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世情薄处亦堪伤,转眼秋风细细凉。
义犬守家终恋主,饥鹰攫肉必先扬。
从来清白无遗祸,自古贪争有厚亡。
试看群鸱环腐鼠,可怜寸脔来能尝。
话说楚云娘被巫仁诬以奸情,和泰定送在牢里,因使人和云娘说,要一千两银子才放她,若不送银,便要害她性命。哪知云娘手内一文钱也没有,经过大乱,止剩破宅一处,哪里去凑?
那日细珠扶云娘拶打了送监,忙忙回去。楚大妗子,老马怕连累着,一溜烟都躲了。只撇下细珠和五岁慧哥,在那一座破宅子里,四顾无亲,斗米文钱从哪里来?又想着云娘、泰定在牢里已一日了,又没送碗饭进去看看,只得手拖着慧哥,提着米汤,战兢兢地往县门前来。那慧哥唬得乱哭,细珠两泪悲啼,不敢进去。衙门里也有好人,认得她的,道:“这是场屈官司,我领你进去,看看你主子去。”
到了牢门首,传与云娘。在那送饭的门口,细珠看见云娘大哭,云娘望着慧哥大哭,多少旁人落泪。也有说“这大娘子,原是好人,除破了家,还遭官司”的。也有说“南宫吉伤了天理,这是当初奸人妻子,今日也害自己妻子;当初坑人的财物,今日也要坑自家的财物。天理循环,一还一报”。
云娘哭了一会,因向细珠道:“我已是死的人了,那里有个银子救命?撇下这个孩子,在你罢了。也是他爹伤了天理,不留这几两银子,怎么惹出祸来?从今以后,随你那里去讨得些米,送饭给泰定吃,我一日吃不得两碗饭,不消来管我了。如今只落了一处破宅子和个庄子,留着也不用,你去寻邓三叔,央他寻主卖去。他还是个好人。”
说着,哭进去了。仓里的女人们都来劝云娘道:“你还有这个儿子,哭出病来,谁来疼你?”
又指着细珠道,“你不消送饭来了,俺这里就没有两碗饭她吃?”
云娘进去了。细珠把饭送到牢里,给泰定吃了。传出来,着她去寻南宫吉的朋友屠本赤、戚小奇,与一班旧伙计,或者想那旧情,寻法救他。这细珠离了监口,搀着慧哥,走一会,抱一会,上狮子东街屠本赤家来。
却说屠本赤,名字叫做屠心,一向在南宫吉家做朋友,大获财利,酒食是不消说的。近因南宫死了,没有营运,遂又投在新发财主赵二官人家来。先说他娶了乔倩女,又把南宫吉家一班伙计,都说与赵二官家做盐。那赵二官时常叫屠本赤往来,或是保债贩盐,俱有些利息。照样的油嘴蜜舌奉承,不在话下。
因闻知这云娘的官司,又要劝赵二官娶云娘为妾,说:“他手里的东西,不计其数,还没动一点哩!”
喜得那赵二官人内心灌了蜜似的。但他是秀才纳的监生,略知礼法,心虽喜口里却辞道:“南宫吉在日,也都相识,岂有娶他夫人为妾之理!”
这事便搁在一边。
那日,屠本赤正好在家,忽见细珠领进孩子去,装着不认识的样子,道:“你是谁家的?”
细珠眼里含着泪道:“二叔,你难道就不认得我了?我是南宫老爹家细珠,从小服侍你老人家不知吃了多少东西哩。”
看着屠本赤,就磕下头去哭了。本赤又故意地把眼擦了一擦,道:“这几年没见,我就不认你了。”
看了看慧哥,上穿一个蓝棉布小袄,下穿棉布破裤,也没有袜,赤脚穿着破鞋,饿得肌黄面瘦,几日不曾洗脸,竟是贫儿模样。屠本赤情知是南宫的孤子,故意问道:“这孩子是你的?你几时有了丈夫来?”
细珠道:“这是俺大娘生的哥儿。”
本赤才点了点头道:“你来有什么话说?莫非你大娘守不得寡,被人家欺负?孩子又小,依着我,有这些家事,早寻个人家,还不受小人之气。”
细珠道:“二叔,你不知道如今俺家遭的横祸,现今俺娘和泰定都在牢里。”
把前后事情和巫仁要银子的事,说了一遍。“俺娘着我来和你老人家说,千万看俺爹的面上,把两处的宅子庄子,不论多少价钱,只救得娘和泰定出来,还买礼来谢你。”
本赤寻思一会道:“等我慢慢寻主。”
只在门前和细珠说话,也不让进屋里去。慧哥有半日没吃饭,哭着要烧饼吃。本赤把袖子一抖,道:“我就没带着一个钱。你且回去,等我寻了主子叫你去罢。”
说着,就关了门,扬长进去了。
这细珠背着慧哥,往戚小奇家去。分明在屋里,看见细珠,只推不在家。其余众伙计,都不知搬到那里去了。细珠从没出门,哪里去找?因慧哥要吃饭,只得背着寻路回家。走到大街转弯小巷口,忽然撞着一个骑驴戴眼纱的妇人,齐齐整整,望着细珠,笑嘻嘻地下驴来,道:“珠姐,你那里去?怎么这个模样?我远远看见,险不待过去了。”
把细珠让过来拜了,又问道:“背的是慧哥?”
这细珠才认得是勾栏里的陈宝姐。当初南宫吉在时,那一遭酒席上不是他们来玩耍?陈宝儿又问道:“大娘好么?”
细珠便从头说了一遍。陈宝儿听了,不住地擦泪,道:“大娘好个人儿,怎么遭这样事!”
说着话,慧哥又哭要饭吃。这陈宝儿倒有人心,忙把头上银钗儿拔下一枝,递与细珠道:“你拿去换些钱来,给哥儿买碗面吃罢。”
掉了两眼泪,上驴去了。可怜,可怜!
正是: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多情故旧烟花女,愧杀辜恩负义徒。按下云娘在监不题。却说这巫仁逼拷云娘要金子,风声大了,城里城外俱张扬出去:“是几千金子,他得了贼赃,不报上司,如今还把他家大娘子拿在监里,要一千两哩。”
因这巫仁原是他家伙计,人心俱各不平。
这武城县学生员有个柳学官,儿子叫做柳懋义,是个好秀才,为人义气。南宫吉在日,曾借银五十两与柳学官上任去济南做训导,全不要利钱。以此时常念南宫吉之德,至今未还此债。又因巫仁钻营代捕署着县印,待朋友十分放肆,就约了原在南宫吉家做先生的庄素斋,着他具一个公呈,不日谈推官查盘下学行香,邀阖学公讲。
公呈写完,直等到四月中,山东新按院出京,行文各处推官查盘。因乱后地方多事,凡系盗贼,申提亲审。那东昌府推官,江西人,拔贡出身,姓谈名采,是个极负气性的。发牌到武城县。过了临清,这巫仁骑马接到交界,跟着进城。次日行香,才盘仓库查城。只见到了文庙前,这些生员有二百余人,排班打躬。行香已毕,上堂讲书,各领了赏纸。这些生员一齐跪下,说有公呈为地方大事。谈推官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满了巫仁的恶行。
谈推官见状,当即将巫仁锁了,将印封库,叫学官看守城池,待申过按院,另差官署印。原来,谈推官见许多赃物,巫仁见事情坏了,只得封了一百两银,一锭金子,使长随通了信,悄悄送了进去。只见禀单上写着:“白米一百石、黄米十石”,谈推官吃了一惊。传进一个大匣子来,灯下取出一看,赤艳艳的黄金一锭,约有十两,又有两个五十两的大元宝,不觉喜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想道:“这厮可恶!既有这三百两金子,如何只送一锭与我?难道你分这点水头给我吃了,你倒吃整分,我就是这样贱卖了法罢!”
心下不愤。
到天明,掩了门,谈推官传巫典史进后堂去.回避了衙役,道:“你只把这三百两金子交出来,我再不究你别物,随你报多少赃,我还与你做主。”
这巫仁只是磕头说:“原只这一锭金子,小的怎么敢隐瞒!”
谈推官大怒,就升堂叫拿大板来,重责了二十板,即时送监,和泰定、李小溪一处监侯。
全福妻见巫仁得了赃,又不究他丈夫的人命,去领包袱又不给他,因此补递了一张劫财杀命的状,连巫仁都告在里头,把赃物开得和公呈一般。谈推官见了,又使长随来问巫仁要金子。
他百口不吐。长随回了,谈推官大恼,怕武城县无官,误了县事,只得将原状,一封筒申报按院去讫。
那按院见许多赃物,未免动了个隔壁闻香口舔蜜之意,也就要一口全吞,不许零抽半点。当即批了两行字:仰谈推官严审,并原赃解报。又差两个心腹承差,上东昌府守提,又发一个牌票,仰东昌道查府佐等官有才干者,署武城县。樱票到了东昌,有一个汪通判,极是贪婪的,就使了三百两人情,求本道批他署印。本道即行文,仰汪通判上武城署印,和谈推官一起提李小溪、全福妻、巫仁一千人犯来审不题。
却说这巫仁,自己昧了三锭金子,怕审出来有罪,秘通禁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连夜在木匣床上使点手段。可怜一个李小溪,好好光棍,断送一条性命,并不曾动那金子分毫。正值汪通判到任,禁子递了李小溪死呈,说是棒疮重,死在木匣上。
汪通判大怒,说:“这事已申报按院,立等解审,今先死了活口,这赃证不对怎了?”
把禁子打了三十寄监,申报谈推官让他定夺。
却说李小溪的儿子李大汉,自从小河口杀了全福,不敢回家,与李小溪商议,上东昌府里破落户开赌场的王小一家躲着。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给他一锭金子带在腰里。从来鬼神弄人,翻巧成拙。那李大汉是个光棍,久在钱场赌博,岂肯拿出金子来赌?只因在王小一家住了半个月,先赢了四五十串钱,后忽输了,着了急,又一时酒醉,就拿出一锭赤金,重十两。当即惊倒了那些赌钱捣子,齐来凑起注子,大家要赢他那金子。没想这次却被李大汉赢了。一个老光棍叫做皮笊篱,他没有钱,要在里头出空注、记赊票,众人不依,把他推出去。他一急之下,即时报了捕衙,将李大汉捉去。
早先武城县因李小溪事发,就来关提李大汉,现在见人捕捉,便要提回武城。这里哪里肯放,也要得些油水。两下扯皮,最后只得先发谈推官提去面审。李大汉不招,夹了一夹,敲了一百二十才招了。问金子原数,只道:“小的老子李小溪知道,怕小的年小,漏泄了事,实不知数目。”
就寄了东昌府监。
那日,汪通判将李小溪死了一事申报谈采,谈推官闻说大惊。没有活口,赃证不明,怎么报上?想来想去,只有严审。次日一千人犯都到了,先把全福妻子叫上去,问得明白;次叫李小溪老婆上去,问金子的实数,又是一拶一百敲,老婆才说了,“实数是三百两”;又叫李大汉上去。李大汉得知老爹已死,恨巫仁不已,便一口咬住:“原有三百两金子,是三十锭,俱一齐交与巫仁,连皮匣拿到后堂去了。”
随巫仁怎么分辩也辩不清。又叫同时捕役面对,俱推在巫仁身上,说:“皮箱锁着,巫仁连箱子、包袱俱带人后堂,并不曾寄库。”
可怜这巫仁,又是一夹、三十大板,打人大牢不题。
且说起解李小溪一干正犯去了,原没有楚云娘、泰定名字,自然该保出的。那汪通判原为这一件贼赃谋来署印,如今按院批谈推官亲审,全不经手,先折了这三百两本钱,心下甚是不甘,便依旧要追查这不报盗的情由。邓三、楚二舅投了保状,不准。云娘慌了,使细珠往屠本赤家,连催三次卖房子。屠本苏推说道:“这乱后宅产不值钱,几间破屋,还不值百十两银子,谁家肯买?”
却又向赵二官人说,“这宅子前厅后楼,并花园书房,费有半万银子修的,哪件不是我手里过的?如今十个钱卖一个钱,少也得五百两银子,还不够盖那座大厅哩。刘皇亲家庄子,是我一算盘兑的一千八百两银子立的文书。咱如今压着她卖,连庄宅给她三百两银子罢。人在难中,哪里不是积福处。”
说着,赵二官肯了,共出了七百两。本赤背着邓三和众人,使细珠对云娘说:赵家只出三百银子,给你打点官司,完了官司.剩多少尽着送过来。”
这里屠本赤又去寻了庄素斋来,要他列一个公呈,他去约些百姓跪门,保出云娘来。
庄素斋哪知屠本赤只想借学校的体面,要骗那卖宅子的银子?遂约了柳学官的大公子和些秀才们十数个人,次日上堂一讲,说:“这南宫提刑妻楚氏,原也受封过的。巫仁诈他的银子,要拿讹头,送到牢里,因此诸生才递了公呈。蒙刑尊准放,又没人告他,上司票又没有名字,望公祖父母释放。如不肯,只得上府去见刑尊。”
汪通判难了半日,道:“她是失主,倘日后上司要人,却怎么处?”
众秀才道:“生员等保她在外听候就是了。”
那屠本赤顺水推船,约了一班旧伙计,跪在门外。汪通判无可奈何,只得准了保,即时开监门,放出云娘和泰定来。
云娘只道是屠本赤使的银子,谁知是汪通判畏惧学校公论,白白放了。到次日,屠本赤拿着五十两银子给云娘,说是讲定三百两银子,使了二百五十两送汪通判,才得出来。云娘就叫屠本赤代笔写了卖契,才收了银子,感激不尽,又使泰定称十两银子谢他。屠本苏装模作样,只是不受,道:“俺就尽个情,也是该的,受过大官人的恩还少哩?”
云娘执意要给,才接了,说着掉下泪来。云娘也掉泪,说是他不忘旧。哪知屠本赤于中取利,先扣起三百两,让赵二官家下众入落了五十,两头没处招对,赵二官人也不知道。这是光棍昧心,其巧如此。后来本赤饿死道傍,并无子女,天报在后不题。
且说按院见提不上金子来,三四日来催提一遍。原赃皮箱、包袱一一解到,只不见金子。提上承差,每人十五板,打个将死,又下来催。只得把李大汉并老婆俱用非刑。或是竹签钉指、碎瓷夹腿,一面拶夹着,只是说巫仁收去了。又把巫仁用非刑夹打,才招出三锭金子在武城县。一面提了金子,并巫仁妻女,一齐吊拷几番,逼拷几死,再没口词。不消数日,巫仁先死在监中,李大汉也死了,只存李小溪老婆是个活口,同全福妻解上。五锭金子、一百两银子,谈采没敢留下一分。按院到底不信,把谈推官参为贪赃,革职提问,汪通判也降了。可怜这一股无义之财,倾了四条性命,坏了两个刑官。按院虽得此财,不过一年,金兵大人,宦囊一卷而去。总是:虚花照眼,何曾沾得分毫?热水消冰,到底全无着落。
未知云娘子母后来作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