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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马玉娇设局骗痴儿 沈子金花心落圈套

  诗曰:
  江南自古斗妖娆,无数烟花上翠翘。
  百宝不辞妆舞带,千金何惜买春宵。
  海棠过雨胭脂冷,岸柳经风眉黛遥。
  东去伯劳西去燕,玉人何处忆吹箫。
  话说沈子金得了胡员外千金,把银瓶哄上胡喜大船,自己一篙点开,顺风南去。也不管银瓶死活,早已备下完亲喜酒。那樱桃不解其意,还想是银瓶在胡员外船上,一定后面赶来。又只见马玉娇坐着要茶要酒,不似生客,叫了几声樱桃,便奴才长、奴长短骂起来,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听了半日,见他二人相偎相抱,说是两下换了,那樱桃才知道:杨花风送无归处,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声,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舱里哭。
  沈子金才方发兴,要与马玉娇尽欢,叫着樱桃不应,又被玉娇激了两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没见这样大的!”
  子金跑到后舱扯出来,一顿拳头,打得可怜。没奈何,艄公叫个后生送酒来,两人勉强成欢。
  一夜顺风,直过了瓜州,泊金山之下。江天一色,颇为壮观。子金观之不尽,便要上岸一游。艄公说妙高台中冷泉许多妙处。恰好有一个浪船,先在岸边,系在寺门右边松根之上。内有少妇二人,不上十八九岁,艳妆对坐,在船上围棋,见了子金,偷目掩口而笑,全不回避。子金旧病又发。上得岸来,有一少年,领着一个家僮,早在寺门立地,深深一躬,问:“老兄要上金山?毕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
  子金喜之不尽,携手而行。早有僧人接住,让到经楼后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洁,经卷绳床,古炉名画,清雅异常。方才坐下,就是泡的一盏岕茶,随后便是小菜十香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异香扑鼻。早已办斋留饭,齐整非常。
  子金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上二十一二岁,戴一顶片玉罗巾,纱袍朱履,一团和气。子金见了,好似同胞模样,十分亲热。子金忙问:“仁兄贵姓尊表,乡贯何处?”
  少年便道:“小弟姓吴名友,字虚舟,本府京口居住,家君是前朝蔡太师门生,官至开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顽耍,略晓些音律,以此教了这一班女戏,费了万金。每日只与江湖上朋友饮酒做戏,倾家结客。小弟又性好挥霍,一时性发,就是千金一掷而尽。这些心爱的家乐们,常常赠与朋友;一边赠人,一边又去扬州买几个瘦马来顶补缺,不消半年,还教唱的一样。以此人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吴果子,又号做撒漫公子。小弟其实不呆,看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小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倒是助兴。”
  说到妙处,把个沈子金弄得心麻,心里想着那两个美人,又有几分意了。心想,“看这个憨公子,比胡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马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
  口中不言,心里喜得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尽。吴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
  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贱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谢。”
  说得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哪位相公做主,小人好送上来。”
  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添换,便要精致些。”
  言未尽,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拿去,总算账罢。”
  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该做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小弟明日回敬罢。”
  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支紫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真个是娇鸟啼春。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很,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
  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匠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
  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缈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尽。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她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她们的丑,叫她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她,就是相赠也不难。”
  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
  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口里却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和起来,倒也有趣。”
  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她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
  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倒是小僧房茶水方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
  吴公子道:“极妙。”
  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旁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就是主盟。”
  子金大喜,问了年庚,子金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烛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吴公子要与子金对弈,月江取出一副棋子棋盘来,灯下对着。公子说:“一个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算还,再吃酒一大杯。”
  子金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个,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
  吴公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烦子金、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候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躁,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
  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是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
  这里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着六个红绿象牙骰子。
  玩够多时,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躁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是什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
  忙叫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子金对掷骰子玩。
  天将三鼓后,烛换了三支,只闻得江口南风大作,那江涛之声,震得山下石根如战鼓相似。月落江心,满天黑雾,子金凭楼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
  月江便道:“这山有两条路,一路通到山顶,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径,如何小沙弥也不回来?待我下楼去,再使一人点着亮子接他。”
  说毕,月江也下楼去了。只落得子金一人,孤孤凄凄,在楼上乘醉而卧。忽然一阵异风飘来,却是樱桃来唤起子金道:“俺姐姐来了。”
  子金醉眼迷离,只见银瓶走到面前,把子金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闪得我好苦也!指望和你同生同死,背井离乡,一路南来,谁想你被胡员外赚哄,把他的贼船换了我去,又要谋害你的性命。今在上帝告了冤状,把他问成凌迟处死。我还了你的欠债,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赶来,送你过江,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难奔,谁是你的亲人!”
  说毕,抱头而哭,推了一把,子金醒来,才知是梦。看见桌上烛已将残,听见隔岸鸡声报晓,忙叫方丈里沙弥,通没一人答应,只落得一枝好萧。
  子金下楼来,只见旁一小门,关着不开。天已将明,子金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来问道:“那里的香客?起得好早。”
  子金把月江请他登楼饮酒,同吴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话,说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说道:“这个楼先一日,有个僧人定下请客,给了五钱银子。我们不知什么人,只听得楼上吃酒,我们不管这些闲事。”
  说毕,关上门去了。子金好生疑惑,只得从旧路而回。“江上大雾,又不知船上马玉娇和樱桃这一夜如何盼我,哪晓得我和朋友在楼上耍了一夜。或者吴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见天明了,不肯上金山来?今日他输了七两银子东道,少不得还乐这一日。再过江去访他,定然有些妙处。”
  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山来。走到山门前,哪里还有船的影儿?唬了一惊,疾忙走过江口山岸的去处,自己船也没了。那江上风涛大起,黑雾迷漫,石势横空,飞涛卷雪。
  沈子金独立岸边,真好似:风飘断絮,水泛浮萍。翻巧弄拙,依旧赤手空拳;财散人离,只为负心忘义。水里得来水里去,被人欺处为欺人。
  原来,胡喜换船时,就把自己惯走水的贼,换上镇江去,要水里谋害,杀沈子金的性命,依旧把马玉娇和樱桃、金珠宝玩,全全得了回来。先使一班梨园,叫着两个妓女,妆成吴公子和僧人,接引他人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抛在江心,粽子样去祭屈大夫的。谁想天怜这沈子金,不叫他死,只把他这些浮财了账,还他一个精光棍罢了。
  但不知子金后来作何结果,胡员外何等快乐,且听下回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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