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选,字士贤,天台临海人。发髫龆时,即立志以古圣贤自期待。奉身甚约,操履甚端。登黄甲,每居一官,必欲尽职;每行一事,必欲尽心。视去就为其轻,惟属意于生灵国脉,名重海内。士大夫无问识与不识,论一时正人,必佥曰:“陈选。”
司风宪时,方诹日戒道启行,已至所辖属地。尚未到任,道间忽有数百蝇蚋飞迎马首,扑之不去。选曰:“我自履历宦途,左右非济济缙绅,则前后师师甲胄。况风宪官奉皇帝出巡,山岳震动。过州州接,过县县迎。今拥集马首者非众多百姓,非众多父老官吏,乃逐坠蝇蚋如此。曾闻谚语云:‘鹊为喜报,鸦为凶鸣。’此属之来,即不占吉凶,定不徒也。间阅《包龙图公案》,曾有蝇蚋迎马首之事,今日或亦其故辙未可知也。昔龙图发奸摘伏青史标明,今日果有此事,亦当媲美前修。”
遂命左右跟寻蝇蚋所止去处。蝇蚋微物,若有知识,闻选分付左右跟寻之言,数百振羽一飞,有若风响,集于一深山坟上。此山村木茂密,藏有蛇蝎,人所罕入。左右跟寻得实回报。陈即驻帷于地方古寺,随命地方里老同公差往山掘之,见一客人尸首。人死未久,肉色尚新。搜验身傍,得一木雕小印。选思曰:“此必布客被人所谋。”
着令地方具棺埋葬,余无半言分付。县官耳闻是事,兼是己所治地,心下不安。拘问曰:“地方关系甚大,朝廷设立保长、保甲诸色员役,非直保固比闾族党,亦将保固远来行旅。今汝等纵贼谋人,瓜分银货,罪将安释?今且容汝数日,须讯问客人何方人氏,探访贼人名姓、真赃方赎得你等罪。不然,定是你地方谋劫。陈爷生杀衙门,见其事而不言,则怒可知已,此事却是担干系。”
地方闻县主言,惊得魂不附体,俱应允探访回报。自后诸人互相觉察,东呈西首,鼠窃狗偷,捕捉殆尽,填满县监。县主系心此事,恐陈见罪,将地方所呈首人犯,严刑拷鞫。有富家子弟,因言气被诬者,受刑不过,冒认供招是己谋劫,妄扳某人知情,某人主令,某人下手,某人埋葬,某人得货,某人得银,飘空牵连数十人。主令:“下手俱问死罪,知情、分赃俱拟重辟,其余照律减等。”
县主只说是真,喜为己功;地方以为得实,喜豁己罪。只未具文申报。且说陈公登任,属官如蚁,恭遏诸务未遑,即分付云:“奉朝廷新例,欲市上好绵布千疋,三日内要取齐。即去铺行讨行拣选,但布上要记各人名字,以便领价。”
属官不知此是赚贼之计,只说是真要绵布解京,即讨来布若干,以凭拣选。陈云:“布不论精粗,只要有印记者,即取来看印记,又要与小木印记同者方许入选,余即发还。”
查有同小木印记者,即照名唤入,究问来历。布行云:“布从张成牙家转贩来卖。”
又照名拘一布行来问,所对亦同。遂拘布牙来问,牙人云:“日前有吉水县客人名柯盛,带布若干,投店发卖。今布已尽卖,人已回去。本牙无复存有半匹此布。”
陈云:“此非布客,乃劫布之贼,日前在某处谋了一布客。想汝知情,故把在此处发卖。今且不打你,与你公文一角,捕兵二名,星夜往吉安县投发。有此劫贼还我,脱得你罪;若拿不得此人,定坐你填命。”
牙人云:“做经纪往过来续,只说他是某方客人,不知他是劫布之贼。今老爷着小人领公文,同捕兵前去吉安县捕捉,只恐贼人假报地方姓名,则彼地倘无此人,叫小人如何回报?”
陈云:“汝第去此,客谋死未久,此贼去亦不远。倘天理不容,冤魂不散,汝去必捉获得来。我亦知汝不知情,我亦知贼人假报地方姓名。而必欲汝去者,正欲得其真耳。”
牙人只得领了公文,同捕兵径往吉安县投发,县官开折看时,书数行大字,云:“仰吉安县知县,速将谋劫布客贼人柯盛捕缉,解审无违。”
县主云:“数日之前,地方呈一起事云,剪贼安民词内云,土贼郑岛梗路荆蓁,前月初七日谋劫布客曾良,得银回家。宿娼撒泼,祸乱地方。我已捕捉,监禁未问,想莫就是此人?”
据来文姓名,又与此不同。问牙人云:“汝既代他做牙,必识认其人,汝可往禁中看此人是否。如不是,我即行牌差人去拿。”
随命皂隶领牙人入监探其的实。牙人行至监外一望,果见前日是此人。卖布其人亦认得是牙人,亦从监门边相见,询问经纪到此贵干。牙人绐之云:“为亲戚有些小事告在贵县,闻监禁在此,故来相看。不意老丈为何事亦拘系在此?”
贼对曰:“为人所诬耳。”
牙人曰:“容再来相看。”
即回禀县主云:“监中之人,即前日投我卖布之人,适到监门,我未开口,他即问我。贼人计较尽多,在我那里悬空报个假姓名,老爷这里又是一个姓名。若不是老爷有见,小人今番又落空了。但上司公文紧急,老爷这里须将贼人肘镣锁扭,差人解往上司审问,亦见老爷捉贼有功。”
县主云:“这个是我的事。”
即具文将贼人肘镣锁扭,差捕兵数名同原差、牙人一同解去。适本县亦将地方首举问拟一干人犯解来,陈风宪正开门投文,即见吉安县公差并捕兵、牙人解得有劫布真贼到,又有本县公差解得有一干呈举谋命贼犯到。怒上心来,即唤皂隶,且将牙人认出真贼重打四十迎风。单将吉安县公文拆阅,见贼人先已监禁县中。捕兵、牙人又将宿娼撒泼地方呈首事情说了一番。陈见其人真事真,只姓名假报不真,谓牙人云:“大凡良善百姓,再不假报姓名。惟贼人恐怕识破,故有许多姓名诳人。汝未行先有此虑,果如所料。”
且问贼人:“布是何方客人的,汝同何人下手杀他,一一从直供来。据县中申来地方呈词,汝为梗路荆蓁,不知汝谋了许多客人,今日罪恶贯盈,故我得闻出其事。”
贼人推托不认。陈命再打三十,打了又挟又榔,身无全肤。抵刑不过,只得招认:“前月初二日,布客一人,自挑绵布一担,日中时分,打从地方东岭深林经过。某不合见财起心,打听前后无人,手执生柴,望客人脑顶一棍。客人气绝,拖至茂林深处埋掩。挑布回家,哄瞒邻里,只说是自己买来。越三日,挑至本县牙人家发卖,邻里、牙人并不知情事。恐漏机,故悬空报个姓名,欺瞒经纪,逃脱祸胎。不虞天理难欺,人难轻杀,台舆有蝇蚋之迎,县主有地主之首。地方所呈首者,历历非真;县主所问拟者,人人非实。我杀人而官杀我,报应甚严;我劫布而官追布,去来甚速。自甘殒首以填,听从法司而处决。”
陈见供招得实,遂拟死辟。吉安知县,旌其瘅恶得宜;本县知县,罚其容奸太过,责罚地方,释醒诬妄。陈爷判云:审得贼人郑岛,心同蛇蝎,恶甚虎狼。猛兽深藏,尽好乘机伺便;布商孤至,不虞驱阱投牢。生棍劈头,七魄三魂何处去;假言欺众,千辛万苦买将来。蝇蚋报出尸骸,木印认出赃证。此布匹给还被害之家,彼囚犯知是妄招之枉。经纪本不知情,县主失于不谨。枭其人首,罚一以警其余;释诸人罪,取新而革其旧。自后贼风屏息,人人称为陈皓月。辛苦经商为甚由,区区胤胄立箕裘。不虞布帛能亡命,剩得深林土一。又:天设炉锤待汝曹,恶人添泪酷焦熬。深林不是天遗漏,马首迎蝇报祸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