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西安府有一巨商,姓刘名永泰,同恩养家仆进兴,往广东潮州府发卖毡绒等货,大获其利。结账得银千有余两,遂命进兴收拾行李回家。沿途轿马,渐至西南驿,在汪华家雇马,行到凉亭,离鞍憩息。偶遇一队猎夫,网得獐麂兔鹿、山鸡野鸟,无物不有。间有死者,抑有生者。惟一山鸡未死,眼中似觉流泪。永泰为人心慈,极好施舍。不忍山鸡受此网罗,欲买放生,令进兴问猎夫山鸡肯卖否。兴即问猎夫曰:“汝山鸡肯卖否?”
猎夫曰:“汝买去何干?”
兴曰:“我东人欲买放生。”
夫曰:“若买去吃,价亦不多;如买放生,价要加倍。”
永泰就命进兴拿皮箱过来,开锁取银与他。猎夫争多竞少,汪华近客人皮箱边叫:“客官,放生好事,还添他些。”
永泰又开皮箱,取银凑他买成。相别猎夫,行数十里,将山鸡放去。华见皮箱放多银子,陡起枭獍之心,欲设谋害之计。一时无如之奈,乃发声慨叹。兴问之曰:“汪华哥,你为何事这等伤心?”
华曰:“我今日见你东人皮箱内许多银子,我等如此命穷,分毫未有所积。”
兴曰:“要银子何难之有,只是未有合志之人;若有合志者,其不难也!”
华曰:“何为不难?”
兴不答,微微而笑;华曰:“汝为何发笑?”
曰:“我笑人痴,不知我意。”
华曰:“你意欲何为?”
兴曰:“我意欲谋一场大富贵。”
华曰:“大富贵如何谋得?”
兴曰:“眼前若有同志者,即时可得。”
华再三数问,兴方才说出真情:“我东人皮箱内有千余银子,你若肯同心协力,将我东人谋死,我与你两人,岂不是即时大富贵乎?”
华曰:“你说此事,正合我意。我只伯你不肯害主,故不敢露其言。我昨日发声慨叹者,正此故也。你我二人同心合志,欲至店中谋死,恐难脱身,莫若次日行至山坞僻处,方可下手。”
二人商议已讫。次日果依此计谋死,遂埋于深林之中。二人商议,同往远处买卖。兴曰:“你且归家,别做买卖;我回不得,潜往金陵,权开当铺。我铺面牌额上改号‘九嶷’,你若通书问候,可寻当铺招牌,定知下落。”
言讫遂将银子平分,相揖而别。华即归家,渐渐将银置买屋宇田产,族人邻舍议论纷纷,皆云“此子不过一马夫耳,何为一旦而兴家创业如是之速耶?”
俱有所疑。未期年,只听得潮州府府堂上一场异事,有一山鸡从空飞向府堂月台前,三嘎其声。府尹心中惶惶恐惧,意有甚凶变之事。山鸡且飞且鸣,府尹问曰:“山鸡,你敢是来报我有甚凶变之事乎?”
山鸡挺然不动。府尹又问曰:“抑是你有甚冤枉之事乎?”
山鸡才飞近案前点头。府尹曰:“既有冤枉,差几名皂隶跟你往冤枉处所。”
山鸡慌忙将头连点几下。即差饶甫、继善二人同山鸡而去。已经二宿,山鸡飞引二人到一山坞僻处深林之中,山鸡飞上土堆,将爪往上爬土,连叫几声而死。饶甫、继善二人即时投明地方,将土堆开看,果见一死汉还朽烂,只见衣带上缚着一挽手。饶甫二人遂解下挽手带回,报知府尹。府尹问曰:“你们跟山鸡到何去所?”
二人答曰:“小的跟山鸡三日,到一深林之中,只见山鸡慌忙飞上土堆,将爪爬土,连叫几声而死。小的即投地方开看,果见一死汉在内,还未朽烂。死汉衣带上有挽手一个。”
府尹即差精兵十名,拿城中养马夫鞫问。马夫俱已拿到,府尹问曰:“这挽手你认得是那个的?”
马夫答曰:“小的不认得。”
内有一马夫答曰:“此挽手是西南驿汪华的。”
即差精兵十名,竟到西南驿拿得汪华,赴至鞫问。汪华不认。连打四十,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汪华受刑不过,只得拈出前情:“小的马雇陕西客人刘永泰,途中因买山鸡放生,瞧见皮箱银子,小的同他家仆进兴具谋死是实。”
府尹曰:“进兴今在何处?”
华曰:“进兴与小的当初分别之时,叫小的归家买卖,他往金陵开一当铺,改号‘九嶷’。说小的或通书问候,或去看他,可执当铺牌上有‘九嶷’二字就是。”
府尹沉思不决,将汪华收入重监。是夜思之曰:“我有同年者,任江陵县尹。”
次日写书一封,密差精兵四名,星夜赍书往金陵江陵县同年处,查究当铺有号九嶷者,可起解回对审。进兴拿到,兴即诉状云:诉状人进兴,诉为飞祸诬陷事。身素守分,毫不妄为。髫年跟叔贸易,营至坐铺金陵,仅可口。殊恶生平未识,捏故同谋。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冤蔽覆盆。乞台严审,庶泾渭得以两分,良民不遭诬陷。匍匐哀哀,上诉。陈府尹细观诉状已毕,分付牢子监中提出汪华对审。进兴坚执,不肯招认。发打四十迎风,鲜血淋漓,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敲上三百余下,晕死在地。既苏鞠问,又不肯认。又将脑箍上起,受刑不过,拈出前情:“小的与汪华同谋死主人是的。”
陈尹遂落批语云:刘永泰心地仁慈,既捐金以全雉;进兴衷怀凶狠,思谋主以无方。偶遇汪华艳羡,自庆得获知音。山坞僻处,以棍石而谋主非命;深林隐地,分银两而别往金陵。自谓遂谋得志而成家起本;岂知冥主业债而负屈含冤。雉获解危,尚知诉台雪恨;兴叨养育,而忍弑主辜恩。禽义何深,人心何惨?爰服上刑,永兹无赦。汪华一体,秋后同决。予按:此断陈公善政清刑,感鸟悲而鸣数年之冤枉,烛奸破宄,断仆死,以殄万世之穷奇,非明于格物者能乎?鸟也无知,尚能报怨;人而有觉,何忍忘恩?此冤一白,陈公之名愈著,而报效之迹愈彰。人而不仁,不如鸟乎?是以邑人以为神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