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碧云飞处隔蓬莱,香径烟消种绿苔。
梦里关山何日到,书中鸿雁几时来。
团香和就相思泪,碾玉雕成百艳胎。
莫向人间枉惆怅,刘郎岂合老天台。
话说李师师受过了繁华富贵,该有此灾祸,以准折她淫奢享过之福。一霎时雨卷风披,飘流而尽,只有一座师师府,盖的秦楼楚馆、曲榭回廊、楼阁亭台、花园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公所。作了五千官价,没人肯买,俱嫌是娼优炯花之地,良家子女不便居住。因此闲了年余,无一人来问。有一个大相国寺月光和尚,要花众檀越钱粮,情愿出二千金,来改成准提禅院,大开丛林,悬起钟板来,招十方贤圣,安禅讲法。
月光和尚投在提督府标下,请了刘豫的令旨,不日纳官价,就要兴工造像,开堂留众。
不料这法华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将军粘罕府里,时常进宅和太太们宣卷唱佛曲儿,因此结了一会,连这干离不府里乔倩女、乔菊姐、宋秀姐俱在会中。每位出五钱银子,雕准提菩萨,俱随着吃准提斋。每日送茶油米面,常常过法华庵去随喜。这些金营太太们,坐轿的、骑马的,一个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议要另盖大殿,起造禅房,接引十万。一时就没有这个落地。
后来听得李师师宅子入了官,因是汴河西,与这些行院勾栏相近,不是修行的住处,也没想起来。因听得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银子,投齐乇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们尼僧如何住不得?”
因此交通了众位太太,说与兀术四太子宫里娘娘得知,说:“这李师师宅子是宋朝徽宗游幸之地,原该入在乇府。因何齐王就卖了二千金与僧人建寺?这西河一带,都是娼妓乐户,男僧也不便往来,倒是尼僧住在此地还方便些。就做王爷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诵经,护国安民,延寿生子,可以长久的。”
那娘娘一闻此信,因兀术还没生世子,即时传了福清师徒三人进宫来,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观音,与王爷求子的话。
进了宫,娘娘一高兴,说要造于佛阁、檀香送子观音,先舍三千银子,助她兴工。就这样,原本是和尚的寺,现在成了尼姑的寺。
从来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人逢时势,自然那些帮衬的人不呼而至。就有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观,凡系尼姑女道,都一齐来拜福清,口口称师太、老太。
哪消三五日,又有京里京外大家檀越、远村野寺的斋公婆婆们,拖男领女,担米挑柴的,又有那寺庙的社头,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凑拢将来。轿马车辆,挨挤不开,
那些善人们都来帮着。启过王爷,说汴京北门里,有一座护国光明寺,凶遭了靖康大乱,金兵进城,烧得精光,把匕间大殿烧了,喜得是三尊大铜佛不曾烧化,至今用芦席搭盖,已经十年,没有钱粮修造。敕着开封府动人侠抬来,安在后面五间画楼底下。
那消几日,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众上了几千人,把这三尊佛如风行之速,往这汴河西来了。路旁看的人都手执信香,念佛之声如海潮雷动。迎佛安在画楼中间,挂起旌旖宝顶,蜡烛香花烧在炉内,都是沉檀,香炯馥郁,木鱼铜磬音声不断。恰也铜佛灵应,就成了一个大禅林。凶此把汴梁、河南一千里内,行善参禅的大家妇女,都来进香,沿路车马不绝。
四太子又禀明金主,金主赐了一个匾额,金字朱牌,日“敕赐护国大觉禅林”。从此,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月米香油,各处供送的,如运粮相似。这福清留了各庵上人习学经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余众,在殿上诵经拜忏,二六时念功课不绝,又立起丛林的清规来,照依大相国寺的执事,也有知客、典座、库头、斋头之类,约三十余人,分任其事,把一个卧柳眠花魔女地,变做了谈空说法梵王天。
这里大觉寺兴隆佛事不题。后因天坛道官并阖学生员争这块地,上司决断不开,上了一个本。说这房屋宽大,与行院勾栏相近,单给尼姑盖寺,恐久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后半花园,应分割一半,作儒释道三教讲堂。王爷准了,才息了三家争讼。
那道官见自己不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来照管。这开封府秀才吴蹈礼、卜守分两个无耻生员,借此为名,也就贴了公贴,每人三钱,倒得了三四百两分赀,不日盖起三间大殿。原是释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园中台榭池塘和那两间妆阁——当日银瓶做卧房的,改作书房。一边是烟花曲巷狭斜,一边是佛阁比丘天女。
这些风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浮浪子弟,也不讲禅,也不讲道,每日在三教堂饮酒赋诗,倒讲了个“色”字,好不快活所在。
题日“三空书院”,无非说三教俱空之意。
却说这有个雨花女寺中一位胡姑姑,年纪六十余岁,名号“百花官主”,自成一教。头上僧帽,两耳金环,头挂一百八颗人骨的珠,身穿锦戒衣,手摇铜鼓儿,口念经咒,从着三二十女人,吃的是牛肉大荤。有一种法术:凡遇毒蛇恶兽、邪鬼魇魅,请到了百花姑娘娘,摇着铜鼓,不知口里念些什么经咒,把那毒虫伏住,全不敢动,妖魅也消了。因此法术,人人畏敬,奉他如神,也有投拜门下做徒弟的。听得说这尼姑福清,在四大王宫里,娘娘舍了师师府做香火院,她就起了一个贪念,要来夺此地。
那日,百花姑姑坐着大轿,簇拥着一群女僧,进了大觉禅林。
早有知客报与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进禅堂。看那百花姑到了大殿上,也不参佛,只将手里铜铃一摇,捏了个印诀,弹了三下,走去禅堂讲座上坐下。这些众女僧都来问讯,磕下头去,她稳坐不动。福清捧上松仁果茶来,就是素果点心、香蕈面筋、粉汤蒸饭。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铺下一路红毡,和这些妇人一带而坐,方才用点心。吃毕,坐着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见随的女僧传百花姑的言语,说要收福清做个徒弟,方才起身。
这福清见百花姑人人敬重,必然有些道行,闻知要收自己做徒弟,欢喜不尽,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铺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问讯,倒身三拜。这姑姑取了一串西洋琥珀数珠来,挂在福清项下,起来上轿去了。这福清结拜师父,指望传他些西方佛法,哪知道百花姑要她拜了徒弟,是为了好占这大觉寺,行她的邪教,今日这西洋数珠,做了福清的媒礼,从今再不敢推辞了。可怜一个道场,惹出一伙邪魔。有分教:白莲池畔,又添上几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