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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海上归槎全书结束 湖滨吊影遗恨无穷

  话说那一天已是十二月十九,雪花像美人纤掌一般随风扑人,途中冻马踟蹰,寒鸦嘹唳。一到晚上十点钟光景,虽十里春城中,也笼罩着一片萧瑟气象。只有风驰电掣的汽车,依然在挺厚的雪地上往来。四个雄健车轮,好像负着绝大使命,只管把一片残雪,溅得四射。那时候有一辆红色汽车,从文义斯路驶到南京路卡登饭店门首停下,车厢中钻出一对佳偶来,挽着玉臂,步上瑶阶,先把大衣暖帽交给西崽,联步走进舞厅,坐下一并,自有西崽斟上两杯威司格酒。那时舞场中细乐杂作,两西女方张臂作法宫天魔舞,冰肌全露,妙态毕陈,回腰如杨柳临风,仰靥若芙渠捧月,翩跹婀娜,一室生春。须臾舞罢,掌声雷动。西女磬折致谢,锦幕徐徐下垂。少休十分钟,细乐又作,电炬骤敛,幻为晓星残月,士女轻绡露臂同作交际舞,柔荑互握,粉脸相偎,双钩贴地,星眼微。舞可十分钟,微微作娇喘,早已香汗盈肌,不胜委顿。那时乐声骤歇,女士环坐作情话,一少年对一女郎道:“我们相识恨晚。”
  女郎低垂蝤蛴,作倩笑。少年又道:“我将筑金屋以藏汝,汝许我否?”
  女郎掩面娇羞道:“不,我将留学法来西。”
  少年道:“谁舍得你远涉重洋,海风扑面。”
  说时紧握女郎纤掌,默然片晌,又道:“我爱,垂怜我吧,你能允我请求,便是今夕定情。”
  女郎春上眉棱,双涡晕赤,少年褪下中指钻环,加到女郎春葱上。女郎回眸一笑。少年当此神摇魄荡,筋骨微微麻醉,挽着女郎玉臂,走向阳台上疏散疏散。女郎放眼四眺,只见雪花乱舞,夜色暝,途中行人绝少,隐隐闻隔院哭声,凄惨万状。一回见,车轮辘辘,弄内拥出一辆马车,载着一口桐棺,随后又是一辆,坐下一位老妪,抱个小孩。以外一辆汽车,中坐四五个男子,都哭得凄凄切切。遥望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雪,经过阳台下。女郎望见那呱呱啼哭的小孩时,心弦上不觉微微颤了一颤。少年挽住女郎柳腰道:“我爱,外边风雪很紧,寒气袭人,我们里面饮威司格酒罢。”
  女郎一扭身,跟着少年入内,按下一边。单表那扶柩回籍的,便是钱玉吾的老母和儿子,铜棺七尺里面,装着一个金迷纸醉场中的落伍者,此时直送到荒烟蔓草中去了。送丧的,只有衣云、空冀、璧如、绮云、啸云等,一辈子冲风冒雪,从德国医院送到老闸桥堍,运柩上船,专等潮来,开回福熙镇埋葬不提。只叙沈衣云自从玉吾死后,精神委顿,壮志消沉,镇日价怏怏不快。过得残年,海上六街箫鼓,春潮如沸。衣云心中木木然,已不能随时序转移。惟有习静斗室中,阅书自遗。马空冀亦因神经衰弱,过得新年。将局务委托尤璧如,独往西湖养疴。璧如公私集,也无暇闲游。独有汪绮云伉俪,新岁多暇,一对儿裙屐翩翩,游兴甚豪。一天已是元宵,绮云夫妇先谒尤璧如,再同璧如往定一里访衣云,三人走进衣云卧室,只见衣云躺在沙内垂泪,手中执一封玫瑰色的书函,璧如等大家怔着,问他为甚么又要自寻烦恼?衣云惨然道:“是烦恼来寻我的,我何尝去寻甚么烦恼。”
  璧如猜到他又有变故发生,当在衣云手中,夺下一封书信。抽出一张金字请柬来,见是陈琼秋文定吉期,另配了乡间一位姓殷的,请衣云往木渎吃喜酒。璧如问道:“衣云,这件事,我始终不懂甚么缘由,你和表妹爱情酝酿已久,怎会一朝决裂呢?此中原因,可得闻乎?”
  衣云悲不自胜道:“你瞧这封信罢。”
  说时,另把一封密札授给璧如。璧如细读一过,恍然大悟。原来这封密杞是当初湘林寄给琼秋的,函中湘林表明和衣云十年厮守的爱情,劝琼秋将衣云相让,否则誓以身殉。字里行间写得十分悲恻,所以琼秋见了骤受刺激,为保全两人爱情起见,毅然决然,洁身引退。当初琼秋还不肯宣布,现在另适他人,请柬中附入此函,表明并非负心,用意很深。衣云见了,那得不悲从中来,泪随声下,璧如翻为衣云贺,说老弟从此可以脱离情网了,赶紧回里,和湘林成全美眷,莫负琼秋一片苦心。衣云仍不能忘情于琼秋,良以数载相依,一朝决绝,心中愈感愈悲。璧如、绮云大家劝慰一番,敦促衣云返里。衣云心动,允明日便走。当晚璧如约衣云到新利查小酌,便当饯行。席上衣云悒悒不欢,亏得来了个不速之客言复生,高谈阔论,把衣云的愁思驱散了。璧如问复生近况,复生摸出一张名片给璧如,璧如见上面职衔无数,甚么三等嘉禾章,某署谘议,某会会长,某局顾问,不胜枚举。璧如对复生拱拱手道:“老哥阔极,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复生道:“那也不过混混罢了,图名不图利,现在万事全备,只欠东风。”
  璧如道:“佩服佩服。”
  复生问璧如近况,璧如笑道:“我在上海,幸不辱命,总算也弄到一个会员资格。”
  复生道:“甚么会员,总商会么?华人会么?这都不容易入的。”
  璧如道:“都不是。我那会员,说出来你要一吓啦,便是'房客联合会会员'。”
  复生听说,哧的一笑。璧如道:“我那会员资格,也不容易得。前天我住的那条弄堂里房主硬要加租,承蒙二房东会长先生,派我做会员,出面抵制大房东,我因此大出风头,姓名登过新、申两报好几次,算得是遭逢异数。”
  复生、衣云听得笑作一团。笑定了,璧如又问起乌亚白近况如何?复生只管摇头道:“别再提起,亚白已做了东洋人。”
  璧如道:“咦,亚白东渡么?”
  复生道:“并没东渡,只学着东洋人席地而卧。”
  璧如叹息了一回,各人吃罢大菜,复生先散。绮云等邀衣云往观电影,径到六马路中央影戏院,正映《重返故乡》一片。璧如道:“巧极,好像为了你特映的。”
  衣云见片中情节,痛诋虚荣,不禁重有感叹。第二日绮云夫妇又约衣云、璧如在寓午餐,轰饮猜拳,欢腾一室。衣云得稍展眉宇,直至下午四时,衣云返寓整理行装,又留下一函给帐房先生华丽云。须臾,璧如、绮云又同来送行,送到老闸桥堍轮船上。衣云又凄然堕泪道:“今日送行,已少了个钱玉吾。玉吾而在,今天说不定要送我回澄泾咧。唉,曾几何时,老友已宿草了。”
  璧如、绮云也相对黯然,直至汽笛一声,珍重而别。衣云独自在小房舱里,迷迷糊糊入睡,梦魂先返故乡,只见湘林含笑出迎,同往后园碧桃花下,相对坐地,娓娓谈心,一倾十年来阔别之情,只觉悲欢交集,啼笑为难。及至梦醒,朝曦已上,轮舶早到湘城,离故乡不远。衣云揉着睡眼,遥望岸头积雪未融,冰块随波激荡,瑟瑟作声,一回儿已到南溟庄口,汽笛一声,自有驳船来渡乘客。衣云在驳船舱内,遥望南溟庄口三间东倒西歪的观音堂,依然如旧。回想当年在那里历险的钱玉吾,已长辞人世,曷胜黄垆之痛。须臾,驳船已到福熙镇,有不少乘客,络绎上岸。衣云心想,镇上再无相熟的人,也不必起岸,一路径到澄泾,舟经湘林水阁下,只见珠箔四垂,晶窗严扃。心想湘林此时,怕还高卧未起。假使预先知我回来,一定要倚窗盼望了。停回我去望她,不知要惊喜到甚么样子咧。一壁想一壁呆呆地出神。又经当年鱼塘岸边,湘林鞋尖贴地所在,还能依稀辨认,不觉心荡神摇,微微叹息。及至泊舟登岩,衣云匆匆走进叔父家里。叔父正和婶俩坐在厅上讲话,衣云叫唤一声,深深一揖。叔父婶母见衣云回来,欢喜不尽。吩咐坐下一并。衣云见叔父发已皤白,额上添了不少皱纹。婶母也已龙钟不堪,对着出神。叔父婶母,不免把旧事相诉,家中连次盗劫,损失不资。所生一子,五岁夭亡。乡间连年灾荒,租米难收,说不尽颠连困苦。衣云也频频叹息。叔父又问衣云近况,衣云把十年来遭际,说个梗概。说到秋婚姻一事,期期艾艾,不能自圆其说。叔父道:“当初你舅父献斋早有此意,琼秋又十分贤淑,为甚么有了日子订婚,忽然中变呢?”
  衣云默然片晌道:“这也不好怪他们,其中另有原因。现在琼秋已另字他人,侄儿也打消此念,好算已过的事了。”
  叔父道:“究竟为着甚么原由呢?你不妨说我听听。”
  衣云羞不肯说。婶母挺嘴道:“衣云,你年纪可也不小了,该当有家有室。琼秋配你,是很美满的一头亲事,究竟为甚么你不要她呢?”
  衣云讪讪的道:“并不是我不要琼秋,实在另有一人属意于我,被琼秋知道了,不忍夺人所爱,所以她不肯嫁我。”
  叔父道:“哦,原来你另有了相与的人,所以这头亲事没有成就,那么属意你的那女子,规矩不规矩?究竟甚么人家呢?”
  衣云羞红着脸不响。婶母道:“衣云只管说给我说听,小姐只求贤淑,不论门楣奁资,你说了我们总依你的。”
  衣云低低道:“说起此人,十分贤淑,叔父婶母都很熟悉,她从小和我要好,现在守我十年不嫁,毫无怨言,侄儿此番回来,本想告知叔父婶母,替侄儿向对方订婚。”
  叔父不耐道:“你快说呢,究竟是谁呀?”
  衣云道:“此人便是这里陆啸云家的女儿。”
  婶母忙道:“不是湘林吗?哎呀!儿哪!你还没有知道,她已死了!”
  衣云圆睁双眼道:“甚么,湘林死了么?她真的死了么?”
  婶母道:“真的死了,还是本月初十死的咧。”
  衣云苦笑一声,气厥着,倒在椅子里。吓得叔父婶母,手忙脚乱,叫家人来扶到书房里榻上安宿,泡一碗姜糖汤他呷。十分钟后,衣云渐渐苏醒,思索了一回,霍地跳下床来,不信湘林已死,赶向湘林家去。叔父忙叫帐房陈先生,跟在后面照料,防其意外。衣云奔到陆啸云家门首,见湘林的鸦鬟秋菊,正在洗衣,忙道:“秋菊,你家小姐呢?”
  秋菊见衣云急白了脸子,眼泪在眶子里,滚滚欲出,吓了一跳,随口道:“小姐死了。云少爷,你还没知晓吗?”
  衣云道:“胡说,我告诉你小姐去。”
  说时,闯进里面,走到花厅上,只见搁着一口七尺桐棺,正中悬一张湘林的放大照相,两旁两个小花瓶,插几枝疏疏落落的梅花。湘林的母,正大烧化纸锭。衣云望见,顿时像痴了似的,捧着棺盖,放声大哭。湘林的母吓慌了,问陈先生道:“这是谁呀?”
  陈先生道:“是我家衣云。”
  湘林的母也嚎啕大哭起来,说:“云少爷,你到这时才来,我家湘林死得好苦呀。她病中没有一天不惦记你少爷,临时气绝,还云哥云哥的叫你,哎呀,云少爷,你回来得太迟了。可怜我家湘林已不能再见你云少爷一面。”
  衣云这时,又哭得晕了过去。好一回,才醒来。湘林的母住了哭,和衣云讲话道:“云少爷,你和我家湘林不知前世里有甚么缘法,今生这们要好,自从你云少爷那年出门之后,我见她天天像呆子一般,仿佛换了个人身,睡梦中也时常叫你云哥云哥,可怜今天你云少爷回来,她已不能再和你云少爷问长问短了。哎呀,云少爷,湘林存在时,你今天回来望她,她不知要怎生快活着,接你云少爷咧。……衣云听说,泪如雨下。一回儿衣云咽住了酸泪,细问湘林病状,湘林的母,随哭随诉,述了一遍。衣云肝摧肠断,对着湘林灵位拜了四拜,又对湘林照片呜咽着道:“湘妹湘妹,我衣云今生辜负你了,可怜回来已不能再见一面,只好和你黄泉相会。湘妹,等着我吧,我快要来了。”
  说罢,又是一阵伤心泪不止。陈先生也忍不住陪了几滴泪,拉着衣云回去。衣云从此日夜伤悲,又生起病来,恹恹床笫,直到三月初上,叔父祯祥,忧心如捣,替衣云延医调治,效力绝少。亏得海上尤璧如闻讯,回乡探望衣云,留在衣云家里,百般慰藉,衣云得病愈起床。春光明媚,璧如引衣云打桨湖上,衣云旧恨在心,触处悲感,一天见摸鱼儿在湘林水阁下摸得个银瓶,便是衣云当年送给湘林的,上面“心心相印”四字隐约可辨,衣云当向摸鱼儿买了,供在书桌上,对着流泪,璧如也觉于邑寡欢。又一天午后,衣云引璧如到湘林家后园游览,衣云对着几株灿烂生妍的碧桃花,暗暗弹泪。一回儿,又指着碧桃花道:“碧桃哪,碧桃哪,今年开给谁看?湘妹已死,有谁为欣赏你的颜色?你值得这般红紫争妍似的呀!”
  碧桃好像懂得衣云的话,纷纷落下一阵红泪。衣云又听得檐前一片呢喃燕语,回想前情,又发怔似的,指着燕子道:“燕儿哪,燕儿哪,你的话诉给谁听?你可知听你话的湘妹,已长眠不起了。你的巧舌儿息息吧。”
  燕子无知,依然宛转弄娇。衣云凭吊了一回,搬张S藤椅,放在碧桃花下,站上椅子,折下两枝碧桃,插向湘林灵位前,痛哭一阵。璧如拉他到园里,衣云坐在S椅里坐了一回,又直跳起来,呜咽着道:“当年我同湘妹也是这般坐着,两人各诉身世,湘妹还把香暖的帕子,替我拭泪。咳,今日湘妹呢,我哭死在这里,也不见她再来替我拭泪了。”
  璧如苦苦劝他一番,只见衣云在园子里处处触目伤心,指着一张石台道:“这是湘妹替我染红指甲的所在。”
  指着一株梅树道:“这是湘林和玉吾说笑我的纪念,在在伤心惨目,足以堕泪。”
  璧如不让衣云久留,拉了他走出后园。当晚衣云送璧如到福熙镇,宿在璧如家中。第二日璧如又陪衣云到玉吾家里,拜见玉吾的老母。玉吾的母见了衣云、璧如,不免想起玉吾,老泪滂沱,痛哭一阵。衣云、璧如在玉吾灵位前拜了四拜,玉吾的母又抱出个玉雪可爱的小儿来,带哭带诉道:“咳,钱氏只有这只芽儿了,老身死后,这只芽儿又不知如何结局。”
  衣云、璧如听说,十分凄恻。璧如道:“这小儿委实可怜,出世便没了爷,他娘忍心到极点,不知又在哪个舞场里,和别的人定情了。”
  衣云叹息不已,一回儿,别了玉吾老母,走出门来,瞥见三个尼姑,走向摆渡口去。璧如道:“这不是慧静、慧娴吗?”
  衣云一看不错,又见另一尼姑,年纪和慧娴相差不多,好生面善。衣云再对他看时,那尼姑怔着,好似呆了一般。衣云十分诧异,拉了璧如走上前去,招呼慧静,那另一尼姑,只管对衣云痴视,衣云再仔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唤道:“你不是莲香吗?怎么也落了发呢?”
  那尼姑也叫声云少爷,又道:“我不认识你了,我的事一言难尽,停回有空,请云少爷到庵里谈谈。”
  说时三人跳上摆渡船,衣云惊疑不定,遥望那尼姑,好像在渡船上拭泪。那天吃过饭,衣云同璧如当真往紫竹庵探问情形。慧静听璧如讲玉吾死状,哭得泪人儿似的。衣云只管和另一尼姑讲话,原来这尼姑,便是衣云当年在江北船上搭救的莲香丫头,现在落了发,叫做慧因。慧因见衣云也哭了起来说:“云少爷,十年不见,我已弄到这副样子。没面目再见你云少爷了。”
  璧如在傍打诨道:“有甚么希罕,十年不见,只少几根头发,人家更有苦的咧。”
  衣云道:“老哥,你别缠,我要问她底细,慧因,你究竟为甚么要出家?”
  慧因愀然道:“一言难尽。我和你里面说去。”
  衣云跟她到一间静室里,慧因抽抽咽咽,先哭了一阵,哭定了道:“我的命真苦到底。想当初你云少爷救了我的命,总想不致再落劫。谁知老天不谅,你云少爷还没有到上海,我已入了地狱。”
  衣云怔着道:“甚么话?我不懂呀!”
  慧因道:“当初你到木渎教书,我怀中有了三个月孕。”
  衣云又是一怔道:“你哪会有孕呢?”
  慧因羞着道:“你问你叔父咧。”
  衣云才理会得。又问道:“那么有了孕怎样呢?”
  慧因道:“有了孕一个人便不成了个人,你叔父每天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出房门一步。一日三餐,叫你婶娘送给我吃。又叫你婶娘装起假肚子来,每天叠一张粗纸在肚皮上,一张张加到八个月,把肚了叠得挺高。那时候我不叠粗纸,也大得不堪了。你叔父等我养时,便叫你婶母作产妇,可怜我出空了肚子,你叔父绝不用情,把我驱逐出门。想当初我离开你叔父家的那一夜,眼见雪白滚胖一个儿子,以后不能再见一面,好不伤心。第二天我就离开澄泾,到南溟庄一家姓汪的人家佣工。谁知我前生注就苦命,又碰见一个不规矩的主人,那人年纪已交五十,并没儿子,便娶我作妾。我本来是个东飘西泊的人,嫁他本来不成甚么一回事。只因嫁了他四年不育,他老人家死后,我又给他们几个侄子驱逐出门。那时我气愤已极,便削发做了尼姑。”
  衣云听说,又悲酸填膺,泫然泪下。慧因又道:“我还记得有一天同丈夫到这庵里来烧香求子,无端碰见你家婶母,同我亲生的儿子,也在这里烧香,那时候我见小儿已会得嬉戏憨跳,只管叫着你家婶母妈呀妈呀,我心里的惨痛,真像刀割一般。这时我的丈夫哪里知道这玲珑活泼的小儿,便是我肚子里养的。他只管指着小儿对我笑道:你瞧你瞧,这小囝玉雪可爱,何等好玩,假使你也能够生养这样一个小囝,我便死也甘心了。那时候我的眼泪再忍也忍不住了,一阵心酸,别转头去洒泪。此情此景,到死不忘。后来我又听得小儿死了,更加哭得肝肠寸断。唉,天哪,我的一生,就此过去,今世再没甚么巴望了。云少爷,你想我的命苦不苦?我现在这里等死,大约离开死期不远了。”
  衣云安慰她一番,走出静室,见璧如还在和慧静深谈。衣云道:“时光不早,我们回去吧。”
  璧如站起身来,对慧静道:“改天再见,改天我们来吃你的豆腐衣卷子,和青菜面条子,又香又嫩,此味好久没尝了。可惜赞美你的人,少了个玉吾。”
  慧静一面拭泪,一面送出门来。衣云等一路走到摆渡口。璧如道:“衣云,你还记得当年在这地方调水碗捉牙虫么?想不到惹出玉吾一重公案来。”
  衣云叹口气道:“旧事不堪重提,回首徒增怅触。人生如朝露,今日不知明日事。”
  说时两人跳上渡船,见那摇船的老婆子,头发像银丝一般,丝丝随风飘拂,肩背像一面弓,脸子像张鸡皮,可是精神依然矍铄。衣云问她几岁?老婆子说:“八十三岁了。”
  衣云不觉对她呆呆地出神。璧如道:“我明天要回上海,你勾当好了家务,还是仍到上海来做番事业。天下多美妇人,请你不必忧郁。”
  衣云默然。那时渡船将近岸头,天空飘下一瓣树叶,徐徐落到波面,一阵回风,又吹了起来把那瓣树叶吹得盘旋不定。衣云对着微微叹口气道:“璧如,你瞧那瓣树叶呢,树子上落已落了下来,还要翻飞他则甚?他的翻飞,正见他不自量咧。”
  璧如也暗暗出神。须臾,船泊岸头,两人跳到岸上,忽闻一片汽笛声。衣云道:“轮船来了,这轮船不是常熟开往苏州的么?”
  璧如还没回答,那摇摆渡船的老婆子接嘴道:“不是苏州轮船,是安乐村上新到的一艘白相小轮。”
  璧如道:“安乐村有甚么风景古迹,值得有人雇了轮船来游玩咧。”
  老婆子道:“安乐村上,出了两个美女,这回回来望望爷娘。”
  璧如诧异道:“甚么美女不美女,究竟是谁呀?”
  老婆子道:“一个是金大女儿银珠,当初嫁给个带兵官的,现在那带兵官死了,转嫁到苏州姓管的一家乡绅,叫三少爷做姨太太。再有一个,便是陈伯祥的女儿金珠,当初嫁给本村小木匠汪小莲做妻子,后来逃到上海,推说死了,魂灵嫁给南溟庄城隍神,闹了一番,没个人不信,其实何尝死,嫁了个苏州乡绅姓陆的,叫小陆,做姨太太。此番一同回来,望望爷娘。”
  璧如、衣云听说怔住了。衣云道:“那银珠不是上海凌菊芬么?当初嫁给王蕴华,难道王蕴华死后,又嫁了人么?”
  璧如道:“不得而知,只听人传说,金大现在阔极阔极,家里已是屋宇连云,呼奴使婢。”
  衣云道:“哦,金大发迹了。”
  说着慢慢走向街上丁全茶馆里喝茶。只听茶客大家议论金大,说,“金大现在算得是个财主,团方数十里,谁不趋奉他。今天他女儿回来,秦炳奎兄弟俩,特地请厨子办了一席酒菜请他。他女儿在一碗八宝饭里,吃出一粒谷来,便使气不吃。炳奎兄弟把厨子两记耳光不算数,还要罚他重办一席。你们想有了钱,虎威不虎威!”
  那人道:“照这样子看起来,爷娘究竟养女儿的好,养女儿的出息。”
  一人道:“养了女儿尤其要送她到上海堂子里去,才有翻身日子。
  不送进堂子,也是徒然。”
  一人道:“不错,我有两个女儿,明年便想送进堂子去。”
  衣云和璧如听得一片舆论,不觉微微叹了口气。衣云道:“人心大变,世道堪忧,我们从此好箝口结舌了。”
  璧如默然。衣云望望时光不早,握住璧如的手道:“我们再会罢,前途珍重,明天我不送你了,异日有缘,再图相叙。”
  璧如黯然送衣云上路。衣云迎着一颗滚滚欲落的夕阳走去。”
  璧如怅然若失。
  作者写到这里,也就暂告休息。正是:
  十年往事从头写,回首前尘一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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