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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回 武女缘深结双蝶 学官高义还宿债

  诗曰:
  金谷园中春草生,当年池馆一时平。
  何来乳燕寻华屋,似有流莺唤画楹。
  客散声歌明月下,兵残砾瓦野烟横。
  秦宫汉阙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声。
  这里暂且不说李师师并众乐籍逐出城个一事,只说这汴京城里另外两人,一个鲍指挥,一个卞千户,俱在卫里居住,和李团练、张都统、宋都监一班武官,都是一社。那鲍指挥和卞千户都是富家,二人相厚,俱年纪三十余岁,不曾有子。常说:“咱二人日后有了儿女,定要结做亲家。”
  后来两人见面谢了,真正称为亲家不题。不久,两位娘子俱各动了身子,到了十月满足,这鲍指挥先生一女,八月生,起名丹桂。隔了两月,卞千户也生一女,起名香玉。两家都生女儿,甚觉无趣。倒是旁人道:“等他两个大了,拜成姊妹,也是亲生的一般。”
  不觉过了周岁,常把两下女儿抱在一处顽耍,两家往来,不分彼此,俱叫爹娘,也是常事。
  不觉日月如梭,到了六七岁。两个女孩儿,生得画上一般,没人不爱。常常在一搭里顽耍,从怀抱里就头脸相偎,也不像是两家的。正是:双飞蝴蝶原相逐,并蒂荚蓉本自双。
  只因金寇犯边,童贯抵挡不住,只得上一本,抽选京营英勇,要这些武职官善骑射的,调往河北边关一带防守。就把这鲍指挥调在怀州,卞千户调在真定。两家各挟家眷,随营到任。临别时,只有两个小姑娘哭个不了。众人看着道:“这女孩儿非偶然,像是一路生来一般。”
  这事后面自有交待,今且不题。
  却说楚云娘白吃了一场屈官司,把家业卖尽,剩了几两银子,不消半载,也都用尽。赵二监生家要来修理宅子,不住使人催着出房,说要招客开店。那楚云娘寻思道:“那里去住?又要使钱赁房。”
  好不凄惶。看看这高楼大厦、粉洞花墙,当初丈夫在时,娇妻美妾,歌舞吹弹,好不热闹,一个宅子闹哄哄全住不开。如今一个寡妇,领着五六岁孩子,怎么住着?又到了玳瑁轩、山洞、石山子前,见那太湖石牡丹台,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满地都是破瓦,长的蓬蒿乱草半尺深,那些隔扇、圆窗,俱被人拆去烧了。前后走了一遍,放声大哭。细珠领着慧哥,掐那扫帚菜吃。慧哥只在台子草里扑蝴蝶、拿蚂蚱耍,哪知道是他的繁华旧地全易主,莺燕亭台不认人。
  云娘哭了一会。老马进来,看见云娘泪眼不干,劝道:“这乱世里,孤儿寡妇住着这个大宅子,空空的,倒不如寻个小房住着,也省了口面。俺那西巷子里,柳学官家一块闲宅子,三间堂房、一间东厨房,临街有两间小屋,一间做过道。小小的个院落,又有二间小影壁墙儿、一眼好井。也是个省祭官老俞家住着,因城里不便,回村里去了。一月是八钱银子。和郁大姐家邻墙,厨灶火炕是现成的。”
  云娘听说,道:“马妈妈,央你就去看看,和泰定去立个房状,且交二两银子定下,我看个好日子搬了去罢,这里恋着什么?也不过是两个破锅、两张破床,不消几个人就搬尽了。”
  说毕,老马泰定去了。
  少顷,泰定回来道:“是西豆腐巷里,倒是处好宅子。到了柳学官家见他,那秀才说了许多好话,只道不要房钱。讲了一会,还让了一两,只立了八两银子的契。还赏了我酒饭才来了。”
  取了日历,看是九月十三移徙安碓磨。
  到了那日,先叫了两个闲汉,挑了旧床板凳、桌杌破柜和锅盆,炊帚、碗盏等物,零星和细珠拿着,泰定背了哥儿。楚云娘还要坐顶小轿过去,体面些。赁了半日,他定要五钱银子,又雇不起。等到天黑,云娘和老马走过来了,才使泰定和屠本赤说与赵家知道。
  那日邓三家是两盒子点心、一盒子糕、一盒子蜜枣,因云娘吃斋,就没敢买肉,邓三嫂过来看了。就是郁大姐,从墙西过来道:“大娘来这里住了,强住在空宅子里。如今范招宣府一家,多搬出来住了。烧得破破的,住着也惊恐。”
  不一时,柳学官家着管家来问,送了一斗大白面、两只活鸡、一方肉送将来。云娘过意不去,赏了管家三百文铜钱,使泰定去谢了。
  云娘说道:“咱和他没甚往来,如今也还有这样好人。”
  原来以德报德,人有一善,收一善报;人有一恶,遭一恶报。当初南官吉曾周柳学官急难,因得此善缘。
  到了年残腊尽,泰定小厮因夹伤了腿,发了疮,出不得门。
  忽然天降大雪,一夜有尺余深,满城中烟火萧条。况经乱后,谁家是丰足的?云娘起来,自己拿着扫帚和细珠把雪去了。看看灶上少米无柴,慧哥没点火烤只是哭,想起那红炉暖阁、美酒羊羔,穿的是貂裘、吃的是美味,当初过着这样日子还嫌不足,今日哪讨得一口好饭来给这孩子吃吃也够了。心口念着,好不恓惶。只得拿了一件旧绢夹袄儿,使细珠到当铺去,要当一千文钱街上籴米。只当了八百钱。不一时,细珠回来,满头是雪,使个小袋盛着米,草绳拴着炭,又买四个大烧饼,放在桌子上,细珠上灶前烘衣裳去了。云娘下去烧起炭来,给慧哥烘袄,一面烤着烧饼。细珠才去下米,又没有卖水的,只得扫雪为炊。想那南官吉在时,那一年扫雪烹茶,妻妾围炉之乐,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俱落。
  从来说乍受荣华乍受贫,先贫后富好过,先富后贫难过了。
  云娘看着慧哥吃那冷烧饼,熬了些稀汤没油的两根白菜,吃了一碗就放下了。把自家的命一想,说:“我终日听讲佛法,说那繁华是假的,要穷苦修行,才得成道。今日这一点苦受不得,还是凡心不退,该有此磨折。这样乱世,守着这孩子,吃碗粗饭也就够了。”
  只这一念,回过心来,去佛前上了香,拿着岑姑子送的那串数珠,坐着念佛。自家劝自家,也就不恼了。
  从来绝处逢生,云娘是个好人,自有活路。那雪下了二日,柴米将尽,再哪里去安排?只见一个人,在二门口里探头探脑,泰定认得是柳学官家书童,问道:“来做什么?”
  那人没言语去了。过了一会,就将一担炭、一瓶酒、两盘挂面、一斗小米——知楚娘娘吃斋,说道:“多拜上楚大娘,这是俺大妈妈送的,念你老人家大雪里没火向。还有一件事,等天晴自己来看,有话说。”
  云娘见雪天送炭,满心感激,着泰定收下。又没个钱赏他,道:“细珠,你把酒倒了一瓶烫起来。和泰定吃了去罢,家里又没人吃的酒。”
  那人不住下,跑的去了。云娘道:“他爹在日,人来人往,好酒好肉,不知养了多少人,没见个探头问声的。没想到现在倒走出个柳学官来!”
  到了天晴,柳学官夫人一乘小轿过来,领着个丫头,掇着个皮匣锁着。先进去说了,云娘忙出来迎接。柳学官夫人,有六十四五年纪,和云娘拜了,炕上坐下,说:“这些时,没过来看看,通不得闲。”
  讲了话,就叫取皮匣来,袖里拿出汗巾,一把小钥匙开了,取出五封银子,是五十两,放在炕上。云娘全不知道,问:“这银子是那里的?”
  柳学官夫人才说:“这是那年上山东去做学官,没有盘缠,借的南宫大爷的。今五六年,常常记挂着。穷教官凑不成块,他爷知道了,昨日从官上寄将来,着我自家亲交给大娘。还该添上利钱才是。难道受过的情,就敢昧了这宗账罢?何苦做来生债,变驴马还人?”
  说着话,斟上姜茶吃了。云娘只要收一半,柳老夫人那里肯。云娘没奈何,只得谢了又谢,送出门上轿去了。
  柳学官一个穷教官,南官吉死了六年,不肯昧孤儿的债,后来他公子柳体仁中了甲榜,子孙三世荣贵,总因不昧良心,恤孤怜寡,天地鬼神,岂有不记录他善功的?
  但不知云娘同慧哥将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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