大箱,都是盛的皮家来下的金子钗儿、珠子挑凤璎珞罩面儿。皮员外的大元宝,妈妈收去了。只有他的包席的银子,封在这箱里。还有好些整匹头绸缎,不曾剪的,也还值八九百两银子。你早早安排停当。我这里度日如年,知道那厮几时来抬我?只得这二三日矣。雇下船,趁月黑头好接这东西,送衣包被褥、我的镜架铜盆等物哩。你平日打的好弹弓,把个弹子打在我这楼上来,是个信,我好安排。连樱桃多拐了去,路上好服侍。”
说完话,二人如何肯罢,就在床沿上勉强相亲,一度而别。银瓶取出金镯二副、零银一大包,交与子金,依旧过墙去了。
到了明日,子金自到汴河口赁了一只浪船,是苏州因送人的家眷坐上来的,今急要回南,只使了十五两银子,雇到扬州。
立了契,交了五两银子,说是家眷船。他把家下心爱的物件、随身被褥先下了船,吩咐艄公在船上守着。他挨到日晚,到那河边装打雀儿,照着银瓶阁子一不过数十步,一个弹子,轻轻打在楼板上。内有一条纸儿裹着,不敢多字,只写了“三更”二字。银瓶时刻在念,等信已久,把箱笼包裹停当了,见了泥弹,不胜之喜,和樱桃久已说通:“要出去从良,在这巢窠里,终来不是个常法。”
讲成一路。
等到三更夜静,子金早把船泊在园后柳荫下,哄得艄公睡下。他是熟路,进得园来。樱桃已把皮箱物件搬在墙根,使一张桌子搁得高高的,子金一一运过墙,搬上船来。搬完,樱桃搀扶着银瓶,同越过墙来,子金俱接下去了,各进了舱。那船家是个蛮子,只道是夜里才搬得家眷到了。正是顺风,一夜就走了八九十里不题。
到了天明,不见樱桃过院子来取洗面水,李师师起来得又晚,等到日午,角门还不曾开。叫了半日,没人答应,把门掇开看了看,哪里还有个人影?楼上拾得空空的,一地都是纸,连琵琶、筝都拿了去了,只撇下一个马桶、西墙根下一张桌子。
报与师师知道,吓了一个立睁。这才是强盗的东西被窃贼剜去。
即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寻,又忙报与皮员外骑马去赶,贴帖子说:“报信的五十两。”
那知他风高水路三千里,帆挂扬州几日程。
不说生气嗔了皮员外,活恼杀了李师师,后来告状打官司不题。却说这子金一路长行,过了淮安、高邮湖,顺风到扬州关上,泊下船。银瓶甚喜,见了些山水人烟,一路上鲜鱼美酒,手边不少银钱,大吃大弄,强似那汴梁风景。或是子金吹笛,银瓶吹箫,樱桃管炖茶酒,到夜来一床而寝,好不快活。正是:从来好事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知将来怎么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