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林中百舌声仍乱,洞里新桃花又疏。
芳草归期今尚尔,美人颜色近何如。
夏侯得似应传业,詹尹无心为卜居。
最是深山鸿雁少,一春犹阻上林书。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朝廷搜刮,已是家业罄尽;金兵来了,俱用非刑吊拷,这些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被掳了去,吊下一个空身,人人求乞度命,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贾八,从那一日封门搜刮,把家内金银尽行人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方指挥家外边客位暂住。谁知一日乱一日,金兵不退,攻破东京,立了帝,竟成了金人天下了。
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戚、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方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贾八的妻妾,原是有姿色的,掳个罄尽,只落得金哥没眼的瞎子和生他的那丑婢。
先还在故旧亲戚人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这贾八就气成青盲雀瞽,有双目而无珠,对面看着似人,其实不见,只赖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胸前长出两片黑肉,如虫钻蛆咬相似,痒起来必要拳打砖捶才快活。一日,到了夜间又做一梦,还是送金砖那人。贾八依旧贪心,把砖不放,父子抱砖顽耍。醒来时,只见一块大砖在席旁。恰巧怪疮正痒,两只手擎起砖来痛打,方才快活。
这贾八饿到三日,全没一人收留,只得牵着狗各家求食,老婆抱着失目的金哥,紧紧相随。初时只说往熟识人家要碗饭吃,难道就是乞丐?后来每日如此,见这些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样,无可奈何,也就随缘度日,连呼老爹奶奶不绝,把一长绳使狗引路。这狗也有灵性,到了人家门首,站住不去,等接了些饭,又走一家。一时肉痒难熬,就举梦里得的那块砖捶打。
那街上的人,也有笑的,也有叹的。叹的道:“这等一家米烂陈仓、财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为生,无有立锥之地。”
那笑的道:“贾八这个光棍,钱眼里翻身,终日钻衙门、拿讹头,倚官害民,纵贼窝盗,今日天不杀他,父子双瞎,使他活受,给人现眼。”
过了年余,那贾八是受用过的人,哪受得饥寒?到了那十二月,数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窑门阻住。那一时,东京抢掠一空,谁家肯舍?可怜贾八几日街上打砖,并无人睬,吃了一口冷汤回来,死在路旁,连席也没的卷,自然葬于乌鸦黄犬腹中。
落下金哥,人只叫他做小贾花子,渐渐长大起来。不消说是子承父业,母子同狗三口,昼走长街,夜宿古庙,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园。常言说:“三年讨饭,不肯做官。”
想其中定有个乐处。
到了南宋登极,金人讲和北去,东京渐渐平息,这些花子们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了山东临清,住了半年,游到武城县地方。进得南门来,不往别处去,那狗只往当日提刑千户南官吉住宅里领进。在那大门首,高叫一声:“老爷奶奶,讨碗饭吃。”
也是天合有缘,原来泰定找云娘、慧哥不见,兵退之后,又回县来。那时城内人家没了一大半,赵二官人全家掳去,这是无主的空宅。也是鸟恋旧巢,泰定又住在旧宅门房内安身。
猛见一个狗儿领着个贫婆,拖个小瞎子进来,抱着一块砖讨饭,心里好酸,想起云娘、慧哥不见,眼中泪落如雨。便说:“小花子,休打砖罢。我也是才回来的,没有家小,有几个冷烧饼,你吃去罢。”
说着,拿出来递与小花子与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摆尾摇头,只在泰定身边打滚不去,好似见他旧主一般。天色晚了,没处去宿,要在这大门檐下,讨把草过一夜。
泰定只得依他。那时十月天气,还不甚冷,泰定把炕上草抱了一把,与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题。
泰定云娘和慧哥,他俩身边一文也无,想是和这穷婆一样吧!又想起妻子细珠,哪得个信来?不觉眼泪不干,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灵不散,泰定忠义所感,只见南官吉进来,项戴长枷,身围铁索,说道:“泰定,你还认得我么?”
泰定道:“我如何不认得爹?”
南宫吉道:“我因阳世间贪淫罪大,阎王把我二目摘去,罚我乞食十年。今日门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当时撺哄我娶五娘子的李婆。你今不忘旧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东京给孤寺找寻。”
说毕,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堂房门槛下还有些东西,你此时动不得,日后留你用罢。”
说毕,把泰定推一跌,惊醒却是一梦,听听正打四更,一夜悲酸。,
到了天明,泰定起来,看看小瞎子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去了。想起夜间所梦,甚是疑惑。心道:“我且把梦里说的银子去看看,如果银子有,就件件真。”
泰定寻了一把铲子,把门关上,走到后堂屋门槛下边,只见一块青石光滑滑的,哪得有银子?看了旁边两块方砖,一似新安的,把砖用铲子掘起,取了一块,那块也随手揭起。有黄土半尺余深,下有一个小醋坛盛满,却有五百之数。
泰定大惊,才知:梦里相逢别故主,天边有信觅离人。这泰定原是好人,想起梦里言语,说此时不可动。好个泰定,再三踌躇思忖,依旧把原土掩上,仍旧把方砖扣紧,一个门槛往来之地,谁知有宝?那泰定一面打探云娘信息,要上东京找寻不题。
却说李师师自从搜括倡优,奉旨出城,恰好躲过了东京大劫,珠宝玉银重器,和那绫锦上色衣妆,不曾失落一点。她又曾与帅将郭药师往来,如今郭药师降金兵,打头阵,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标下将官来安抚她,不许金人轻入她家。以此,在乐户里还是头一家。后来在城外第一条胡同里,临河盖造起一路新房,比旧宅还齐整。因没有道君,越发大开巢窝,不作那官腔了。
此时方家女儿春姐年已二八,方指挥夫妇乱后俱死了,春姐算是无依无靠了。因春姐假赐过银瓶,遂认做真,改名为银瓶。李师师日日教她拨阮调筝、清歌妙舞,把个银瓶娇养得真如花解语、比玉生香。她自认是内苑体统,不肯轻见一人,只好看花起早,爱月眠迟,在那小楼窗上,时露出半面来,看那章台走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李师师单单等一个肯撒钱,喜飘风,金十万银十万的,才把他采花。那银瓶心里,又想一个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岁的状元来,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了李师师家还有十数个粉头,打起各样刑法来好不狠,银瓶不由想道:“如今这样敬奉着我,只为留我挣钱,将来若有一事不遂他心,也是一样。”
这女子真真聪明绝代,那里不想到。
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节,各处秋千树起。银瓶春思恹恹,又愁又困,懒对妆台,旁有侍女樱桃,取过阮来拨着,唱一套新习的吴侬小曲,唱了一首又一首,总不过是:恨锁着满庭花闲,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佳期误,一霎时眼中人去,镜里鸾孤。
银瓶一面唱着,一面眼中掉下泪来。想起那日秋千上得遇见圣驾,也非偶然,后来遇着兵火连连,姻缘好似一场春梦,不由又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到贾家,多少妇女顽耍,如今孤零零一个亲人也不在眼前。”
更觉心酸不已。真个是“怎生有听娇莺情绪,谁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壶,三春别恨调琴语。一片年光揽镜虚,销魂处,多则是乌啼夜冷,梦破香馀。”
按下银瓶悲怨伤春独坐不题,却说洛阳有一富家员外,姓皮,排行第四,在徽宗朝纳粟做到金吾卫千户之职。他家私万贯,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门下做干儿子,又和高管家认了亲,才做了这个官。为人虽有些浮财,悭吝贪鄙,寻常一个钱不肯使,却有一桩毛病,单好嫖婊子,不甚择好歹。家下娶了两三个院里人,也花费几千银子。他生得一脸赤麻,大鼻凹额,一部络腮黄须,五短身材,丰颔大肚,倒是富态相,只言语粗俗,一身厌气。
那皮四员外因这李师师家在城外一条胡同大开巢窝,不比以前借着官家名色拿腔,他和这一般人常去闲串。那李师师家有十数丫头,也会品竹弹丝、拆牌识字。有个侍女湘烟,有些姿色,皮员外嫖了几夜,不见出奇。他闻得李妈家有个银瓶姐,是选了进上的,不出来见客,李师师养如爱女,这皮员外也就有个扳高之意。
徽宗北狩,李师师故意要捏怪妆袄,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说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俨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称“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一切人来,有侍儿陪伴,好不贵重。又养着两个穷内官,时常在门首立着,一似和官禁一般。又常见人啼哭,说是道君托梦,乔张乔致的扯天大架子。
皮员外是个大家,有了这个色心,就写了通家晚弟帖子来拜。帖子送进去了,皮员外便在客厅上先坐下,侍儿湘烟陪着吃茶。这时,只见揭起帘子,一阵异香袭人,一个女子遮着脸,往花园里去了。但见:婉若游龙,轻如飞燕。淡扫蛾眉,却嫌脂粉污颜色;松笼蝉鬓,天然风致胜铅华。裙拖湘水,织就一枝梅;髻挽巫云,斜簪三寸玉。对客欲回遮舞袖,见人惊走露莲钩。正是银瓶!
原来有座花园在后河岸边,须从客厅前过。银瓶住着一间小阁子,在花园侧,每日晚去园内小亭上,或是弹琴看书,和樱桃侍女斗骨牌顽耍。这日,李妈妈叫她采茉莉花儿晚妆,不知有客,回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着脸,笑嘻嘻过去了。险不把皮员外惊开五叶连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问湘烟:“过去的是谁?”
湘烟笑道:“皮大爷你猜猜?这就是你算计的那人儿!只怕你福小,消受不起。”
皮员外知是银瓶,呆了半晌,问道:“烟姐,她今年十几了?”
湘烟道:“今年十六岁,长得苗条,就是十八九的。”
又夸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皮员外和湘烟说:“我梳栊他罢。”
烟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两银子下财礼,还怕不肯。你说梳栊她,这又是巢窝里讲包月的话了,少也得三五百银子,还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说,你另央人吧。”
又道:“俺太太常赞沈子金会吹的好箫,你着他来说过,俺再替你帮衬。”
喜得皮员外点点头,大踏步去了。
不知将来银瓶和皮员外姻缘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癞虾蟆空想天鹅肉;云雨台畔,野鸳鸯别续塞鸿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