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芸芸众生,生存在世界上,不论做哪一桩行业,吃哪一碗饭,总不能免一个怨字。俗语说:“吃一行饭怨一行。”
这也是人类生就一种厌故喜新的习性。上回书中说的那老四,妓院里打盹的相帮,平空跌了一交,爬起来,怨恨一条长凳放得弗平。那另一打盹的相帮,给他吓醒了,又怨他惊破好梦,揩着睡眼骂道:“阿瑞,你打瞌,魂放在身上么?并令朋冷,闹得别人困也困弗着。”
阿瑞道:“阿荣,你要写意,没有惊搅,啥弗到上头铜床里伸手躺脚困去。只要你有天官赐,尽你写意,现在你和我一样苦命,盹盹台角,搭啥松香架子呢!我一只脚馒头,跌青了,也不在这里响甚么?阿荣道:“你跌青脚馒头,难道我害你不成?照你说起来,你跌杀了,要抵你命哩!”
正说着,灶间内走出一个有胡子的相帮来,把两人一顿数说道:“半夜三更,拌甚么蓝青嘴舌!我一走开,大家打瞌,客堂里人影子没有,你们两只眼乌珠,也会合拢来的。我真佩服你们,铳手进来,铳了甚么东西去,要你们赔赔,两只眼睛宕出来,就一个也答应弗落了哼,你们这样要写意,只配回转家乡享福去。吃这碗饭,有屈你们的。”
说得两人各不敢响。
这时候楼上一阵脚声,走下三位客人来,笑声吃吃,走出客堂去。后面一位客人听得相帮争吵,口中还在说甚么“明天一定要落雨了。”
客堂间里三个相帮,便给这句话,说得不再开口,直等客人走远了,这胡子相帮,骂那客人道:“曲死!唔笃爷在这里,眼睛没张开,落雨弗落雨,触唔笃爷格霉头。”
楼上跑下大姐爱珠,叫道:“二阿叔,絶又在骂山门,有骂没骂,骂啥人介?辰光已经三点钟,堂差弗见得有哉,阿要打烊罢。”
二阿叔道:“刚才阿瑞阿荣,大家打磕铳,争嘴起来,我怪了他们几句,碰着楼上走下三个半夜氽客人,嘴里弗清弗楚,甚么明天落雨弗落雨,我们真叫告化子没了棒,受狗的气。你想阿要光火出来。”
爱珠走到天井里望了一望道:“天蛮好勒海,客人啥要说明朝落雨介。”
二阿叔嗔道:“爱珠,你个小娘唔,真好人,一些过门节目弗懂的。
那客人骂我们乌龟呀,俗语说'乌龟叫,雨要到。'他们听得我们吵闹,暗暗里笑骂我们。你想这种客人,阿要戳睬弗要戳睬?”
爱珠道:“喔,有句老话,怪弗得絶要发火,我看弗要响哉,个户客人老四做个,老四听得,又要动气个,横竖水牌上包龟,揩脱了就弗算数,让絶笃骂去,只作没听得,免淘气罢。吃个碗饭,也叫没法,人家说笃乌龟,絶就做了乌龟。人家说笃甲鱼,絶就做了甲鱼。只看铜钿面上,天下世界,只有铜钿是好宝贝,笃只要有了铜钿,啥人敢来叫絶乌龟,絶颠倒好去叫人乌龟,二阿叔絶道我讲得差弗差?”
二阿叔道:“原来是这样想的呀。不是这样想,老早弗吃这碗老羹饭了,爱珠你上去罢,我今夜要困转去,明朝有些事情,说不定迟些来。客堂里你走上走下,当心当心。”
爱珠道:“哓得。明朝絶能够早来早点来,我作兴娘来要陪俚出去买东西。”
说着,走上楼去。二阿叔又吩咐阿瑞、阿荣,摊铺盖睡觉。自己走出大门。这时候电车早停,马路上冰清水冷。二阿叔一直向北,走过垃圾桥,进承平里,一家小房子后门,敲了一回。有个蓬头黄脸妇人,披衣来开,叫道:“阿金爷,我知照你早点转,你总是这样晏法的,害我冷水水跑起来开门。”
说着两人走上楼梯,塞进一间客堂楼上。室内一张铺以外,有两只板箱,几张靠背,一只桌子。桌上一条半明半灭的洋烛。二阿叔坐在铺沿上,叫道:“阿金娘,我吃这碗老羹饭,吃怕了,凭你早,总要弄到成更半夜,这碗饭真弗是人吃的。”
阿金娘道:“弗吃这碗饭,也没有甚么行业好改。第一要本钱,第二要运气。有了本钱,没运气,也是白文。何况我们连本钱也没有。上海滩上寻些甚么事情做做呢?横说竖说,还是堂子生意做做吧,究竟老本行,不担风险,赚些死工钿,虽则无味道:倒底蚀本赚钱,好弗管帐,跌弗到缸海边上去的。”
二阿叔道:“现在堂子生意也穿绷了,外场面看弗出,内囊里说弗得,有几家大场化,生意蛮好,房间里花头,一个月少做少七八十总扯得住。谁知到节边依旧弄得牛牵马绷,讲到小场化住家,拼拼合合,格外弄不好,拆分头的一多,人手嘈杂,房间里七张八嘴。一少,冷清清没有生意经,真叫大难小难,我们做相帮,靠些外快,看他们房间这样弄不落,还有甚么外快好想,靠几个死工钿,十块八块,真谢谢罢。你想前节工夫的手巾钱,统共不满五十块。我一人拆不满十只洋,还有甚么滋味?”
阿金娘道:“九九归原,要怪年岁枯。大少爷弗肯用铜钿,家家如此,也叫没法。”
二阿叔道:“大少爷看大少爷起,房间里接着一户客人,也叫碰额角头,各人家的运气,有多化大少爷,看他场面阔绰,神气十足,谁知到节上,赔菜钱,贴叫差,像我那里,这一类各人,很多很多。上节工夫,房间里做手,赔着好几百块钱,弄得一节生意白做不够,还要当当头,借债捱过节,真正哭弗出笑弗出。像这种生意,还好做吗?隔壁小凤珠老二那里就好,老二化一百多块钱,包个小先生,捐块牌子,小本经纪,租借隔壁楼下一个厢房,一个亭子间,房钱不过五十块钱,用两个做手,一个赚工钱姨娘,做手各人讲好拉六十个花头拆二份,带两个客堂里男相帮进场,赚赚外快,弗起工钿,谁知老二运气好,接着一帮做金子生意的客人,她们刚在条子上赚下一笔横财,不在乎此,天天在房间里打牌摆酒,一到下半夜外加武局,牌九摇宝,挑挑老二,每夜总要做一打两打花头,每一期拆帐,一份份头,要拆到一百七八十块钱。节上那批客人,更加非常规矩,局帐亲自来开消,连脚力也省掉。手巾钱每人总是拾块二十块,几个相帮工钱弗有,一节工夫每人赚到二三百块钱。你想同样吃这碗饭,真是天渊相隔,比不得了。”
阿金娘道:“就叫时来运来,推也推弗开的。”
二阿叔又道::“我们那里,总做弗好,先不先阿姐先生,统欢喜胡调,这门风一坏,好客人的脚,就弗踏上阶沿来了。阿金挨姨,又是天天缩在小房子里,弗来管生意上的帐,弄得七总管死掉爷,六神无主。只有一群一群打茶围客人,好几天牌声没听得了。”
阿金娘道:“照这样子,阿金挨姨要弄不下去哩。这样场面排着,一天几多开销,没有大少爷走上门来,房间里人,难道好喝西风的么?”
二阿叔道:“倒不是啊,过节以后,好像只有待仙三天,总算房间没空,以外台面未见用过,半个月快来,吃用开销,靠啥人呢?”
阿金娘道:“倒是件难事,大少爷弗跑进来,弗好到马路上拉的。明天我要到阿金挨姨小房子里去望望他咧。他轧姘头轧昏了,生意经弗在心上。本来不关我事,我也掮下一百块钱,阿金也有好几百块钱存放他处,名声起利息,实在要等生意好有得拆,现在靠弗住下来,要连本而送的,我不好不上劲替他想法子。”
二阿叔道:“阿金家里来过吗?”
阿金娘道:“阿金忙着,她那有工夫来。我昨天去望她的,她那里生意真好,过节到现在,大房间小房间,一天没空过,只有替楼下借房间,现在又来了一批甚么议员帮。那议员有到一二十人,不知做甚么行业的,听说个个有钱,场面很阔。阿金因为房间小轧弗落,特地在一苹香包下两三间大房间,陪他们打牌喝酒。我见她眼睛有些红,她说已经好几夜没困了。”
二阿叔道:“你早上托阿荣带信叫我回来,我还道是阿金,有甚么事情商量。”
阿金娘道:“阿金有什么事情,难道你家里不好到到吗,板要差人来喊了你,你才回来。明天上昼,你到西洋楼喝茶去,黄老太来托我,他有个乡亲要会会你,无非托你荐荐生意经。我和黄老太,很要好,他横托竖托,板要你替他想法,约定明天十点钟,到西洋楼黄老太自会领他来见你的。”
二阿叔道:“可是银翠仙那里的黄老太吗?”
阿金娘道:“是的。”
二阿叔道:“男乡亲呢女乡亲?”
何金娘道:“当然是男乡亲,才约你喝茶的。听说现在乡下水灾,田稻统统淹死了,柴米无望,只好出来寻生意。”
二阿叔道:“男人生意就难寻,比不得女人生意好寻,叫我怎样替他想法呢。”
阿金娘道:“我看你就那里塞一塞再讲吧。”
当下两人一宿无话。第二日早上,二阿叔起身,吃过点心,踱到西洋楼喝茶。坐下一刻钟光景,黄老太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走近二阿叔那边坐下。黄老太替他们介绍道:“这位乡下刚下来的,姓金,叫金大。”
二阿叔招呼一声,倒一杯茶给金大喝。黄老太又对金大道:“这位就是孙家叔叔,你叫他二阿叔好了。生意上说起二阿叔,统认得他。二阿叔吃生意饭,吃下毛二十年,生意上十来岁小丫头,都叫得出他名字。”
金大当下叫了一声二阿叔,黄老太又道:“这位金大,是我乡邻,他们为了水灾,一家门兄弟夫妻女儿五人,到上海来寻生意。他兄弟金二夫妻俩,现在一家公馆里相帮。金大妻子女儿,暂时耽搁在我生意上,只有金大耽搁人家不便,只好缩在小客栈里,每天吃用很大,又没钱带出来,无法可想,托你二阿叔生意上荐荐他,混口饭吃。他脾气不坏,只喜欢喝口酒。现在没了钱,也只好不喝。最好和你二阿叔在一起好带只眼睛,凡样事情,请你教导教导他。”
二阿叔道:“他上海路道又弗熟悉,生意上做些什么事情呢?我看他犯弗着下这只染色缸吧。我们这桩行业,本来图利弗图名,现在利也图不到,还有啥滋味?我看还是做做什么小生意的好。”
黄老太道:“做小生意,第一没本钱,第二不熟悉。况且做小生意更加要头尖眼快,非老上海不能。我想还是让他生意上搭搭扶手,只要图张嘴,一日三餐,不忧思了,便算过去。二阿叔还是请你想个法子罢。”
二阿叔道:“他毕竟要吃这碗饭,那末阿金挨姨生意上暂时叫他去帮帮忙,横竖饭有得吃的,工钱等生意好再说。”
黄老太快活道:“蛮好,让他去试试看。”
二阿叔道:“那末你叫他明天到迎春坊第一家奇侠楼这里,我晚上总在客堂里,阿金挨姨跟前,叫我们阿金娘去说一声好了。楼下事情,好在不问信的,总是我替他调度,你明天索性带了铺盖来,生意上尽管住。”
当下黄老太和金大感激不尽,别了二阿叔,走下楼来,黄老太自回生意上去,金大踱转六马路小客栈,心中喜不自胜,把乡间带来的几件衣服包裹包裹,两条被褥摺叠摺叠。等到午刻,走向小饭店,吃过饭,一径到静安寺路邢公馆,找兄弟金二,在墙门间长凳上坐下。金大告知生意上暂作栖身之计,金二老大不赞成,说道:“堂子里相帮,名气难听。一个人穷穷苦苦,名气要紧,总要穷得清清白白。一进堂子,不论男女,人家便要看不起你。凭你发了财回府,人家背后总说一声'乌毛财主''臭铜钱'。照我看来,你还是不要性急,等一回子,有甚么机会再说。”
金大听得有理,一颗心冷下一半。辞了金二,回到小客栈躺在铺上,出了回神,结果吃饭问题战胜了羞恶之心。
看官当知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人生一天不能不吃饭,为了吃饭问题,丧失羞恶之心的天下大有人在,金大是沧海一粟。从前理学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作者决不愿以此责备金大。金大一田夫野老耳,彼名公钜卿,也有许多躬行实践,反对此说的。闲言休表,金大睡了一回,依旧兴匆匆到三马路银翠仙客堂里,找黄老太和自己妻女。黄老太刚和自己妻子走了出去,女儿银珠在楼上瞧见父亲走进客堂,连忙走下楼来招呼。金大道:“银珠,你住在这里住得惯吗?”
银珠两眼闭了闭道:“倒是困得晏不过,要到三四点钟才好困。朝上我起早惯的,他们又要到十一二点才起身。我一早张开眼睛,直要等下三四个钟头起身。这三四个钟头里,思前想后,很觉得心里难过。”
金大道:“你住住要惯的,也叫没法想。我爷的生意,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且去暂度一时再说,你娘想必知道,黄老太大概早和你娘说过,我明天一径上生意去。你们娘儿俩,好好在这里,我有空来探你们。”
银珠道:“爸爸,娘明天叫我上人家做小大姐去,她说我呆头呆脑,生意上饭不是我吃的,还是吃人家饭,我不知吃人家饭怎样吃法,明朝去试试,吃得来吃不来再说。”
金大道:“也好,我实在管不得你们了,随你们弄去罢。”
说着,又对银珠道:“总而言之,不论吃人家饭,吃生意饭,各事要留心些。上海人比不得乡下人,他们统喜欢灵活些,殷勤些,做生活手里不要空,趋奉人嘴上不要空,那就讨人欢喜了。你上楼去罢,娘回来告诉她,我来探过她的。”
说着,走出门去。银珠直送到门外,站在一只洗衣桌旁边,呆瞪瞪送父亲走出弄堂,含着一包眼泪。那边洗衣服的娘姨阿招姐叫她道:“银珠,又是谁骂了你,你在暗里出眼泪?”
银珠道:“我并不哭甚么。”
阿招姐道:“你楼上镜子里照照,眼眶也红着一腔,还说没有哭吗?”
银珠没帕子,把衣角擦着。这时候天已垂晚,有一位穿洋装带草帽的客人,手里握一根司的克,闯进门来,一把扯住银珠道:“乡下姑娘,昨天你逃下楼去,今朝吃我捉住了。”
银珠吓得发抖,那客人不管三七念一,拖上楼去。这时银翠仙倌人,正在小房间里学唱曲子。阿姐老七老五,大家对着镜子梳头。那客人走进房间,自有娘姨们招待。老七老五,只叫了一声二少请坐。二少一手拖着银珠,一手把草帽脱在沙发傍边,坐下把银珠抱在怀里,银珠急得叫喊道:“五阿姨,七阿姨,快些来救我。”
老五、老七慢吞吞的道:“银珠弗要紧格,二少弗会吃絶下肚格。”
二少听得,格外起劲,一只手,老实不客气,伸进银珠胸前掏了一回,银珠忍不住哭出来。老五头已梳好,走来怪银珠道:“乡下大小姐,总是直梗怪形怪状,搂搂白相,哭点啥么?”
二少道:“我最欢喜乡下人,乡下大姑娘有吃没看相。这位大姑娘,到刮刮叫崭货哩。”
说着替银珠拭泪,银珠早把方才忍住的一股酸泪一起发泄,见二少把帕子来拭,又强着不要,身子一歪,屁股坐在一件东西上,只听哗啦一声,一看是二少一顶西洋草帽,坐得像个大饼一样。二少拿起一瞧,帽顶也穿了,只得叹口气道:“这顶草帽,昨天新买哩,买他要十三元六角哩,现在不能戴了。”
银珠吓得索索发抖,老五拉开银珠,坐下劝道:“二少弗要动气,小囡弗当心,絶譬如今朝打扑克输掉罢。”
二少也只好不响,把那顶草帽从窗子里丢了出去道:“也算乐极生悲。”
说着又把银珠拖到怀里道:“乡下姑娘,你身上的油,价钱真贵。只揩了一回,已是十三元六角,现在赔也不要你赔,你的屁股有多大力量,让我瞧一个仔细。”
说着,要剥银珠的裤子,吓得银珠蹲下身子,两脚乱践。老五道:“俚娘来快了,给俚娘要说个,二少看我面上,不在嘈,饶她下回罢。”
正说着,银珠娘和黄老太走进房间。黄老太问道:“可是银珠又闯了祸么?”
二少连忙放手。老五道:“没有。”
黄老太道:“那么你说饶她下回甚么事啊。”
二少一笑道:“我戴来一顶新草帽,给她坐坏,现在我已丢掉。”
银珠娘听得,连忙赶过来,把银珠打了两记耳光,拖到小房间里,把门扣上,银珠嘤嘤啜泣,好在大房间里,二少和老五,又在打诨,一片吃吃笑声,早把她哭声盖住了。二少怀里,此刻又换上一个老五。老五不比银珠,她像袖狗一般驯熟,凭你捏她的腿,擦她的腹,她只会呜呜颤叫,不会发恨。一回子老五勾着二少的颈道:“可是你十三块六角,要在我身上出销吗”“二少道:“不要小气扳谈,再帖你十三块六角。”
老五也就不响了。
须臾,老七头梳好,吩咐娘姨老二道:“二少茶倒过么?去装一盆文旦出来。”
老二走到亭子间里剥只文旦,装在高脚盆里,送到二少门前,一只杌子上,二少伸手取一块,正待送进嘴里,给老五抢下,丢在痰盂罐里,睁眼对二少白了一白道:“絶还弗替我去洗洗干净手吃。”
二少只得双手把老五屁股捧在一傍,走去洗净手再来吃文旦。吃了一回,走进亭子间里。那时银翠仙刚刚理好曲子,房间里黑,电灯一盏没有开。二少道:“小阿囡,你这样认真,可曾学会几只曲子?”
银翠仙道:“老曲子理理熟罢了。像我这样笨人,真学不会甚么新曲子。二少你来了几时哉?啥场化请过来。”
二少道:“我来了多时,从家里来。这里电灯机关,难道坏了不成?”
银翠仙忙开两只电灯。二少取过都盛盘,写三张客票发出。不多几时,络绎走上三个客人,便在亭子间叉麻雀。麻雀叉罢,二少把十二块钱塞向老五手里道:“再少一块六角,下回找罢。”
老五道:“这是本家的,我油水也揩不着一些,好算数吗?”
二少只得笑笑。须臾客散。二少、老五又坐在沙发上,解决十三元六角问题。老五摸出十张戏券给二少,二少道:“五张罢,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自家有数,不比乡下姑娘。”
老五道:“有啥两样,你还我宝门。”
二少在盆子里取一只蜜橘,一只新会橙,放在一起道:“蜜橘虽大,皮宽肉干。香橙虽小,皮紧汁多。不消上口,手里有数。”
老五伸手拧二少的大腿,二少站起身来道:“你说好,等到上口再说。此刻辰光不早,我要回去,明天会罢。”
说着,找了一根司的克,走出房门。亭子间里小阿囡高叫道:“二少二少,你忘记一件东西哩。”
二少回进房来,见小阿囡手里捧一只文旦壳子,笑嘻嘻道:“二少,你的草帽拆坏了,可要拿文旦壳子将就将就罢。”
二少笑了一笑道:“小阿囡,坏坯子,明天请问你。”
说着重复走下楼去。这里一片“走好”“慢请”欢送之声,把小房间的银珠吓醒。银珠睡了一觉,听得二少已去,大概娘要来开门了。又等一回,还是黄老太打个圆场,放出银珠,一桌子吃夜饭。吃罢夜饭,已敲两点钟,银珠娘拉银珠去睡,吩咐明天早些起身,到荐头店里坐坐,准备上人家去,且得度过一张嘴,生意上是要眼尖手快的,像你这样子木老爷一般,非但弗讨客人的好,翻把客人东西弄坏了,假使碰到不好弄的客人要你赔起来,你一个小身体不够,你自己想想生意上饭你有缘分吗,你有这副本领,吃这碗大饭吗?你看看人家省省力力,一些不费心思,每天坐坐吃吃困困,叫你做,你就做不来。既然做不来,一张嘴不好挂在梁上的。思前想后,你只有吃人家饭去,还是吃人家饭好,随便一些,银珠也只有母命是从。一宿无话。明天十点钟,娘儿俩赶早起身,梳光头,送银珠到一家“姑苏张老荐头”那里坐下,那老板娘道:“你的女儿吗,面孔身段生得委实不差,只是身上打扮忒老实些,现在市面上大众眼里欢喜花描,老太婆龌龌龊龊的,坐在我店里也讨厌,不容说走到人家房间里去。你这个女儿,总算你养着的,近来有许多公馆里,托选这样小大姐,一个真不够事,最好请你多领几个来,好说得飞燥飞燥飞飞燥哩。”
银珠娘道:“可惜我只养一个女儿,对不住好婆,替她拣一家好好的人家,让她安了心,我在三马路银翠仙房间里,你有信息来给我好了。”
老板娘娘点头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银珠当下坐在一旁,见娘去了,独自呆呆出神。
一回子,老板娘娘换件新马甲,穿双新鞋子,领着银珠一径走到爱文义路一家秦公馆里,少奶奶还睡在床上,吩咐老妈子领进大小姐看了看,知照张荐头留下。张荐头拿了四角小洋送力,回去不提。银珠呆呆站在房间里,不知做些甚事情。少奶奶问她道:“你叫甚么名字?”
银珠低低说了。少奶道:“银珠两字很难叫,我还是叫你阿珠罢。今天给你们吵醒,害我又要起早起。”
说着一骨碌坐起来。银珠瞧她只穿一件小马甲,里床好像还有一个人,连小马甲也没有穿,未免含着羞。少奶奶道:“阿珠,你去倒面水。”
银珠捧着面盆要走,少奶奶道:“你别外行,只消把磁水壶到灶间里炉子上去倒,面盆用不着拿的。”
银珠换了水壶,去倒上面水。走进里房,见少爷也在走下床来,只穿一条短裤,趿双拖鞋,嚷着要干净马桶。少奶奶道:“阿珠,外房有干净马桶,提一个进来,给少爷。”
银珠到外房四面找寻了一遍,没有马桶,又听得少爷一叠连声叫着快些快些,少奶奶忙赶出来道:“阿珠,叫你拿马桶,你阴阳怪气,做些甚么?”
银珠道:“这里没有马桶呀!”
少奶道:“这磁马桶不是吗?”
银珠提着端详了一回,心想这样精致的磁马桶,委实没见过。忙提到床背后。谁知那少爷早已褪下短裤,捧着一个雪白的屁股专等着,银珠放下一边,羞得两脸绯红。少奶奶又叫阿珠道:“你把铜床擦擦,一块擦铜床油布,在夜壶箱里。”
银珠找找床底下不见有甚么箱,便问少奶奶,少奶奶指着她看,她开出门来,找了一回,见一块软软的,心想大概这块是的,拿了扯开帐子,双手猛擦。少奶奶道:“你到床上去多擦擦。”
银珠脱去鞋子,站在床上擦了好久,少爷恭事已毕。一眼瞧见银珠手里捏一块橡皮月经带,不住的擦铜床,笑不可仰。少奶奶问他笑甚么?少爷指指银珠手里,少奶奶忙去夺下,见已擦破了一块,懊丧不已,只好另找一块油布给她擦。银珠擦罢床,要替少奶奶铺床叠被,少奶奶连忙赶来,一手推住道:“不关你事,我交待你做,你才做。我不交待你,你别七手八脚。”
银珠只好放手呆立了一回。少奶奶洗脸已毕,推银珠到外房等着,自己铺好床,找出几块帕子毛巾之类,叫阿珠洗去。又特地到桶间里,找出一只下身脚桶,给银珠用。银珠洗好几块帕巾,走向灶下同老妈子等一起吃饭。吃罢饭,见厨司厅上撒下桌面,知道少爷少奶饭已吃过,忙去倒面水伺候。少爷少奶,梳洗打扮了好一回,更衣出门。临走把内房锁上,叮嘱银珠晚上在外房沙发上坐守,等我们来了好睡。下午相帮老妈检燕窝,银珠答应。少爷少奶出门之后,银珠相帮老妈子做事,直到晚上,守在外房。守到两点钟。尚不见少爷少奶回来,独自发怔流泪。心想从出娘胎,没有离娘独住过一宵。今夜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屋子里,好不心酸。又停一刻钟,少爷少奶敲门进来,一叠连声,吩咐点自来火炉子,煮燕窝粥。银珠忙得七手八脚,幸亏少奶奶一件件教导,才算将就过去。少爷少奶喝罢粥,少奶卸妆先睡,脱剩一件小马甲,嚷着背心痒,叫少爷搔,少爷搔了一阵,又嫌少爷指甲快,搔痛皮肤。少爷找一把剪子,叫少奶剪,少奶道:“我衣裳已脱完,你叫银珠剪剪罢。”
此时银珠还在外房,少奶唤她走进内房,少爷拉下电灯,伸手叫银珠剪。
银珠红着脸,握握剪子像小儿初次执笔一般,只管发抖,加着少爷指上两只钻戒的光芒,射得眼花撩乱,简直无从下手。少爷知趣,脱去钻戒,坐下床沿,开着夜壶箱旁一只台灯,叫银珠并坐下剪。银珠定一定神,好容易剪去两只。少爷每剪一下,笑吟吟对银珠望一望,银珠又心神不定起来。少奶奶此时已睡下,两只眼珠子,还在枕头旁边,打千里镜。停回轻轻伸手向少爷屁股上猛拧一把,拧得少爷跌翻到床当中去。银珠吓了一跳,少奶奶道:“阿珠,你别替他剪,自去睡罢。”
银珠放下剪子,走出房来,隐隐又听得里面少爷像杀猪般叫喊,那也顾不得了,摸到外边老妈子房里,有一张小铺,睡下一宵。明天一清早,老妈子奉少奶奶命,把银珠送还张荐头店里。银珠吃下一日一夜人家饭,才觉得人家饭吃不来。张荐头要另荐她别处去,银珠死也不肯,走回银翠仙生意上来。见了母亲,又哭哭啼啼。房间里老五道:“银珠怪可怜,我荐她小黄家里学针线去罢。”
银珠娘道:“学甚么针线呢?”
老五道:“五马路开三井斋鞋店的老班小黄,他家里请下一二十人刺鞋花,刺得好,每双大洋四角。中中货,每双三角。学他也不难,学会了倒是随身本领。一天工夫,手脚快一双尽管好刺,吃空了嘴,住到生意上来也不多他一个人。”
银珠娘道:“这样很好,你五阿姨提拔提拔她罢,她将来弗忘记你的。”
老五道:“这算甚么话。”
当下头也没有梳,换件衣服,送银珠到偷鸡桥一家三上三下黄老班家里去。小黄本来叫老五堂差的,见是老五保荐,给她十分面子,吩咐一位老内家,教授她,推说自己亲眷,你们要带只眼睛,招呼招呼。他那人答应着。老五回来和银珠娘说起,非常欢喜。从此银珠朝去暮回,一星期后,便能上手,每停一二天,总有四五角小洋塞给他娘。银珠娘快活得眉开眼笑。一天垂晚,银珠正在靠窗绷子上绣一双满帮花新娘鞋子,是云南路周公馆定做的,粉红缎面子,点戏头上绣五福捧寿。用黑绒线,两帮绣松鼠采葡萄,松鼠用灰色绒线,葡萄用紫色绒线,两瓣叶,用秋香色绒线。银珠绣上四天工夫,只剩一瓣叶没有绣完全,所以绷子上还没拆下。银珠要紧这天完工,目不转睛的,把一支绣花针,穿上穿下。这时窗前闪上一个人,银珠一望,呆了一呆,不由得停下针低低唤声:“爸爸。”
金大道:“银珠,我今天问你娘才知你在这里,听得你今儿赚钱了,你爷倒不及你。做下半个多月,一个钱也没见过。今天你爷有些用度,你给我四角小洋有么?”
银珠好久没见她爷面,当下心里快活着,回答爷道:“爸爸你要钱,我今天刚巧有。这双花鞋,已做下四天,现在不到百十针,便好完工。完工后,向帐房支领,一起给你便是。只请爸爸等一等。”
金大守在窗外,银珠心急慌忙,一针连针挑刺,偶不小心,中指刺着一针,心旌觉得颤了一颤,也顾不得痛,赶紧绣完,天已黑暗。银珠卸下绷子包好拿着,同父亲一齐走向门口帐房时里交货。帐房先生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爷吗,面孔老大相像。”
银珠道:“是的。”
帐房先生把鞋子向电灯光下细细一瞧道:“绣得好极,只是出了毛病,大约吃你爷催着性急出来的。明又要多费一日工夫。”
银珠夺回,细细一瞧,见一瓣秋香色葡萄叶上,染着一点血迹,猩红灿烂,心中发怔。金大望望,也觉茶绿色中,一线红斑,鲜艳夺目,暗暗替女儿叫苦。帐房先生道:“你们大概等钱用,所以急急忙忙要赶好。今儿不妨先支四角小洋去,明天把瓣叶换过,再说。”
银珠称谢不迭,接了走出大门,交给金大。金大塞进袋里,平添着三分富翁色彩,别过女儿,踱到四马路高长兴酒店,问堂倌有甚么好酒,堂倌背着道:“花雕、绍兴、陈酿、高粱、药烧、白玫瑰、竹叶青。”
金大道:“竹叶青几文一斤?”
堂倌道:“一角八分。”
金大一吓,只好应着道:“拿一斤来。”
堂倌道:“甚么酒菜?”
金大道:“一盆大虾,两包花生米。”
堂倌络绎送来,金大把酒倾在杯中,真像竹叶一般,青中带黄,又像松花粉酿成的,喝下一口清香沁脾,喝到将完,微微有些醉意。金大今天的醉,不是量窄,简实心醉,手中握四毛钱颠播着发怔,心想这四毛钱费下女儿四天手工,明朝说不定还要加上一天,可怜她一只绣花针上上下下不要费多少手劲,结果还添上一点猩红鲜红血,如今被我片刻工夫,喝下肚子,未免对不住女儿。一面想,一面呆呆望着杯子里喝剩半杯酒,好像女儿刺绣挑剩一瓣叶,那秋香色绒线,和竹叶青美酒,同一惨绿色,酒中更留半片虾衣,猩红一线浮在杯面,把金大喉咙口的酒虫,一条条吓退到肚中去,化作千万枝绣花针在心窝里猛刺。凭你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所以结果这半杯酒,非但不少涓滴,还添下金大两滴眼泪在内,也算高兴长堂倌造化,金大会帐走出,堂倌把半杯酒,一口喝下,觉得酒味变了,又辣又咸又酸,堂倌莫名其妙,作者猜想,辣是酒味,咸是虾味,酸素一定是金大的眼泪。
闲言休表,金大回到生意上,客堂里几位贵同事,大家忙着,埋犯金大不该游逛写意。二阿叔更冷笑一声道:“金大,你要写意享福,除非养一位如花如玉的千金小姐,在生意上做红先生,出风头,那时候你好安闲坐着,做老相公。”
不料这几句话,平空把金大从梦魂里提醒过来,非但不怨二阿叔讽刺,心中正感谢不尽。当晚盘算了一夜,女儿面貌身材也不差,做做手工,总弄不好,自己酒又不能不喝,拿她手工钱喝酒,委实不忍,非替她计划一番大事业,让她吃一碗省力饭不行。打定主意,明天西洋楼和二阿叔开诚布公的谈下半天,结果二阿叔嗾使阿金娘,一清早到银翠仙生意上领银珠到奇侠楼那里来帮忙,由帮忙实授小大姐缺分。银珠此番身坠平康,不比前番。阿金娘在本家那里,讨下一个总管差使,住在生意上,专心培植维护那一朵蓓蕾。阿金娘还认下银珠做寄女,把寄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天阿金娘回到小屋子住去,还带着银珠同去。黄昏临睡,像耶苏教主一般的对她晚祷。这样至诚,顽石能开,豚鱼可格,遑论有性灵的一个人类。所以银珠平日做梦,只在田湾村舍之间,和赤膊泥腿几个伴侣,做些割稻莳秧的勾当。那一天对着一支半明半灭的残烛,做起一个又温又馨的奇梦来,觉得自己变了个金身菩提,伸着贝叶般两掌,有千百万的戋戋小丈夫,一个个在掌心里翻筋斗。停一回子自己站起丈六金身来,撒一把恋爱之花,相思之种,到白茫茫的爱河里去,狂风骤浪,刹那陡起,顿时把一个身子卷将下去,吓得冷汗一身而醒。瞧瞧天色未明,重复入梦,觉得梦境不比从前险恶,稳步着一条香径,两傍累累结实的都是爱果,偶然摘食,香甜可口。走尽香径,两旁站着一对爱神,指一个坟墓道:“这叫心冢,是你的归宿处。”
银珠也并不觉得悲哀,钻向心冢里去,发出一股甜香来,把银珠活活的醉死在心冢里面。正是:
侬心别有兰香影,知在华鬟第几天。
不知银珠梦醒回来怎样?欲知详细情形,且听下回分解。