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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回 皮员外使憨钱买臭厌 沈子金涂假血庆新红

  吕洞宾《沁园春》词一首:
  火宅牵缠,夜去明来,早晚无休。
  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来由。
  人世风灯,草头珠露,几见伤心眼泪流。
  不坚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
  休休、闻早回头,把往日风流一笔勾。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头来,不论贫富,着甚干忙日夜忧。劝少年:把家园弃了,海上来游。
  且说沈子金因来替皮员外提亲送礼,和李师师勾搭上了,月夜又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二人誓结同心,无人知觉,依旧宿在书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复皮员外的话。
  到了他家,还不曾起来,在前厅坐着。家人进去说知,皮员外忙披衣而出,道:“你来的恁早,是在巢窝里婊子家宿来?”
  子金摇头道:“我如今还干这营生,也不是人了。来替你报喜信儿。你先说,把什么谢我?”
  皮员外笑道:“那事有几分了?等我去梳洗了来。”
  一面吩咐小厮:“安排早饮,和沈大爷吃。”
  说着进去了。待不多时,皮员外打扮新服,摇摆出来,与子金作揖谢了。小厮们排下八仙桌。
  酒过数巡,就问起师师家送礼去的事来,子金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
  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皮员外一饮而尽。子金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姻缘辐辏,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弟、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师师起先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不过,依她说的,也有理。她说她如今三十多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她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养老的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什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日后老了,这几个丫头都嫁了,她就随着银瓶过日子!她因皇上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她是嫁不得的人了,人也不敢娶她。这银瓶也是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官,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凡常梳栊人家个粉头。再说,她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竹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省,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她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三五万银子。送的财礼,将来还是她的,只好替她收收,叫人好看罢了。”
  说到此处,子金不言了,使眼看着皮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得了,只把眼儿瞪着,半晌道:“她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
  子金把嘴咂了两咂道:“依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这李妈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也要总寻一个好主儿,就要妥上妥下全全地交付给这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她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除了哥,哪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她的拳头打她的眼,虽把银子晃晃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忠诚,比不得串窠巢的浪荡子弟,她就喜得极了,看着弟眼里酸酸地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当初朝廷在日,还有些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女成了亲,我也就全家要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活。’只这几句,就是她实心了。她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你再自己酌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
  说着跳起。这皮员外着实打他一下,子金故意地跑。
  饭罢,茶漱了口。
  这皮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地在厅上来回乱走。子金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她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她笑咱不是行家了。”
  说着,皮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好一会,皮员外停下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
  子金道:“哥嫖了一世,还等人说?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只估估她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倒不如就推这件事,早早辞了罢。”
  员外摇了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
  子金故意要去,下台坡来,皮员外又拉回,把子金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她口气,实指望多少?”
  子金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她?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咱就费了些,我还寻出个法来,叫她倒贴出来不难。”
  皮员外忙问道:“怎么倒贴出来?”
  子金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她定然不肯,你就依着她说,放在她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她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侍你的?你这些饮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她应管侍候,就弟们到了,也少不得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她家里古董玩器,你哪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枉是个积年。若是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她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鸨子,随着我手转。她连身子都属了我,什么一千两、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
  几句话说得皮员外眉欢眼笑,怪肉麻起来,道:“你说得中听,只怕没有这样造化。”
  子金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白地得人家三五万家私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
  子金见皮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妈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她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财礼,立了婚单,一顿子送过去,再改不得口。”
  皮员外道:“小弟这里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千五之数,还勉强得来。”
  子金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好些。”
  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皮员外又拉下了。子金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亲、谢亲,还有她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赏钱、害钱也得一二百金,再替她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她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
  说得员外依了,就忙叫取历头:“定个下礼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怕更改了。”
  取了历头,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热的。子金还道:“日子近了。”
  说着话往外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
  大踏步去了不题。
  却说李师师收用沈子金,见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园,她哪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沈子金早在客位里坐下。丫头来说:“沈二哥来回话了。”
  喜得师师忙叫:“请进书房里来罢,自家人还传什么。”
  子金抖抖衣服,忙作揖:“谢了昨日大扰,费娘的情。”
  说着,两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来得好勤!”
  不一时吃了茶。子金挨进前来道:“银姐的事,有几分成了。”
  把皮员外许了一千银子、五百两穿戴,说了一遍。又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的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
  说得李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话讲过不曾?”
  子金道:“娘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着,咱还要扯硬弓哩。”
  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过银瓶来,说他知道。”
  即使丫鬟,“叫姑娘去,说道沈二哥来提亲了。”
  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直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说是沈子金来了,又喜又羞,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师师先说道:“你谢谢沈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
  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笑不言语。‘李师师又要留子金吃饭,不肯住下,道:“我回他话去。”
  师师送至外厅,银瓶回房不题。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皮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沈子金、范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上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钗金镯、珠箍环佩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匣捧着,为席面之费。
  众人也自心惊,夸员外挥金如土:“这个才是子弟!”
  师师把盏安座已毕,去收礼物。这沈子金卖弄他的殷勤,不住地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湘烟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唱了一套《锦堂月》。笙歌簇涌下,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氍毹,朝上拜了四拜。打扮得天仙相似。银瓶拜毕回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二十两,做了拜钱。
  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灯烛,把个皮员外醉得如泥人一般。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至二更,哪里肯散。那沈子金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悄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子金上前求欢。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
  事毕,子金忙忙踅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席,皮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正是: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不觉到了二月初旬,李师师着沈子金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且在师师家住。”
  皮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翠,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床糊壁,十分洁净,皮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安排停当。
  到了十五日,皮员外自己催妆,打扮得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笼,抬着酒礼,和迎亲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来。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人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到初更,掌起烛来。
  子金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皮员外明日谢亲,问娘要什么礼节,也好治办。”
  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湘烟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子金进来,忙躲不迭。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还腼腆什么!”
  子金说完了话,师师手忙脚乱地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子金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子金去了,不一会,装着去阁下洗浴。洗浴已毕,自己把园门内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子金有心听着,趁众人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
  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人,渐近自然。事毕,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
  只见子金笑嘻嘻从袖中拿出个白绫汗巾来,早用新鸡冠血染上三四块在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
  银瓶喜之不尽。子金忙忙人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
  众人见说,方才散去。
  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真是姑射仙人、飞琼青女一般!这边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箫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皮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萤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皮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腹如垂瓠,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还亏沈哥哥和我先成亲事,把这厮当做个外人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
  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皮员外见银瓶泪落,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她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忙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些跌倒。员外见她不喜,勉强替她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寝。银瓶生怕对方看出破绽,待员外缠到四更,才略一放手,被他按住。
  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银瓶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那知已是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子金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红来在袖中,再不肯放,被湘烟来夺了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皮员外出来请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湘烟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夺,已被子金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月夜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装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沽酒。
  众客验红已结,把皮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太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湘烟。这里连住了三宿,银瓶只推来了月水,就退人内阁再不出来,等沈子金去了。正是: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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