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试问禅关,参求者无数,往往到宅空老。
积雪为粮,磨砖作镜,误了几多年少。
毛吞大海,芥纳须弥,金色头陀微笑。
无阴树下,绝想台前,杜宇一声春晓。
鹫岭云深,曹溪路险,是处故人杳。冰崖千丈,五叶莲开,古殿帘垂香袅。那时节,识透源流,才见龙王三宝。
话说福清尼姑又结好了百花姑子,这大觉禅林一发兴头。却说卞寡妇、鲍指挥娘子,领着两家女子——香玉、丹桂二人,因在汴河桥住着福清庵上几间净室,时常往来,甚是亲热。现如今福清搬到师师府,造寺修佛,把这小庵子撇下,另招了一个老聋姑子看守香火。这两个寡妇和女儿,领着一个痴哥,甚是孤寂,又没个男子,把酒店本钱,都被人赊骗下去。虽是一个院子住着,依旧两家过活,时常包揽些鞋面花朵,将针指来度日。听得福清新修起大觉寺来,要去随喜。两家商议,不好空手去得。等了半月,凑起钱来,买了四盒糕饼枣面,使痴哥担了,又借了邻舍家几件衣服,把两个女儿打扮齐整。母子四人锁上房门,痴哥引路,和这些烧香妇女,走过汴河桥来。不上二三里路,望见河沿一带,翠馆青楼,几条小巷,穿过去却是大觉寺了。正值福清请的白衣庵吕师姑说法宣经。各庵的尼姑、吃斋的妇女,把一个大觉寺通挤不开。木鱼、经声,百十尼僧和着佛号,好不热闹。
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都是老成打扮,只有两个女儿十分好看,一步步走进庵里,那些游人妇女看到人涌上来,真天仙并佩凌波出,魔女拈花送供来。
到了大殿上,先拜了佛像,早迎着谈能和知客,引至方丈,与福清问讯了,才叫痴哥挑着四副盒子,揭开看了。福清道了生受,使谈能收了,摆斋在斋堂里。母子四人吃毕茶食点心,踅到方丈来听讲,在长凳上坐。
这些妇女们听到好处,也有笑的,也有愁的,只有这丹桂、香玉二人,不住地乱笑,也不管什么经典佛法。两个寡妇,要辞了福清,和二女回家去。只见有两个女僧进来,传百花姑的师命;“要来寺里同大众讲经哩,明日打扫一座禅堂,在这里过夜。”
封了五十两银子,叫福清早早安排斋供。慌得这福清满口答应,那敢推辞?这丹桂、香玉二人,要等着看百花姑讲教,就不肯起身,福清留下在后禅堂法炕上歇去了。
百花姑子使女僧送了五十两银子来,叫福清姑子预备斋供,安立道常福清使小尼姑谈富去请姑姑到来登座。一顶大轿、一对黄旗、一对红棍,后面骑马的女僧有百十余众,簇拥大轿。到了大觉寺门,下了轿。这些女僧一涌而入,随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后走到东边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下讲座蒲团,两边听经的长凳,坐了满满一屋。先是福清来参拜问讯,遍送了茶,茶罢摆斋。姑姑在法座上独自吃斋糖、食异果,都是高簇朱盘。摆上饭来,又是二十大碗,无非是香蕈麻菇、燕窝天花各种贵菜,油炸面筋、糖灌鲜藕等物。吃了几箸,取下去给众尼僧吃了。各人面前一盘糖卷、一钵蒸饭、各样素菜,十分丰足。那尼僧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几句什么经咒,一齐把斋饭吃饱,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看得妇女和这些烧香的闲汉,都立住了脚观看,有说是请下活菩萨来的,有说是试她法术,要拆剥活人的。门里门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看这百花姑演教。连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什么法,讲什么经。到了掌起灯烛来,大殿上击鼓念晚功课,这百花姑还不见上座。但见:悬几盏琉璃彩花灯,挂几行西番神图像。中坐着二尊菩萨,傍立着三天侍从。也有那执刀仗剑,手取人头,青脸红发,号作助兵的神将;也有那骑狮跨象,顶开天眼,三头六臂,称为护国的天师。才开坛鸣锣击鼓,一登座左跳右舞?
大殿晚功课一毕,只见把钟鼓一齐打起,闹成一块,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镀金的佛来,有二尺余高,说是佛祖。两僧将佛供在中间,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绕佛三匝,把手中铜鼓摇起,口里念着些咒,拜了九拜。却自己先取了一面大鼓打起,唱的曲儿,娇声浪气,极是好听。这些女僧,一人一面鼓,齐齐打起,和着唱曲,聒得地动山摇,言语全听不出来。
打了一回,只见四个尼僧在佛前对舞,左跳右跳,舞得团团转起来。众尼僧一齐和佛乱转,满殿里转得风车相似,好不中看,只叫做旋舞。连供果盘上灯烛都舞得昏暗了,又是那四个尼僧,你搭我肩,我搭你背,挽手袅娜,侧胸歪头,备极那戏狎的形状,只叫做鸾风舞。看的妇女们俱在方丈门外,挨肩挤背,眼花缭乱,着实动兴。那年长老成的香客、吃斋识羞的妇女,也有散去的。落下得这些邪教妇女,如卞、鲍二寡妇和丹桂、香玉二女,见这相调的光景,便住在那众尼姑香客丛中,看的不了。
只见百花姑上得法座,两眼微闭,盘膝打坐。更有一个三十岁年纪番僧,生得眼大腮宽,面如赤枣的,手执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滚;一个生得二十余岁白净面皮,柳眉星眼,带条红绳,撇有一丈余高,一上一下,一东一西,对着这击鼓的并舞不止,真如飞凤游龙。这叫做天魔舞.这等轮流乱舞,直闹到五鼓,把这大觉寺里尼僧们弄得半颠半倒,恨不得也学这法儿顽耍,好不快活,按下不题。
且说这来看的妇女们,俱是汴梁城久惯串寺烧香、养和尚、认徒弟、吃邪斋、讲外道的,哪有正经人家肯容这妇女们烧香入庙之理?就中有指挥营里旧武职娘子们杂在人丛里面。有一个张都监娘子,认得这卞千户娘子、鲍指挥娘子,在姑子房里坐得“倒像十五年前卞奶奶、鲍奶奶一般。怎么这几年在北京地方,却走在这里来?恁有两个好齐整的女儿,莫非是我当初主媒,说他两个做干亲家的?”
走进方丈里边,和众姑姑问讯了,上前细认,才笑嘻嘻地道:“我的奶奶,你两个就不认得我了?”
鲍指挥娘子上前一看,才认得是张都监家李太太,当初住在一个营里,结着上东岳庙进香的社,何等亲热。经这大乱,你东我西,险不当面错过去了。大家拜了又拜,忙叫丹桂、香玉过来拜见,道:“这就是当初替你两个做媒的张太太。”
当下拜了。张都监娘子看了她两个女儿如花似玉,和一对牙人儿一般,道:“记得分别时,两个姑娘才三四岁,今日长出这样苗条来,怎说我们不老了!”
尼姑让到斋堂里,摆上茶来。看这张都监娘子,比旧日头尽白了,打扮得老成,甚是淡素。说些当年旧话,家长里短的,问个不了。因说起:“你两家的亲家,这几年因大乱,可曾通个信儿?就忘记了是哪家的媳妇。二位姑娘也都是该出嫁的年纪了。”
鲍指挥娘子便说:“这几年,在北方做个穷武官,又遭着不幸,人亡家破,哪里通个信儿去?”
指着丹桂姐道:“我这个孽障,从前许了侯指挥家,酒席上换了个钟儿,谁见他丝麻绵缕儿来?她家公公拨在山西守备,还不知在也不在。”
张都监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记得你和小指挥侯瘸子家做了亲。”
说着话,看了看丹桂姐,就不言语了。又问道卞千户娘子:“这位姑娘当初许配谁家?”
卞千户娘子道:“西营里王千户。从订了亲,遭着兵乱,各家守分,只说道日后成婚时行媒礼罢,如今也没个人影儿来问声。过着这穷日子,孤儿寡妇的,还不知将来这女孩儿怎样的打发哩。”
张都监娘子道:“这不是老王千户王明宇的儿子么?”
卞千户娘子道:“正是他。我记得倒是一个好白净女婿,大玉姑娘两岁,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
张都监娘子道:“你还不知,这是我家外甥。从拨在大同营里,这儿子死了十年多了,你还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没个影儿。”
又看了丹桂姐道:“我本不该通这个信儿,说起来,你娘儿两个又是一场恼了。”
鲍指挥娘子道:“莫非俺亲家女婿也乱后没了?”
张都监娘子道:“没有了倒还干净。如今侯指挥夫妇都外丧了,撇下你这女婿,穷得没有片瓦根椽,又没人样,被金兵头上砍了一刀,刚逃出命来。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做他侯瘸子。这些时只在营里亲戚家赶饭吃,哪里有个家业哩。今日要随着我来烧香,因走不动,借了个驴骑着,随我后边,不知几时到哩。”
说得鲍指挥娘子满眼泪落,丹桂姐垂首无言。
正在伤心,只见一些男女走进方丈来,叫张都监娘子道:“这早晚该家去了,赶得驴来接你哩。”
就中走出一个十八岁的小厮来,只见:搠腮拐脸,头上蓬几根黄毛;绰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蓝袄。瘸脚雁寻更,三步顶人一步走;癞头鼋下水,缩头容易起头难。行动时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气毬;立下时单腿独劳,又像扮魁星的踢斗。仙客追随,不日妆成李铁拐;美人绝倒,何年得见赵平原。
这就是侯指挥的荫袭,丹桂姐的佳婿。
这侯瘸子拐进方丈来,看着张都监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来了,听了一夜的番经,如今该回去了。”
看着卞千户、鲍指挥娘女们一处坐着,朝上唱了个喏道:“这大娘们是谁?”
这张都监娘子口快,道:“你还不给你丈母娘磕头!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却原来在这里相遇。”
侯瘸子抬头一看,但见两个好齐整女子,随着这两个寡妇身后,也不认得那一个是丈母,把那瘸腿伸开,先趴在地下,磕下头去。羞得个丹桂姐转过脸去,一时没有藏处。这瘸子看见,明知是他媳妇,却认不出那一个是桂姑娘,故意问道:“我的媳妇桂姑娘可好么?”
鲍指挥娘子恼得答应不出来。张都监娘子口快,拉过丹桂姐的手来,道:“你看看,这等一个媳妇,我看你在哪里成亲!”
侯瘸子抬头一见,不知魂飞在哪里去了,吓得心窝里乱跳,好似见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个喏,道:“待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头罢。”
一步一拐,出寺去了。这卞、鲍二寡妇和张都监娘子好生没趣。丹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觉一时冰冷,笑不得哭不得,暗暗道:“奴好命苦,遇着这个冤家,倒不如香玉姐死了丈夫,落得干净,还好另嫁。”
说着,送出张都监娘子去了。
这些尼姑也都嗟叹:“这两个女儿一表人材,却遇着这个女婿,正是前生修因不全。”
留下她娘女四人吃了早斋,才说起:“旧日庵子上没人看管,隔得远了,如今这大觉寺的房头极宽,不如接上你娘女们来,还是隔壁住着,做些针黹活。”
福清道:“自从进得寺来,立起丛林接众,上下有百十余众女僧,整日价香客茶水,通忙不了,一双鞋脚也没人做。还请她姐儿们来。后面三教堂东边有一所闲房,前后十二间,原是师师家下人住的。如今隔着个书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动,你们来住着,做鞋做脚的方便些。”
卞、鲍二寡妇道:“可知好哩!那里孤孤寂寂的,如今你老人家过来了,也没个人说话儿,连酒本钱都没了,还恋着什么?看个日子搬过来,靠着这寺里也好做伴儿。”
一行说着,尼姑送出寺来,分别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痴哥去开了门,两个寡妇进去坐下,鲍指挥娘子叹了一口气,向卞千户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如今弄出这个冤家来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说穷得一个锅也没有,只这个残疾瘸子,我这等一个女儿,怎么看着过日子?倒不如玉姑娘,退了亲,何等干净。”
说毕,放声大哭。
卞千户娘子劝住了。丹桂也自回房,呜呜咽咽,啼哭去了。卞千户娘子便道:“依着我说,这个女婿也还差着个影儿哩。当初你家又没见个三媒四证、羊红酒礼,不过是一群酒鬼们醉了,换了个钟儿,谁是见来?白白的来骗个媳妇,却又何凭?”
几句话语把鲍指挥娘子提醒了,说道:“你也说得是。休道咱这样个女孩儿,就是个好女婿,也要和他讲个明白。咱就乌毛乌嘴的,一句没言语,干贴出一块肉去罢?”
这里安排着,只不认女婿是个主意。
却说这香玉姐因自己女婿没了,先也伤心,后来见丹桂姐女婿侯瘸子那个模样,好不心里爽利,暗暗道:“要是这样东西,倒不如早早离了眼,省得耽搁了人的性命!”
一路上回家,只见一个人青衣大帽,远远地送到两人门首,又在邻墙吴银匠家站了一回才去了,正不知是什么人。可见女儿家张头露像,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来。正是:鳌鱼吞却钩和线,从今引出是非来。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