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命玄龄监修国史,因语之曰:“《汉书》载《子虚》《上林》赋,浮华无用。其上书论事,词理切旨直者,朕有从与不从的,皆载之。”
玄龄叩头领旨。俄有人告:“魏徵私其亲戚,权由己出,乞陛下正其罪。”
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彦博领旨往按,移时回奏曰:“魏徵私亲戚事,无迹可据。以臣度之,恐未有也。”
上不悦。以徵不僻嫌疑,次日徵会朝,太宗责之曰:“卿自今遇事宜存形迹,庶与朕可验。”
徵奏曰:“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未可知也。臣不敢奉诏。”
上曰:“吾已悔之矣。”
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莫使臣为忠臣。”
太宗曰:“忠良有异乎?”
对曰:“昔三代隆盛之时,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桀、纣之世,龙逢、比干,面折廷诤,身诛国亡,所谓忠臣。”
太宗大悦。他日从容问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
徵对曰:“兼听贤臣之言则明,偏信邪佞之说则暗。昔尧清,亦问下民;舜帝明旦达聪,故共鲧、欢苗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忌,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至彭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近幸之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
太宗深然之。不则一日,言事者请上亲览各人奏表,以防壅蔽。太宗以问魏徵。徵曰:“此人不知国之大体,必使陛下一一亲览之,岂惟朝堂,至于州县之事,亦当亲之矣。”
上是其言,因问曰:“朕每以前王得失为鉴,不敢自欺。昔齐后主与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啖其肉,肉尽而死,何其愚也。然二主敦为最下?”
徵曰:“齐后主懦弱,政出多门;周天元骄暴,自专威福。是二主虽同至亡国,而齐主尤劣也。”
太宗曰:“卿言自专威福诚是也。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矣。”
魏徵曰:“此诚至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言未罢,有侍御史权万纪奏:“房玄龄、王珪二人掌内外官考,多有不公平。”
太宗欲命魏徵推勘之。徵谏曰:“二人素以忠直承委任,所考既多,其中岂无一二不平?然察其情,终非阿私。且万纪近在考堂,曾无驳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陈奏。此非竭诚循国者乎。今使臣推之,未足补益朝廷,徒失委任大臣之意。臣所爱者治体,非敢私二臣也。”
上乃释而不问。
静轩先生读史至此,有感君臣相得之处,有诗赞云:
君臣相得古为难,龙虎风云际会间。
忠直股肱元首谕,唐虞治化可回还。
却说突厥自回本国,恃人马势强,尝侵伐他国。有敕勤(勒)者,不能抵敌,因是诸部各皆分散。当时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罗、仆固、拔野古、思结、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白霫等十五部,皆居碛北之地。及见颉利不理其国,惟好酒色,政事大乱,薛延陀乃约回纥等曰:“突厥初以强盛,征伐我主,致吾辈各散不聚。今其国事离乱,人马多死。我辈何不率众攻入他国,复雪前耻。汝众人以为何如?”
回纥等曰:“今颉利结好于中国,若攻之,彼必借兵于唐,我众人如何抵挡?不如叛入中国,据了几座城郭,又资他军器粮草,待我等有安止处,然后发兵攻突厥,岂能胜我哉?若有后患,却只是归降大唐便了。有何不可?”
薛延陀曰:“君计甚高。”
即日起兵。因前后望并州、朔州、潞州、雁门等处入寇。不数日,是处军马听得胡骑入塞,各弃家逃走。守臣惊恐。一面遣人报入长安,一边预防战守。消息传入长安,近臣奏知。太宗聚群臣议曰:“薛延陀绝远胡夷,今何以扰攻边郡?尔众臣何谓?”
亲军总管李靖奏曰:“此部落原属突厥颉利所管。颉利不能制服之,因致其入寇。陛下若发兵征讨,则虚费岁月,无益也。只惟遣使见颉利可汗,令彼出兵伐之。薛延陀虑巢穴有失,必部回人马矣。”
上从之,即遣使星夜往突厥,见颉利可汗。使臣领了诏书,径来突厥见了颉利,宣读太宗诏书已毕,颉利先打发天使回朝,再与众文武商议征伐薛延陀之策。左丞撒礼黑曰:“延陀等抵死之辈,必合诸部罄力而斗。大王可差人通知朔、潞等处人马,内外夹攻,使众部首尾不能相救,必自败散矣。”
颉利依其议,即日遣人通知朔、潞等处守臣,自部胡骑十余万,出渤海掩袭薛延陀归路,不在话下。
却说延陀与回纥多滥葛等相攻,欲攻雁门关。忽游骑来报:“大唐遣使于突厥处知会,即今颉利可汗统人马已出渤海矣。”
回纥大惊曰:“渤海浑谷力,吾等门户,若被颉利袭破,我辈无所安止,必死之道也。不如急抽回人马,乘突厥空虚,并力攻入其国。颉利知吾兵来,必亦抽转骑兵。待他来,首尾击之,无有不胜矣。”
延陀从之,即退回各部人马,摇旗呐喊,杀奔突厥而来。颉利知得延陀袭他本国,将人马分作二路,出铁笼山与延陀会战。
先说颉利先锋塔察儿部,本骑二万,出得铁笼山来,遥望见前面征尘蔽日,杀气冲天,知的薛延陀之兵。即摆开胡骑。延陀人马已到,两下出坡前厮杀。塔察儿出言大骂,延陀激怒,拍马举铁杖,直取塔察儿。塔察儿两马相交,战四五十合,回纥勒马助战。塔察儿败走,诸部赶去。塔察儿绕沙地而走,回纥部属毛虎哩不舍,先一骑追赶。塔察儿觑得毛虎哩来近,拈弓搭箭,一矢正中虎哩左目,死于马下。回纥见塔察儿射死其将,怒气充塞,用一柄宣花斧,乘势劈来。早劈死数骑,塔察儿见延陀众盛,不敢恋战,引部下杀奔本国去了。薛延陀部落一齐赶近城壕边。忽前面笳声刮地,鼙鼓连天,一彪人马已近,乃是颉利可汗也。薛延陀分骑两路邀击。可汗骁骑孛罗背后杀来,两下喊声大振,杀了一阵。霎时间城中撒礼黑、塔察儿听得颉利交战,引骑兵开南门,乘势杀出,前后夹攻。延陀人马初时并在一处,因厮杀乱了,各分散,被颉利可汗挥兵截〔杀〕,回纥等不能抵挡,大败,与延陀走退三十余里。颉利收兵入本国,坚闭了城门,亦不敢出。两下一连相拒五十余日。延陀众部不退兵。颉利城中受困。
会其年十二月中,天冻雨不止,遂成大雪。内外积深三尺。突厥营中人马多死,军民大饥。颉利君臣商议,忽统率都部扩廓奏曰:“薛延陀部落屯扎不退,城中军士无粮,何以能济。乞大王速差使臣入中国,见唐主,借得兵马、粮食来,方可退得延陀,以济吾今饥困。”
颉利依其议。随差使命前往中国,见唐主借兵粮。使人领了文书,径入长安,朝见太宗,奏上突厥之事。太宗览奏,与侍臣议曰:“突厥不能制服他虏,见今受困,遣人来借兵、粮。卿等以为可应之乎?”
是时鸿胪卿郑元璹自突厥回,奏曰:“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死,又有兵革,将亡之兆也。陛下若许以兵粮,使彼复振,久则复为边患矣。不如莫应之,以待其疲。”
群臣多劝乘其国之弊而征之。太宗曰:“卿等言似亦有理。既然与人盟,又背之,则是不信。利人之灾,则不仁。乘危征之,为不武。纵其部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朕将与其兵食。”
魏徵奏曰:“陛下既与之兵,则勿与粮;与粮勿与兵。二者不可兼足,恐无益于中国,反生嫌隙也。”
上曰:“天气严寒,亦非出兵之时,只以粮草赴之。”
即日遣人装载粮草与突厥。使臣一同带上本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